清风闸

  说:‘老五,我们代你饣耎房,又要饣耎居,打酒贡菜,各样应酬。’”张妈妈说:“你就唱了一夜?”众人听了,就喊了一声:“老太,皮五癞子把我家东西打得干干净净,我真真要悔交了!我房子不租了,你另寻别处吧。”皮五癞子开言:“悔交很好的。你家房子是卖断了与我的,怎么今日要悔交?想赖我的房子么?我同你们到官,与你们评一评理,我在家房子唱曲,你们不许,这不是反了天了么?”众人不敢与他争论,怕他难缠,只得各散。
  再讲皮五癫子就叫:“张妈妈,把几个钱我,好打点烧酒喝,盖盖脸,同人支贺分去。”老太无奈,与他二十文,五爷打酒吃去了。上街正走之间,东头来了一位少年人,一声喝:“站住!”那人一唬,不知何意,说:“借几两银子我用用,你可晓得我娶妻子么?”那人说:“你娶妻子不与我相干!”
  彼此二人言三语四,口角起来。五爷不由分说,拦腰一把抓:“我要看看腰里。”谁知他腰内有一两六钱三分银子,被五爷一倒,干干净净。他又到了三叉路口,看见一位老爹,叫了一声:“恭喜!”那老爹说:“我同你素不相识!”皮五爷说:“你不知我娶亲么?请你吃喜酒,看新娘,拿棒儿香。”那人说:“我腰内没曾带银子!”适值封门南京王相公开言:“老爹,我代你垫一下罢。”那人点点头去了。王相公称了三星与皮五爷,五爷说:“一行无二利!”王相公也是三星。又到了那头一个鸦子,弄了五星,走到南门讹了一条汗巾,也有手帕、腰巾、衣服等件,他今日到一总弄了十五两银子。他有了赌本,一直到了叉鸡王二家赌去,一输输的干干净净。皮五爷说:“奶奶,你好坏命!有了你,我天天输。老实些不要他吧,相应退吊了吧。”不提。
  张妈妈见五爷几天不去,张妈妈先把二百文轿钱与轿夫,言定轿夫下午时来接。张妈妈各处找寻新郎官,没处找。到了十八日一找,找到土地庙子里,看见皮五癞子,奶奶叫他回来,又道:“你见忘了,两天你就要娶亲了,你支的贺分在那块?”
  五爷说:“我是男子汉大丈夫,你是女人家,你找着我,外人看见,男女授受不亲,外观不雅!”妈妈劈面一口啐,说:“该死的东西!”拉他就走。到了家中,数说一番。张妈妈又把了几个钱他,说:“老爹,你去剃剃头,洗洗澡。”皮五爷剃头洗澡之后,家来说闲话。又到了一个地方,把分子都找清了,回归新屋,叫:“倪三,你二十日,我要借你家锅代我煮饭,弄肉条子豆腐汤。你自己到街上买两碗饭带家来吃。我收你一百四十文分子,你家两个人吃我的,我不兑数。”五爷到了十九日下午时,请了一众匪友前来恭喜。
  再讲张妈妈到了天不亮起来,换了衣服,烧了香,开了大门,两位轿夫前来说:“吴翰林家老太太三更才转过灵祭,还有一家出殡,坐在城门口等了好一会,城门才开。”张妈妈同了轿夫奔清风闸孙府门首。
  再讲强氏大娘,自那日与张妈妈约定,并未与小继知晓。
  强氏大娘叫:“小继,你起来,我同你说话。你快些起来!”
  小继说:“奶奶,此刻天还未亮,迟一刻起来。”奶奶说:“你起来!”孙小继无奈,穿了衣服,到了天井,看见天还有月色。奶奶望小继说:“开大门去!”奶奶乘大爷出去开门,遂随手将他一推,奶奶上了拴,到里面去了。又喊了一声:“奶奶,转一转回来!”大爷心内明白了,自然奶奶又看上别人了。小继叹了一声说:“自然有人来睡热被窝了,怕我碍眼!
  咳,也罢!待我转一转去。”
  再讲张妈妈已到,叫开门,将轿子歇下,然后见了奶奶。
  奶奶说:“妈妈,叫你一亮就抬人的,此刻太阳到了半天井才来!”妈妈说:“我今日四更天就起来,又等了半天,轿夫他又出恭去了半会子。奶奶,也要等城门开了我们才得进来哩!
  城门不开,我们不能飞进城来!”张妈妈到了姑娘房中,叫了一声:“恭喜你,姑娘!”姑娘说:“妈妈,你到我房中有何话说?”妈妈说:“姑娘呀,今日是你的吉日!奶奶代你恭喜,拣了一个姑爷,是一个至忠至厚的人,又不会赌钱,又不吃酒,人品又好,家道又好,声名又好。”姑娘听见妈妈一番言语,喊了一声:“妈妈,有你勾串我继母来卖我么?”于是,孙姑娘大哭不止。强氏一听,气冲牛斗,即刻就把姑娘在房内带推带拉,拉他上轿。吩咐两位轿夫:“你们先走一步,我随后就来。”张妈妈望奶奶说:“奶奶,你可看见姑娘身上穿的白鹅儿似的,奶奶,你有衣裳快些拿出来。”奶奶说:“我是没有衣裳,你去吧!”妈妈说:“奶奶,你说的没有衣裳,我去叫皮五癞子来,把姑娘一房一屋都搬了去就是了。”奶奶一想,喊声:“张妈妈,站着呀!我找了两件衣服与你。”一件元色衫子,上下有了裂缝;一条元色裙子,连腰都断了;一双大红纱褶裤子,如料丝灯一般滑眼;一双宝蓝缎子鞋,连花都摸的边也没有,把这么四样的好物事与妈妈。妈妈拿了,到了街上,找不见轿子了,一赶赶半天,看见轿子是被人拉下来了的。见姑娘在轿内喊了一声:“四方的仁人君子,我是孙大理的女儿孝姑,今朝被继母勾串张媒婆来卖我,你们前来做一件好事,救救我吧!”随即有二位上来,把轿夫打了一个嘴巴子:“好你把人抬到那里去?”
  不言轿夫被打,再言张妈妈远远的望见:“轿子歇下做什么?”只见有两位说:“这一个老骚拇,我同你到县里去禀一禀官,你私卖人口!”张妈妈说:“二位老爹,你晓得姑娘嫁把那一个?你们也该闻这个人大名,就是那皮五癞子今日娶亲,你认做何人?”二人听说,唬得屁滚尿流的去了。于是妈妈叫轿夫抬姑娘到皮府完姻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四回 洞房匪友聚会
  破水缸做妆台
  诗曰:
  今日宾朋乱烘烘,红鸾高照洞房中。
  可怜命苦强嫁去,谁知家贫一色空。
  话说孝姑在轿内听见张妈妈之言,二人唬得飞跑,“难道果应妈妈之言,声名甚好?”住哭凝思,“咳,罢!万般皆是命!半点不由人!”于是轿夫飞抬,张妈妈押着轿子到了城脚根。妈妈看见五爷说:“请你先出去,让新娘子到里边来。”
  皮五爷出去,轿夫将轿抬至里面。张妈妈说:“升一升,再升一升,升到床面前再升!”叫我升到那里去呢?于是张妈妈把姑娘搀下来,先代姑娘把孝服换去,藏在床底下,要喊五老爹家来。轿夫听见,飞风将轿抬了飞跑,犹恐五老爹把轿顶抢了去换烧酒吃。张妈妈急了,喊了一声:“五老爹,快些来!快些借支爵来!”“奶奶我们没讲究,就是杯子混混罢。”即刻叫陶口兀子拿了三个剪边钱,打了烧酒放下。五爷看见那一首有芦席四张,家内房子浅坐不下,就摆在城脚根,说:“我们今日早些吃饭!”
  再言五爷同陶口兀子提了篮子,一直到了前邻后店敲门:“我姓皮的找你家老爹说话!”老奶奶说:“我家老爹不在家。”
  “你家老爹回来,请到我家吃杯喜酒。你家有家伙,借几个我用用。”于是,老奶奶找了一面破大盘子,还有锔,大小粗细碗十个,放在篮子。又奔第二家去,进了大门,见了奶奶:“你家大爷可在家么?”奶奶回说:“不在家!”“你家大爷回来,千万叫他把个分子带了来!”又借了些破东西。他们四门把些分子一一找清回来。
  再言陶口兀子将东西放下去了。五爷傍晚回来,叫人打酒,把芦席摆下,一众匪友,先看新娘子,后吃酒。众人说:“老五好一会跌钱,不差事将来你要发财了!”闲话少叙,再言一众匪友,猜拳行令,一个说,三个和,令共是一样:落地无声是蓬雪,四足能行是个鳖。
  要得一样变三样,笋长竹子劈成蔑。
  落地无声是蓬霜,四足能行是个獐。
  要得一样变三样,木头改变做成枪。
  落地无声是蓬雾,四足能行是个兔。
  要得一样变三样,棉花碾线织成布。
  一众匪友酒毕饭饱,连五爷家的锅巴都吃得干干净净,散去。此刻已点灯时候,张妈妈叫:“五爷进房。”代他换了衣裳,说:“怎么干,羞人答答的,怎么?”妈妈说:“做富贵吃交杯盏,此是百年大事,要紧!”于是,五爷喝一口,妈妈递了姑娘,五爷说:“他不会吃,待我自饮了罢!”做过富贵,五爷同陶口兀子家去,微赌一刻回来,同了张妈妈吃了晚饭。
  再言五爷照看一会灯火,人虽极穷,心内明白,该当后来富贵双全,此是后话。
  再言张妈妈回去安歇,五爷把灯一吹,上床同姑娘成周公之礼。天还未亮,五爷爬起来,眼一擦,推开芦巴门到了街上,一直奔西门城脚根,到了叉鸡王二家赌钱,到晚方回。
  再言孝姑见五爷出去,一定做生意去了。早起三光,迟起三荒。此刻不来,是出恭去了。又过一刻不来,姑娘说:“一定被人拉到茶馆去了。昨日我听见到有好几桌酒,果真名不虚传。怎怕吃茶去了!”他就睁开两眼,下床往外面的一看,不由的一阵伤心,暗暗掉下泪来:“我好苦命那!谁知张妈妈代我做媒,嫁了这么个丈夫!原来居的草房,芦巴门。”随即推好门,坐在床边上,呆呆的过了一会,听见芦巴门响,姑娘认做五爷回来,不期原来是张妈妈来了。手中拎了一个提盒,里面一个油辗子,一把梳子,一个油碟子,一根绳子,还有零零星星东西。叫了一声:“姑娘!”他就到了外面,冲了一个钱水,买一个大肉包子,带来与姑娘吃。姑娘那里吃得下去,只得下床梳梳头,没有镜子,自己走到破水缸面前一照。张妈妈望着姑娘,不由的一阵心酸,舍不得,自己骂着自己:“老骚拇,你看依了强氏,自己损了寿了。”说:“姑娘,你莫怪我,皆因你家继母心肠狠,我也不能尽说。姑娘,只怨你命罢,姑娘呀!我去了,再来看你吧。”说了一声,走了。以后逢时遇节,缺柴少米,亏张妈妈随时周济。
  再言孝姑娘见丈夫出去,至晚不归,一连去了七天,到第八天,五爷回来。姑娘站起,喊了一声:“五爷!”一把抓住:“你早出晚归,作何生意?”五爷言:“叫声奶奶,你真正的好悬呀!你也不访访我的底子,就嫁了我了?奶奶,待我告诉,你耳朵听着了:待我说一个官衔你听,听听真个,我是朝廷逆子的花头的顽民,鸦子的魔头,米里的蠹虫,按上界烧酒星君临凡,自称讹王大帝在位的,姓皮名奉山,插号五癞子,你可知道么?”姑娘听了,哭道:“五爷呀!你道是酗酒、行凶、赌钱、打降,倒不是个无赖之徒了么?你家中妻子柴不管来米不管,叫你妻子问那一个要呢?”“奶奶,你不要噜唆!你再要说长问短,看我太平拳头,你试试瞧!我吃酒赌钱,那一个管得我下来?连父母都管我不了,何况你?”五爷大气,跑吊了。又到叉鸡王二家去赌,到三鼓时分回来,吃得大醉,直奔城根,大喊:“孤王摆驾回宫,众大臣闪开!”
  再言一宿已过。次日,五爷一亮把床上的被一摘就跑,可怜姑娘还未起来,也顾不得了。五爷把被拿了,直奔得典当了八钱银子,连票子卖了七百文,走到王二家,一输输得干干净净,三更方回,吃得大醉,遂睡了。打的是抽牵扭肘胳目荅葡萄呼。到了天未亮,又把褥子拉了去,到了典中六钱银子,票子倒卖了四百文,到王二家,又输去了。仍然三更,孤王摆驾回宫。第三天爬起来,没法想,同姑娘开口,姑娘回了他几句言语,他走上把姑娘簪子一拔,飞跑当出钱来,又赌到三更,仍输得手里空空的。街上连人都没得走了,到了家中,连衣睡下。
  此时九月过完到了十月了。数九的天快来了,朔风逼人。
  五爷自己良心发善说:“姑娘在我家终日忍饿,于心何忍!”
  爬起来,今日出去弄点东西家来,与姑娘吃吃。他一直到了街上,见一个人还没有走。他就风跑了走,走到了一个豆腐店门口,有一位在块拉风箱,他说:“我烘烘脚你!”那师父喊了一声:“五老爹,把脚拿出来!这个臭味难闻!”他说:“浆该滚了!”师父说:“滚了。”走到锅上,拿了十张豆腐皮自己吃了,说:“借个头钵我用用!”开店无奈,找了头钵把他,他拆了些火,又放上粗糠,把大碗又舀上浆,放了五张豆腐皮,说:“我带回去与奶奶吃你,今日多谢你店中晦气!”他奔街上,到了吊桥上,遇风一刮,把头钵内火星飞出,扑在五爷膀上,他把手一松,头钵浆打得干干净净,独独泼在狗屎上。五爷叹了一口气:“奶奶呀,你好苦命那!”他回头直奔南门街内,听见一声爆竹声音,想必有人家开店,不免风奔前来一看,又要进店讹粉团吃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五回 皮奉山闹点心店
  孙大理显魂借贷
  诗曰:
  世间无赖亦颇多,仔细思量没奈何。
  见食垂涎须忍耐,不如硬抢往家拖。
  话说皮五癞子听见爆竹之声,沿途探听。谁知南门城门口有一个姓张的,开张一个粉团店,今日挂牌开市,门口热闹非常。排了许多桌凳,上下人共七八个,忙个不了。五爷到了粉团店门口一看,有张案子摆些粉子,堆了一堆:有豆沙的,也有肉的,放在案上。外面有些人在块等粉团,拥挤不开。谁知皮五爷进了店,恭喜了一声,坐下,闻见粉团,一阵香味到了十二重楼,解馋补虚开胃口。皮五爷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开店的,你姓什么?”开店的答道:“我姓张,弟兄三个,住在南京水西门城外。大家兄叫做张松,今年四十二岁,有个侄儿二十四岁;二家兄叫做张崇,年三十六岁,有一个侄女儿十八岁;我小的年纪二十八岁,尚未有后代,生过数胎不存。”谈了半会闲话,说毕了,五爷开言叫声:“店东你赊几个粉团我吃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