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公案

  走到大街,在一个茶馆里坐定,李公觉得饥饿,叫周起买了几个烧饼,泡了两碗茶,权且充饥。看吃茶的人你来我往,纷纷不绝。对面桌上,有四个人在那里吃茶,是一个老翁,两个少年,一个和尚。听那老翁说道:“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,我前几个听张中说他治病的灵验,我还不信。今儿早起打那边走过,见围着许多人,便走上前看了半天。实在奇怪,莫非真是神仙?”和尚道:“施主见他治的什么病?”那老翁道:“真是奇怪,不是我亲眼见,再也不信。有一个驼背,三十来年纪,罗锅着腰,像一个弯弓,来请那活神仙治。活神仙一见。便道有缘,叫那个罗锅子靠在墙上,拿个针,隔着衣针上,给他泡了两丸药,用手伸进去摸搓了几回,那个弯弓式的好像硬弓卸了弦一般,慢慢地慢慢地伸直了。只听见看的人喝采,叫好的声音山响,震得耳聋。我看了呆了半天。你说奇怪不奇怪?我活了六十八岁,头遭儿看见。你想,要是咱们城里的大夫,要有这样能耐,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,不定要多大的价钱。还要装模做样,让人三请四请的不来,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紧。你看这位先生,就在当街,治好了病也不一定要钱。这个罗锅原是个穷人,磕了三个头就完了。这真是不愧为活神仙的称呼。”
  和尚道:“要是这样,我这白浊病定可以治得好。明天定要去求求他。”李公听说,知道裴道运同赵升弄的把戏,倒难为他装得这么像。吃完饼,看天色已将申牌时分,便完了账,同周起出了茶馆,向周起说道:“看那个人初九必来。你回去悄悄的知会众人,大家用心,不要耽误。但是石门县差来嘉善拿人,须有个移文,你们可带来没有?”周起道:“有给嘉善县的公事连签票,都在赵头儿身边带着,我们来的那一天,赵头儿已到县里拜过众班头。这个是我们公差的规矩,不得错的。”
  李公道:“这么着很好。你就将这细情知会大众,叫他们今儿个也不必到我寓里来了。”周起听说,答应了几个是,便分头去告诉众人。李公也自回店歇息不提。
  话分两头,且将那小白鲦赛张顺的根脚细情声说一回。此人算得这一案内的紧要人犯,铺叙了这许多回书,还没有提名道姓,就在第一回刚刚表了个绰号。并非编书的有意藏头露尾。
  实在一张嘴说不了两人的话,一枝笔写不出两面的事,没有那双管齐下的本领,只好抹完了东壁再泥西墙。列位知道这张顺是什么人?原来是太湖的大盗。因为他颇识水性,能在水中往来,开目见物,彷佛水浒传的张顺一般,所以人都称他小白鲦。
  因他姓张,所以又叫做赛张顺。其实,他的本名叫张福田。这绰号叫开了,本名反没人知道了。他住家在太湖中螺蛳山,一向同张二麻子、李大丫头并他的哥哥张大光棍,他的侄子张瞎子,在太湖中过活,名为打鱼,其实是专门打劫客商,抢掠富贾,无恶不作。历任地方文官武将,多为太湖波浪凶险,捕食不易,所以虽屡屡犯案,从没有认真拿办。那一帮强盗益发胆大,要抢就抢,说杀就杀,那往来的商贾,沿着湖边的居民,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。因为告到官司也不过一纸签票,虚名缉捕,奉行故事的勾当,从没破案。倒是吏役借此勒索,捕快借此取费,强盗逍遥法外,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。所以大家忍气吞声,做个哑子吃黄连。还有那湖边的居民,更是没法,反倒给他往来,供他的驱用。不敢得罪他一些,求个眼前安静罢了。
  李公的老太爷做州县候补的时候,只听见各处报案,从没听说破案的。深知民间苦累无穷,没由申诉,因立意要替民除害。做华亭县不到三个月,便将张二麻子、李大丫头、张大光棍并他手下的许多人一个个拿到,正法枭示。小白鲦因能涨水,屡次漏网。其余只剩张瞎子、钟得祥、柴秃子、郑小虎这一帮后辈,也不敢横行无忌了。张瞎子绰号独眼虎,柴秃子绰号秃尾龙,这时候年纪还小,后来长大仍人湖为盗。李公做长江钦差的时候,方才拿着,这是后话,表过不提。
  小白鲦因李公的老太爷杀了他的哥哥同众朋友,又巡缉得十分严密,坏了他的衣食买卖,因此蓄意报仇,常常在华亭衙门左右探听。那一天听说李公出门,单身独自,不带跟随,正中下怀。计可趁此机会下手,便候李公动身这一天,一路跟了下来。因李公是个有心计的人,处处提防不测,在路上无处动手。这一日,见李公上了船,小白鲦心中大喜,以为此番再不能跑了,赶紧上船,认清了李公的卧处,便翻身上岸,暗暗的跟了船帮。到八里荡停船的工夫,他便隐身入水,乘众人熟睡,悄悄的由篷窗进去。他哪里知道,李公是个大福命的人,岂能暗算得了。刚刚碰见这个替死鬼,吃了他的刀。他就得意非凡,纵身跳水中。所以这“扑通”的一响,便是前前后后错中错的缘故。不得不从头至尾叙说一回。省得看这部书,闷气不出。
  小白鲦是怎样的就擒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第十六回 访神医恶贼投罗 派捕役李公设计


  且叙小白鲦得了这替死鬼的首级,满心欢喜。从水中走过对岸,将湿衣换下,就将这个头包在里面,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并众朋友。到得嘉善西门,把这包儿安放在个隐僻的地方,就同着柴秃子一大帮狐群狗党在李大脚家大乐了一天。夜间利便,便取了首级。赶回螺蛳山,邀齐了各家的弟兄,一同祭奠。
  自以为替众兄弟报过大仇,还要学列国内赵襄子的故事,拿这仇小头用漆漆起来当溺壶。且慢。小白鲦既认清楚了李公的面目,难道晚上杀错了,到白天还认不出?会拿这别人头去祭奠,还要用漆漆他,这不又是编书的造谎吗?非也。这人头割下,在水里泡过,又在湿衣服内包裹了几天,早蒸变得个血肉模糊,不过剩个耳目口鼻的大概。况这个人的相貌也颇魁伟,又经他亲手取来的,哪里还想得到错的这一层,拿个吼臭稀烂的死人头再细细端详他?因此,小白鲦倒不知,以为李公是死了。不但小白鲦,就是螺蛳山大众也都认定是仇人的首级,感激小白鲦,每天轮流着备酒席谢他。所以这几天没到嘉善地方来。
  吃了几天,小白鲦惦记着李家四儿,还想着四儿要的东西还没有办,怕粉头说他小气,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备,约了柴秃子,一同望嘉善而来。到了北栅孙家烟馆,便进去歇脚。这孙家烟馆就是他的窝主,来往所必到的。那老板名叫孙锦彪,绰号孙飞虎,也是个无恶不作的。这天见小白鲦叔侄同秃子进门,就上前招呼,请他到楼上开灯。小白鲦道:“老孙这几天发财。”
  飞虎道:“想发一注财,专等你来商量。”小白鲦道:“什么财?说给我们听听。”飞虎道:“吴家花园吴知府家,上月打任上寄回万数银子,叫他儿子买地的。你想,他儿子现成的地还要想法卖了他来花,这整桩的现银子肯买地不肯?”秃子道:“他银子藏在哪里。你知道吗?”飞虎道:“怎么不知?从上海票庄上兑来,有五箱是洋钱,听说是两千一箱。还有三箱是银子,每箱一千二百两,说是要送到中堂家去的。郭老二的船装来的。都在他上房东边那个多宝阁地窖里放着。你前次来,我要告诉你,因看你忙忙的没有得说。今日幸得您爷儿兄弟都来,咱们想个法儿上他一上。”张瞎子道:“我这几天因多喝了酒,左边这个好眼也有点不吃劲,晚上千事怕不大行。”飞虎道:“那不打紧。有个凑巧的大夫在这里,叫‘活神仙’,手到病除,立刻就好。不要说你那个眼,就是你那边的瞎眼,他也能包管治好了,这真活该我兄弟们发财。”秃子道:“真有这么好的大夫吗?”飞虎道:“我亲眼见的。他治好一个烂腿,一个罗锅子。都是当场见效,有的人大加喝采,叫‘活神仙’。还有那耳聋的,长疮的,没一个不治。你想,他这个眼还费事?只怕一治,两个眼都能治好。那独眼虎就变做两眼虎,更了不得了。”秃子道:“好呀,他能治好了我的秃疮,你就该晦气了。”飞虎道:“你这秃话我不懂。”秃子道:“我的孙大嫂子很爱我,就嫌我是秃子。我要长了头发,还有你的份儿吗?不是该晦气。”飞虎不等他说完,便要扭他来打,却没有辫子,光抓住了他一顶毡帽头。秃子低着脑袋,打胳膊底下钻出去了。飞虎还要赶上,被小白鲦拉住说道:“偌大年纪,也同小孩子一般见识。快说这大夫在哪里?我耳朵后这个瘤渐渐的一天大似一天,倒要找他治治。”飞虎道:“那个好办。
  我们吃过饭一同去。他天天在三仙街十字路口。”秃子道:“我们就到三仙街景福馆吃饭不好吗?”小白鲦说:“我们还要商量事,那边说话不便,就在这里随便吃点罢。”飞虎下楼叫伙计去叫四个碟子,一大碗红炖肘子,烫四壶酒,送上楼去。又叫他老婆在底下招呼着买卖,他自己便上楼陪三人说话。少顷,酒齐备,四个人开怀畅饮。小白鲦对飞虎说:“你方才说的那一票货,你看清了路头没有?”飞虎道:“我早就打听明白了。
  这个事非拉上郭老二不可。那天搬银上岸、下窖,他都在里头。
  还有他家的一个二爷叫高升,绰号叫弹子和尚,那小吴十分相信他。他与我很好,无话不说的。今天晚上我们预备点酒菜,邀这两个人来入伙,许他个除刀,没有办不成的事。”小白鲦道:“我们吃完饭到三仙街看了病就去找郭老二。”飞虎道:“不用找,他每天吃过饭要到我这里过瘾的,这时候差不多快来了。”
  小白鲦道:“那更好。我们酒也够了,快催着来饭,吃完了好办事。”飞虎就叫伙计赶快盛饭,今暂且搁过不提。
  却说李公自茶馆与周起分手,回到店中。店主人说:“有三位朋友在这里等你。”那三人就出来给李公请安。李公一看,却都不大认识,便约到自己房里说话。那三个人都不敢坐,又请了个安,说道:“小的叫王喜,程大老爷打发小的来给少爷请安,说,这事情倘急切不能得手,请少爷先回衙门歇息,叫小的们同捕快在这里慢慢缉访。”说完,就指那两人说道:“这是添派来的捕快头儿张贵、王顺。”李公道:“此地不可露出真形。你们且坐了好说话。”三人告过罪,在下手坐了。李公道:“你们来的很好,凶手的名姓已缉访着了,是太湖的大盗小白鲦。”张贵道:“是。小的知道这个人。”李公道:“说过不要这么称呼。你知道他更好办了,他来此地,常在百花巷乐户李大脚家。听说初九必来。你们大家分头缉访,周起尽知底细,你们可同他商量办去。他就在街后老王婆饭店里住。”
  三人听罢,就一同告辞出来。
  恰好裴道运也回来了,李益背了药箱跟在后头。李公望见便假意的出来招呼说道:“先生今天发财。”裴道运带笑回话。
  一手拉了李公到自己屋里说话。李公便跟他一同来到后院。进房坐定,叫李益将房门扣上。老裴问道:“鬼混这几天还不见来。怎么着好?”李公道:“不要忙,初九必来。还要老先生用心,不要放走了。”老裴道:“就怕他不来,只要来,任凭他有孙行者那般变比,楚霸王那般勇力,我也能伏得他住。”
  便起身凑在李公耳根边说了几句。李公拍手叫妙,说道:“我再替先生布个天罗地网,那就万无一失了。”便叫李益过来,也与他附耳说道:“如此如此,你明日细细的吩咐众人,照样而行事,不可有误。”只因这一番话,有分教,浪里白鲦飞不出游丝细网,市中飞虎再不能舞爪张牙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缚 交银信众役销差


  却说小白鲦一帮人在孙飞虎家吃得个酒醉饭饱,大家就一同望三仙街而来。已是午牌时分,这正是初九的日子,李益已分派众人在附近茶坊、酒肆、烟馆内埋伏,只听鞭炮响,便一齐出手。从早晨到晌午,已经等得不耐烦了。裴道运这边一起一起的打发病人,不过是想巧法儿敷衍等侯。正应酬得个腰酸脚软,想歇歇力,忽见人丛中挤进四个人来,早看明那个耳后有瘤的也在其中,心中想道:“这位李少爷年纪轻轻,真有这么个神机妙算,实在叫人心服。”一面想,一面就起身招呼。
  那个一只眼的先拥挤上前,说道:“我这右眼珠见不的了,这几天左边那个眼也有点不受用,请先生都要给我治治。”老裴叫他侧着脑袋,细细的-看,便道:“都能治好。我给你上了药,你将眼闭上,静坐半个时辰,包你就好。”瞎子听说,十分欢喜。听他将药上好,便真真的闭上眼,盘着腿,坐在地上。
  小白鲦看他治病真拿手,也上前来请治耳后的肉瘤。老裴也叫他走近,背过脸将辫发撩在一边,用手在瘤上揿了一回,说道:“您老这瘤里边尽是肥肉,须用刀割去。你不要害怕。”小白鲦道:“什么害怕?你快替我割罢。”老裴便向身边掏出两丸药,叫他用唾沫咽下。56李益见事已停妥,便走远几步,点放鞭炮。劈劈啪啪的响了半天,看的人当做是哪一家店铺开张,也不以为意。这里小白鲦吃了两丸药下去,不多工夫,便觉得天旋地转,软瘫在地。
  老裴将他身体扶直,用带将他手脚缚上,刚刚拿过了一把小刀要替他割瘤,只见有七八个官人都带着大帽子,手里都拿着兵器,分开众人,高声嚷喊道:“在这里了,在这里了。这躺着的就是太湖强盗,不要放走了。”众人看见,纷纷的躲开。瞎子正在地下静坐,听见了这话,连忙睁开眼立起,闪过一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