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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风闸
“我的妈妈,怎么不想好日子!我时运不好,局就坏了,我就没有好日子过了!我想到我不如死了干净!”妈妈说:“五老爷,你可曾娶过亲?”“我没有,那一个又还同我做亲?”
妈妈又开言说:“你今年尊庚了?”五爷说:“我今日二十四岁。”“你今住在那块?”
“妈妈,我住在土地庙子里藏身。我皮五癞子是六个妈子带大了的。父亲在日,到庙里求神许愿做好事,修桥铺路,修积我这一个献世宝下来。寻了一个吃乳的妈子,他的年纪轻,夫妻又好,两下舍不得分开来,带家去了;后又寻个贴乳的妈子,那晓得贴乳妈子又有了孕了,辞了家去;又寻了一个半乳的妈子,那半乳的妈子老了,家去;又寻一个干带的妈子,那干带的妈子又要下乡种田;又寻一个抱我的妈子,他抱不动;又寻一个抚我的妈子,过了一年,他又去了。”
闲话休提,再言妈妈说:“五老爹,我代你做个媒吧!”
五爷说:“妈妈,是那一家姑娘,代我做媒?”
“说起来你已该晓得,就是孙大理姑娘,名叫孝姑。”
“妈妈你说起孙老爹,我认得他,他是我个若大的恩人,还未报他。我想起当初,讹了一个开绸店小官,他回去告诉他家大人,即刻把我送到捕衙里。把我叫到上面问了一声:‘皮五癞子,你又来了么?’叫取头号板子,六寸厚的板子。站班的恨我,狠狠说:‘小夥,今日与你个糖心的吃吃!’若是吃食糖心倒好了,原来是块头号重板子。孙老爹看见叫:‘兄弟们,公门好修行,你们换个空壳子与他吃吃罢。’站班的依了老爹,换了轻的。老爷叫打四十板,哀求打了二十板。后来叫又打十板,我浑身打的不疼,如扑灭一般。我一个飞脚腿跳出来。可怜孙老爹是个好人,把两把银子与我,说:‘老五,你把银子拿了去,做一个生意。’我拿他银子就走,到叉鸡王二家,一输输了个干干净净。妈妈,你说别人家还犹可,你说孙老爹家,妈妈,天下人不要,独独要看上我皮五癞子不妨?还是我人品好?言谈好?家道好?人色好?就是妈妈你说这种话,看中我那一件好,不妨耶?你要论品格,极了顶了;若论本人,是我皮五癞子尖儿脑儿赛儿,特等之中特特等。也罢!你既代我做媒,还有两句话交代在前:是要叫我养他,是万万不能。
天晴各吃各,天阴他还要贴我一顿。奶奶你代我说得妥,你打一斤代我道喜;要是说不妥,你打一斤代我探脑。”张妈妈说:“五爷,你今日且回府,过两天来讨信吧!”
到了次日下午后,张妈妈无事,就到孙奶奶那边走走。不一刻工夫,已到孙府。用手敲门,奶奶问:“是那个?”妈妈答应:“是我!”奶奶将门开了,二人进内。奶奶问:“代找的人在那一块”“奶奶,人是找到一个。当日开过当铺,两个果子行。”奶奶未曾听完,说:“你还是人,还是鬼么?”“奶奶你不要着急,等我说完了。如今就穷了干干净净,衣不终身,食不充口。家内烟火全无,上无片瓦,下无立锥,只身一个,住在土地庙里了。”奶奶听毕,回嗔作喜:“此人正合我意!”
奶奶又拜托:“就是此人很好!”于是,二人话毕,张妈妈回到自己家来。
到了次日,天还未亮,起来烧烧香,开了门,那晓得皮五爷天还未亮,他就站在门口。他为何不敲门?他虽穷,心里也还明白。他说道:“张妈妈是个半边人,寡妇家,我清早敲门进去,不便。只得站在门口等他开门。”妈妈烧过香,开了门,看见皮五爷,说道:“你早呀?”五爷说:“也不早了!”进来望奶奶说:“你代我说的亲、做的媒如何?”奶奶说:“媒是倒有九分了。你家住房也要一所,你如今住在土庙里,如何娶得亲?你可有床么?娶他在那里睡觉哩?”“奶奶,我房子也有,床也有,被也有,褥子也有,枕头也有,各色皆有!”
张妈妈说:“告诉我听,房子在那里?床在那里?被褥在那里?
说与我听一听。”五爷说:“妈妈,你听着:房子不消说得,土地庙内;床么,我把土地公公、土地奶奶搬搬家,让我们,不是床有了?被褥,你听着,等那晚间,新娘进门,我早起到城门口,同乡下人拿两个稻草下来,不是被褥也有?枕头更容易,拿两块城砖,这个如何?”
“叫新人到土地庙,稻草铺内,是何话说!必须要寻一所房子,买一张床,做一床紫花布被,绿布褥子,还要买个四脚盆。”奶奶问:“五老爹,你可要添东西?”“奶奶呀,你是个什么人!我要有钱添东西,奶奶,我不去赌钱,娶什么亲?
我不是呆子,你老人家想想看。”奶奶说:“五爷,我有几两银子借与你,我同你去寻一所房子要紧。”五爷就同了张妈妈带了银子,锁了门户,到了街上寻房子。五爷说:“奶奶,要看看人色何如?奶奶,不是我皮五癞子说大话,开口是我皮五癞子一个人,那一个大胆穷得过我的皮五癞子?站起来是我皮五癞子,竖起来还是皮五癞子,睡下去还是皮五癞子,把我就癞得干干净净!”
不谈五爷癞大口,再讲张妈妈同他一路谈心,顺步而走。
走到了东门城脚根,走了几家门口,见有一家贴着:“七十三闲房子把人住。”奶奶认不得,上写着:“黄门姚氏七十三岁,领黄衣的。”妈妈说:“怪不得上面忒黄些!”张妈妈又走过了几家,看见那门口有一位奶奶,坐在板凳上,端了一盆衣服在块洗的,旁边有一间空房子。张妈妈说:“问了声奶奶,这间壁房子可租与人?”奶奶说:“是租的。”妈妈说:“拜托!
带我看一看!”奶奶说:“等我喊人去,带你老人家看房子。”
奶奶喊了一声:“细小夥老子,有人看房子哩!”倪三正同人打天九,听见喊有人看房子,打挫了牌包子,一直跑了家来。
看见老太,彼此通名通姓,妈妈说:“里面房子是尊府?”倪三说:“敝友徐老二的,待我喊他一声。”说:“张奶奶,我家敝友的房子干干净净,又不安水。如今我这个敝友,系他家父置下来的,如今这敝房又租别人。敝房是干干净净,连一点水也没有。”随即喊了徐二过来,讲了房租,二两八钱一年房租,彼此言定,永无异说。徐二问多早晚成交,择了好日,张妈妈说:“改日不如撞日好,就是今日吧!”不知成交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二回 看房成交饣耎居揎屋
诗曰:
酒后逞凶不安眠,荒唐帽戏揎屋边。
劝君此后须收敛,不做当年乱讹钱。
话说张妈妈议定房租,当日成交,皮五爷远远站着,并未同老太前来。此刻五爷见已是时刻了,忽然走进草房,见了张妈妈。他叫了一声:“干妈妈,你在块做甚么事?”“我在块寻房子,你若没事,代我明日搬搬家。”五爷说:“是!”奶奶说了一席话,叫五爷:“你代买两个花古来!”老太取了三文,五爷说:“奶奶,贴子长了价了,要五文才卖!”老太就与他五文。五爷取了钱,他到贴子店,要了两个花古,把五文钱就打了四两喝喝。一刻工夫,前来见了张妈妈,说:“花古在块!”妈妈说:“叫倪三爷代我写下字吧。”倪三爷说:“张太太,我不会写字,自幼不曾念过书。”徐二说:“我一窍不通,不会写。太太何不请皮五爷代我写下字吧!”五爷说:“就是了,怎么事件,这用意干鬼!”倪三借了笔砚前来,五爷举笔写道:立绝卖文书人徐二,今卖到皮名下东门城脚根草住房一间,当日言明收银十二两正。自卖之后,听凭本主修造。一非利债准折等事。自卖之后,并无亲族作闹退还本主。倘或徐姓本家唆讼,俱系倪三中人一面承管。今恐无凭,立此绝卖文书存照。
大宋天圣四年九月初十日
立绝卖文书人徐二(十)
居中人倪三(十)
皮五爷他写了两张花古租批,他原是精皮光棍,又加上倪三、徐二认不得字,他一张上面写的:“一立没相干某人,今立到没相干名下,租得没相干。”他就写了若干“没相干”在上,倘日后查出,以作废纸无用。张妈妈又称出三钱中,用来交与倪三,又将房租交清,各散。老太说:“五爷同走。”五爷说:“你先走,我随后就来。”到了外面,等着倪三说:“小夥!”挝住敷领,卡住嗓子,在块翻白眼,“小夥,你好好还我三星就罢了。”倪三没奈何,把三星从腰内拿出来,递与五爷,五爷说:“我家干妈妈要你照应!”倪三一一应承。
再讲张妈妈一直奔家内,开了门,坐下来一刻工夫,五爷已来,说:“先打四两酒喝喝去了。”
又言张妈妈把门一锁,到了大街,看见一张四脚床,问要卖多少银子,开店说要卖八钱银子。张妈妈还他四钱,那块不卖。妈妈回来,劈面撞见五爷,问:“奶奶,你到那块去的?”
妈妈说:“代你看床去的。”五爷说:“我去!”于是同妈妈要了三大星。他走到街上,直奔家伙店来。有一位伙计在块,他认不得皮五癞子,叫了一声:“老爹,你家这个床要卖多少金子一张?”伙计说:“一两一张,实价六钱就卖。”五爷说:“五钱吧!”伙计说:“看便宜你了,我这床是发财床!”果不然后来皮五爷大发。我看世事,人都要讨个吉兆。当时五爷交了三星,他拣床,拣了一张摇不动的,扛起来飞跑说:“扰了你一半床的子孙床了!”有伙计正在块剔牙,不妨着他扛床,五爷起意想全扰他的,因他说“发财”二字,才把三星丢下。
五爷扛起就走,伙计老爹叫人代他赶一下子,人说:“你把苦我吃的!他是皮五癞子的,我如何赶他!”
不言众人,再讲皮五癞子将床扛至街上,东撞西歪,不知打了人家多少东西,人也不敢望他启齿。他将床扛至东门城脚根,推开芦巴,床扛至里面放下。他四面一看:“呀?窄了好些。也罢,等我晚上揎他一揎看。”丢下了床,走到张妈妈家,同他要了四十文脚钱,打酒吃去。
过了半会回来,张妈妈与五爷谈心,问道:“你可有家伙用?”五爷说:“那块来呀!”于是,张妈妈找了一张三支腿柳木板凳,一个四耳朵罐子,一个没把子黄罐子,一个破头钵,一个锔大碗,还有一个漏汤木亮子,零星物件,找了一大篮了,叫五爷拿到新房子里去。五爷将零星物件一齐拿到东门城脚根,推开芦巴,将篮放下。五爷喊了一声:“诸位贤邻听着,我新房子搬了些上好的值钱的东西,还有多少古董在内,你们要代我存神些。若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去,我是不得甘休的!我皮五太爷晓得了,你们拿黄腊补起来,我都是不依的。”皮五癞子说过了些狠话,他又奔妈妈家来。他连日也不窝人去了,每天在老太家,又有酒吃、饭吃。他今日望老太说:“你今日可代我饣耎饣耎房,又算饣耎居,打烧酒我喝喝。”张妈妈说:“五爷,今日没有你吃的,要得罪邻居,你不是个省油灯盏,恐邻居骂我。我若是被骂,你自己肉身也不安。留着我过几天再骂也不迟!”
皮五爷心中有了底气,直奔街上。已好早晚了,他悄悄地到了芦巴,将门一推进去。他把门推好了,把碗盏一推,弄的叮当响的。旁边四邻此刻已睡了,听见新房子的有人们,皮五爷还好惹的在?众邻居吃过晚饭省油,就睡觉了。此刻听见了新房子里响,都爬起来了,穿了衣服直奔门外。灯球点起,奔芦巴门内一推,五爷瞧见了,推上门,一声喊:“好呀!你们半夜三更打劫我?不好了!你看看我的三十二个皮箱不见了,又不见了两盒子首饰了,只还有四个银箱,又把些铜锡器都搬了去。”皮五爷将他们挝住问:“你们官休,私休?你要是官休,送到定远县捕衙那里,打你板子,还要赔我的东西;私休,看便宜你们了,只打二斤烧酒,买两碗菜:一碗肝大,一碗烧乌鱼就罢。”众人没奈何,只得应允。五爷说:“你们拿个灯盏来,带些油来,我点点灯。”倪三说:“我家只得一个灯盏挂,何能把你用?”五爷说:“你有的用了这几年了,今朝该派我家用用。”再言众人说:“伙计,你代我垫一下,明日生意上还你。”此刻徐二没奈何,又把奶奶生活匾子内代小伙买布鞋子的钱亦弄去,先买两碗菜,打了二斤烧酒。五爷说:“你们吃一杯!”众人不敢吃他的,多谢了一声,众人散去。
他把门推上,取了杯子,酒儿吃吃,菜儿搭搭,吃了有八分酒意,他酒兴发作起来,想日里要揎房子来,他说:“也罢,老实些揎房子玩罢!”他先唱一出《醉打山门》,五爷站起,拿条板凳一敲,口中唱起醉熏熏洋花花字。未曾唱完,他就东一推,西一推,推倒倪三家锅腔子,头钵、大碗一齐都打吊了。
他这边又转了腔了,唱的是《卧雪归窑》,到这边一家,两口在床上,被五爷一推,把两口儿推翻在地,把尿壶一泼,泼了老爹一嘴,那种骚味难闻,连细娃子都在尿内。邻居吵闹一夜不安。到了天明,倪三与徐二同到张老太家悔交。不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三回 皮奉山支贺分
孙孝姑嫁穷神
诗曰:
漫言酒色颇难行,远是冷铺过太平。
白酒以能迷本性,讹到黄金动心情。
话说皮五癞子讹了众人,吃酒,吵得邻居一夜不安。再言众人天明约齐了,就奔张妈妈家来,说:“我的房子不租了,要悔交了。”正在块告诉老太,不防皮五爷已到了张家。这里众人朝外一望,张老太问五爷:“邻居待你可好?”“待我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