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公案

  飞虎同秃子看势头不对,想上前争论,奈手无寸铁,又寡不敌众,只得拉了瞎子急忙溜开。这里几个官人又将小白鲦加上两条绳,捆了个结实。还要捆老裴。老裴假意哀求,又找街上铺家替他做保。铺家知他是个好大夫,也替他向官人说情。官人向老裴说道:“这贼同来有几个人?”老裴道:“四个。”官人道:“那三个呢?”老裴四周一看,见瞎子等三个人还在那边房檐下站着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,便用手往那边一指,那三个人见头路不对,便飞跑的走了。这里官人也不去追赶,便拿一很大木杠将小白鲦抬上,四马攒蹄的扛起。另有两人在旁边照护,叫老裴收起药箱,押着他跟在后头。
  这个时候,李益已遵了李公的吩咐,在河下预备船只,王喜到本汛去要了个炮船,防备他同伙们抢劫。这官人簇拥着抬着小白鲦一直来到船上。拿他将麻绳解下,钉上镣,套上铁链,就锁在炮船的将军柱上。小白鲦药性未解,人事不知,凭人拨弄,还只当在三仙街医病。
  李益跑回店中,请李公一同下船。李公道:“凶手已经拿到,我的心事已了。你们沿路多加小心,不要闪失。我今日就要回家了。”说罢,便在顺袋掏出一封信,一个纸包,说道:“你回去替我拜谢你们老爷。所有前后情节,这信内已经写明。
  这一包是你大老爷给带的用费。现在除用去外,余银八十两有零,交你一并带回。张申本是此地人,可以不必再去。”李益跪下,恳请同行。李公道:“事已告成,我去不去都不打紧。
  你快起来,到船上赶速开行,耽误工夫,恐凶党聚众在中途截击。”李益见李公坚不肯行,只得磕了一个头,别过李公,取了书信、银包,出了店门,放开脚步行到船上,将李公的话告诉了众人,并叫即刻开船。船上众人无不心感李公的好处,佩服李公的谋略。王喜、李益、张贵、王顺四个人在炮船上看守要犯。裴道运、黄道梅、黄中、赵福同赵升、吴太、周起,在席篷船上。张申别过众人,自行上岸回家。这两只船便一同开行。
  李公自李益走后,也收拾行李,算清店账,起身回江苏去了。且按下不提。
  孙飞虎同张瞎子、柴秃子三人出其不意撞着这事,正摸不着头路,看见神气不对,三人没命的飞跑,也不敢回家。一直跑出西关,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,才找了个树林子进去躲避歇脚。你猜我论,正摸不清是哪一起事破的案,又不敢出头探听。
  看看天晚,方敢偷偷回到北栅烟馆内。孙飞虎想,小白鲦到案,倘要供出窝主,必定要来查抄,这个地方是存身不得的了。连夜收拾细软,将这烟馆买卖让给他舅子管理,自己带了老婆,同张瞎子、柴秃子一齐到太湖螺蛳山去了。
  李益等自开了船,叫船家同水勇加快前进。次日午后,已到石门城外。李益、王喜、赵升三人先进衙门回话,程公立刻传进。李益请过安,程公便问:“李少爷上来了没有?”李益便将李公的话回了一遍,并将银、信呈上。程公拆开看罢,不胜叹服,便叫:“传伺候,立刻升堂提审。”正是:
  人命关天非小可,森严国法岂能逃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第十八回 结命案了却前因 叙出身言归正传


  且说小白鲦在船上,足足一周时方才药性解退。觉得手脚都被缚住,口中胡嚷道:“你这个狗大夫好混帐,怎的拿我捆起来。”被张贵一个嘴巴,说道:“狗攮的,还没有醒?”小白鲦气极,睁眼一看,见自己在炮船上拴着,知道被拿。便闭上眼睛,更不打话。不多时,差到提审,便一齐上岸,到县衙前伺候。
  程公升堂。传齐人证,小白鲦还当他杀的是李公,直认报仇不讳。讲明后,叙了供,画了押。将张富有当堂释放。程公命取李公剩回的八十两银子,赏三十两给裴道运等五人酬劳。
  下余五十两,待尸主领认时作为抚恤。叙供结案。迭卷通详,不便细说。
  因为什么不便细说呢?为这部书中编的是李公案,若再连篇累牍叙下去,不是变成程公案了么?然则,既不是程公案,为什么开首就叙这一桩事呢?皆因李公改装缉访,实实开端于此。-且其中有许多情节,与李公毕生事业有关。不但为此书后半部张本,且与二集、三集、四集各案均有关系,所以不能不详细铺叙,以通线索。迨凶犯已获,错杀的缘故业已明白,则以后各事便与李公无干了。倘再喋喋不休,这就叫喧宾夺主,不成章法了。虽系平话小说,也自有个一定时体例,不是乱来的。既经交代明白,便该接叙正文。
  李公自从办了这一案,不但程公感激佩服,就是江湖好汉也无不知道李公子的威名。因此,他老太爷深知李公有干济之才,不肯叫他耗神帖括,耽误这有用的光阴。就给他援例捐了个实足新花样的知县。这个花样是统压各班,遇缺即补的,后来叫做大八成。那时候却还没有这个名目。既经上允,李公便束装进京,到部验放。
  此番却与先前不同,带了两名家丁,一个叫张荣,一个叫萧顺,都是老太爷手下多年得用的纪纲。叫他跟了出门,为的是路上可以放心。
  李公自叩别了堂上,骑了马,到北门外码头下船。有许多世交亲故及同学、朋友,都来送行话别。直到天色已晚,将次关城,方才一起起的散去。李公便命开船,由江阴、镇江、仪征、瓜步,站站往前进发。舟中无事,每日坐卧篷窗,观玩江景。青山隐隐,绿水迢迢。加之渔唱棹歌,风帆点缀。虽则独行无伴,倒也颇不寂寞。到了清江浦,便须换船倒闸而行,李公嫌他迟误,便在浦北弃船登陆。包了三头长行骡子,将行李并挡扎缚,驮在骡背,主仆三人分跨其上。过了黄家营以北,便又是一番光景:风来尘起,雨过泥泞。较之江船潇洒,其苦乐劳逸是大不相同了。好在李公平日耐苦习勤,不怕劳碌,日日早行晏息,走不上二十天,早已到了北京。就在西珠市口奉天会馆卸下行李,打发牲口去了。会馆长班就在正院打扫了三间房,请李公主仆居住。
  张荣、萧顺收拾房间,李公看天色尚早,就出门闲步。望东不多几步,便是前门大街。九轨通衢,百行齐列,香车宝马,舆盖相交,果然是玉京天府,美富非凡,非寻常都会可比。怎见得?有诗为证:虎踞龙蟠气势高,凤楼麟阁采光摇。
  御沟流水如环带,福地作山列锦标。
  白玉庭墀翻水鸟,黄金宫殿起鲸鳌。
  西山翠色生朝彩,北阙恩光接绛霄。
  三市金缯齐凑集,五陵裘马任逍遥。
  隗台骏骨干金价,易水高歌一代豪。
  都会九州岛传禹贡,朝宗万国祝嵩高。
  应刘文字金声重,燕赵佳人玉色娇。
  晓日旌旗明辇路,春风萧鼓遍环桥。
  重关拥护金汤固,海宴河清乐圣朝。
  李公观看一回,觉得繁华奢侈,闷闷不乐。遂不复前行,缓步而归。
  晚间,长班送上同乡京官住址单,李公便拣那向有往来及亲戚、世交,备帖拜会,余者概不惊动。
  过几日,取了印结,赴部报到,自有吏部茶房长班前来伺候。验到演礼等事已毕,听候带领引见。照例发往直隶。谢过恩,领过凭,便收拾行李,遵限到省。在保定府城内五道庙公义店赁了一间半房作为公馆,然后禀到缴凭,连日上衙递履历,拜同寅。忙碌了好几天才得清静,就写了封家信,打发萧顺回南禀知老太爷,单留张荣在身边伺候。
  要说李公这个花样班次,本来是见缺就可以补的,所以叫遇缺尽先。因为他既没有京中大老的八行,又没有呈送上司的礼物,更没有孝敬爷们的门包,所以差不多就没人提着他。眼见出了几个缺,不是说人地不相宜,就是说于例稍有不合,都没有补他。李公也不去计较,除了牌期上衙门以外,半步也不走动。到署不到三个月,合城的同寅都当他是个怪物,在官场上下不是背后指点论说,就是当面讪笑,故意拿他取乐燥脾。
  李公一概置之不理。于是人又说他是个傻子。
  忽然有一天,藩台下了一个札子,送来的人连嚷带喊的讨赏。李公给了他二百钱。那人将钱放在地上,说道:“不要取笑了。”张荣道:“是我们老爷给的,什么取笑。”那人道:“老爷没当过差,还没听见说过吗?就是顶不济的催粮查丁的例差,也要赏两儿八钱的。不要说这解饷差使,人家谋都谋不到的。”
  李公听了没法,叹了一口气,叫张荣再添他八百钱,算是一吊。
  那人也不再讨添,气愤愤地拿着钱,咕咕嚷嚷地去了。
  李公打开札子一看,是解一批京饷银五万两,还有同委的是个候补府经,也姓李,名树勋。李公就备了手本,到辕谢委禀见。恰好李府经也到,遂一同进见。藩台不过是些照例敷衍的话头,不必细说。次日,李府经就过来拜会,商量具呈、领银、钉鞘等许多事体。李公道:“小弟初次登场,一切全仗指教。”李府经谦逊了一回,约定起程的日子,便起身告辞而去。
  明日回拜李府经,就一同到库眼同兑银,钉鞘加封,标了花押,又领了盘费,取了勘合。诸事已毕,禀报起程。赴各处禀辞,又向李府经道:“弟处只家丁一名,沿途恐不敷照料。
  请尊处多派一二名才好。”因此李府经又添派了三名家丁,一共主仆六人。由清苑县发来官车,当晚布置停当,次日一早出城。正是深秋天气,水潦已退,道路平坦,一行人夫浩浩荡荡往京进发。沿途自有该管州县按站接管护送,不必细说。
  到第四天一早,已望见京城。过芦沟桥,进彰仪门,到西河沿,将行李车卸在悦来老店,然后押着饷车进前门,到户部衙门,将银鞘卸下,堆在堂下。派家丁在那里值宁,轮班看守。
  重复出城,到店洗脸吃饭,换了衣服,进城投交。正是:
  驱驰立掌劳王事,报解钱粮重正供。
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第十九回 解京饷户部交银 赴新任民房借宿


  却说向来各省解饷来京的委员,都是一到京,下了店,便去拜那户部该管的经承,讲妥了部费,然后投文,方能照期兑收,没有挑剔。否则,千方百计的留难,就是把银子收了,那批回怎到手。你想,领了若干的银子没有批回,怎么回去销得了差?自然说不得东补西凑,将银子送他,方才能领批回。这虽不是钦定正例,却相沿已久,无可奈何之事。凭你是中堂尚书的兄弟子侄来当这个差,那部费也是要的。
  此番李公到京之后,便去投文,也不问那经承是姓张姓李。
  李府经再三的婉劝,叫他先去见过经承,再办公事,李公道:“天下的事,都是那帮没骨头的弄坏了。我解饷交饷,饷银又没有丝毫短少,有什么交代不出去的,要鬼鬼的去钻那狗洞?”
  李府经见他十分固执,便不再说了。到了收库的日子,两位李公天一大早就跑去伺候,到了上午过也没人理睬。看那各都纷纷的散出,库门早经关上,看这个样子,是不收的了。李府经十分抱怨,李公道:“老哥且回店歇息,我自有道理。”李府经只得愤愤的回去。
  李公叫张荣回店,“将我的被囊搬来。”就在银鞘上搭了个铺,向管家们说:“你们辛苦了几天,今天我来看夜,你们都回去罢。”管家中有偷懒的,正愿他有这句话,就去了两个,只留着张荣同一个姓沙的,跟着李公在那里看守。李公整天的穿著衣帽,坐卧不离。遇堂官进出的时候,他便恭恭敬敬的赶上前站班。那经承见他这样办法,知是个硬头,倒反着了忙,自己到店里找李府经说:“下期开库必收,千万请他不要如此。
  万一堂官问起,兄弟们都不好看。”李府经遂将经承的话向李公转述了一遍,请他回店。李公道:“非等收了库,领了批回,我是不回去的。”书办没法,只得请他堂官进出的时候不要站班。李公答应了,他们方才放心。到了下一期开库,好好地把他的银子收了,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。等了几天,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办得停妥,李公方才收拾了行李,同李府经一齐起身出京。李府经这一回倒占了个大光,回省销差不提。
  却说上司见李公到省将近一年尚未得缺,正好有个河间府东光县出缺,应将他提补,尚未奉到部覆。有个天津府静海县知县因事调省察看,就挂了一面牌,委李公前往署理。李公奉委,便到各上司衙门谢委禀辞,择日起程。标发红谕后,李公独自一人便服先行,所有行李本自无多,命张荣押解,由官路按站前进。李公自保定府动身,先至天津,禀见过了本府,然后改装易服,望静海县而行。
  天津离静海路本不远,因李公沿途察访采风,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静海县地界。远远望见个村庄,树木葱葱,房屋齐整。
  李公心想,其中必是绅富,须进去访问一回。走至庄口,见桑墩排立,霜条齐密,虽叶已凋落,修剪得整肃可观,中间有一条路,路旁有个牧童赶着十几只山羊在那里吃枯叶。李公问道:“借问兄弟,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?”牧童道:“叫尚家堡。”
  李公道:“里面有店铺没有?”牧童道:“有的是。”李公便迈步进去,转过一个树林,见有座五圣庙,南旁是个茶馆,门前用秫稭围着。李公进去,找个桌儿坐下,买了包茶叶,沏了壶茶,慢慢的喝着。
  不多工夫,进来个汉子,喊道:“徐大哥快给我烙斤饼,吃了要赶路。”店主人道:“什么事那么忙?”那汉子道:“明天新官到任,赶紧进城,预备接差。”店主人道:“新官姓什么?”汉子道:“姓李。听说是个利害手。”店主道:“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