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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史遗文
叔宝在东厢房却坐不住,拿了潞绸起身要走,不得出去。进来时不打紧,他那栏杆围绕,要打甬道才出去得。二人却坐在中间,叔宝又不好在栏杆上跨过去,只得背着脸又坐下了。他若顺倒头竟吃酒,倒也没人去看他,因他起起欠欠的,王伯当就看见了,叫跟随的:“你转身看东厢房第一张条桌上这个人,像着谁来?” 跟随的转身回头道:“ 倒像历城秦爷的模样。”正是:
轩昂自是鸡群鹤,锐利终为露颖锥。
叔宝闻言暗道:“呀!看见我了。” 伯当道:“仲尼、阳虎,面庞相似的上多,叔宝乃人中之龙,龙到处自然有水,他怎么得一寒如此?”叔宝见伯当说不是,心中又安下些。那跟随的却是个少年眼快的人,要实这句言语,转过身紧看着叔宝,吓得叔宝头不抬,箸也不动,缩颈低坐,像伏虎一般。这跟的越看越觉像了,总道:“ 他见我们在此,声色不动,天下也没这个吃酒的光景。” 便道:“我看来却像得紧,待我下去瞧瞧,不是就罢了。” 叔宝见从人要走来,等他看出,却没趣了,只得自己开言招架:“ 王兄,是不才秦琼,落难在此。”
伯当见是叔宝,慌忙起身离坐。伯当急解身上紫衣,下东厢房,将叔宝虎躯裹定,抱上厅来,抱头而哭。主人家着忙,都来赔话。三个人有一个人哭,两个不哭。王伯当见叔宝如此狼狈,伤感凄凉。这人乍相见无甚关系,叔宝却没有因处穷困中就哭起来的理。总是:
知己虽存矜恤心,丈夫不落穷途泪。
叔宝见伯当伤感,反以美言劝慰:“仁兄不必堕泪,小弟虽说落难,原没有什么事,只因守批在下处日久,欠了些店账,以致流落在此。” 就问这位朋友,伯当道:“ 这位是我旧相结的弟兄,姓李名密,字玄邃,世袭蒲山公,曾与弟同为殿前左亲侍千牛之职,与弟往来最厚。他因姓应图谶,为圣上所忌,弃官同游。小弟因杨素擅权,国政日非,也就一同避位。”叔宝又从新与李玄邃揖了。伯当又问:“兄在此,曾会单二哥么?怎么不往单二哥处去?” 叔宝道:“ 小弟时当偃蹇,再不曾想起单二哥,今日事出无奈,到二贤庄去,把坐马卖与单二哥了。” 伯当道:“兄坐的黄骠马卖与单二哥了,得了多少银子?” 叔宝道:“却因马膘跌重了,讨五十两银子,实得他三十两就卖了。” 伯当且惊且笑道:“ 单二哥是有名豪杰,难道与兄做交易讨便宜?这也不成个单雄信了。如今同兄去,原马少不得奉还,还要取笑他几句。”叔宝道:“贤弟!我不好同去,到潞州不拜雄信,是我的缺典;适才卖马,问及贱名,我又假说姓王。他问起历城秦叔宝,我只得说是相熟的朋友。他又送潞绸二匹,程仪三两。我如今同二位去,岂不是个踪迹变幻?二位到二贤庄去,替我委曲道意,说卖马的就是我,先因迟拜得罪,后因赧颜,不好相见,故假托王姓。殷勤之谊,已勒肺腑,异日到此潞州,登堂拜谢。” 玄邃道:“ 我们在此与单二哥四人相聚,正好盘桓,兄有心久客,不在一两日为朋友羁留。我们明日拉单二哥来,欢聚两日,才好话别。吾兄尊寓在于何处?”叔宝道:“我久客念母,又有批回在身,明日把单二哥所赠的程仪,收拾两件衣服,即欲还家。二位也不必同单二哥来看我。”伯当、玄邃道:“下处须要说知那家,那有好弟兄不知下处的道理。” 叔宝道:“实在府西首斜对门王小二店里。”伯当道:“那王小二,第一炎凉,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,在兄分上,可有不到之处?” 叔宝感柳氏之贤,不好在两个劣性朋友面前说王小二的过失,道:“二位贤弟,那王小二虽是炎凉,到还有些眼力,他夫妇二人,在我面上甚是周到。”这叫做:
小人行短终须短,君子情长到底长。
柳氏贤慧,连丈夫都带得好了,妻贤夫祸少,信不虚言也。三人饮到深黄昏后,伯当连叔宝前后的酒账,都算还了店主,向叔宝道:“今夜暂别,明日决要相会,吾兄落莫在此,吾辈决不忍遽别。明日见了单二哥,还要设处些盘缠,送与吾兄,切勿径去。”叔宝唯唯,出店作别。
王李二人,别了叔宝上马,径出西门,往二贤庄。叔宝却将紫衣裹着潞绸一处,径回王小二店来。因朋友不舍,来得迟了。王小二见午后不归,料绝他不曾卖马,心上愈加厌贱,不等叔宝来家,径把门扇关锁了。叔宝到了叩门,小二冷声扬气道:“你老人家,早些来家便好。今日到的客人又多,怕门户不谨慎,锁了门。钥匙是客人拿在房里去了,恐怕你没处睡,外面那木柜,是我揩抹干净的了,你老人家将就睡睡。五更天起来煮饭,打发客人,开门时,你老人家进来,多睡一回就是了。” 叔宝牙关一咬,眼内火星直爆;拳头一纂,心中怒气横飞。” 这个门不消我两个指头就推掉了,打了他一场,少不得经官动府,又要羁身在此,打什么紧。况单雄信是个好客的朋友,王李二兄说起卖马的事,来朝不等红日上升就来拜我,我却与主人结打见官,可是豪杰的举动?这样小人藉口,就说我欠了许多饭钱,图赖他的,又打坏他的门面。适来又在王伯当面前,说他做人好,怎么朝更夕变,又说他不好,我转是不妥当的人了。小不忍则乱大谋,忍到如今,已是塔尖上了,不久开交,熬也熬得他起了。这样小人,说有银子还他,毕竟就开门了。”
笑是小人能好利,谁知君子自容人。
叔宝踌躇了这一会,只得把气平了,叫道:“ 小二哥,我的马卖了,拿银子在此还你。在外边睡,我却放心不下。万有差池,不干我事。” 此时王小二听见言词热闹,想是果然卖马回来,早在门缝里张着,没有了马,毕竟有了银子,喜得笑将起来。“秦爷!我和你说笑话儿耍子,难道我开店的人,不知事体,这样下霜的天气,好教你老人家在露天地里睡不成?我家媳妇往客房里讨钥匙去了。” 柳氏拿着钥匙在旁,不得丈夫之言,不敢开门。听得小二要开,说道:“钥匙来了。”小二开门。叔宝进店,把紫衣潞绸柜上放下。王小二道:“ 这也是马价里搭来的么?不要他的货便好。”叔宝道:“这却不是马价里来的,有银子在此。” 袖中取出银子来。小二见了银子道:“秦爷财帛要仔细,夜晚间不要弄他,收拾起了,且将就吃些晚饭,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。”叔宝道:“饭不要吃,竟拿账来算罢。”王小二递过账薄道:“秦爷!你是不亏人的,但凭你算罢了。” 叔宝看后边日子到住得多,随茶粥饭,又有几日不曾吃饭,马又饿坏了,不曾上得马料,叔宝却慷慨,把蔡太守这三两银子不要算数,一天平兑十七两银子,付与小二,对柳氏道:“我匆匆起身,不能相谢,容日奉酬娘子。” 柳氏道:“秦爷在此,管待不周,不罪我们,已见宽洪海量,还敢望谢!” 叔宝道:“ 我的回批待我拿了去。” 柳氏道:“ 秦爷此时往那里去?”叔宝道:“此时城门还未关,我归心如箭,赶出东门,再作区处。”
王小二把批交与叔宝。叔宝取双简行囊,作别出店,径奔东门,长行而去。此一去:
乌鸦共喜鹊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总评:
叔宝只是耻穷一念,弄出自家局促。然观其忍耐王小二,簸弄王小二处,却是有度量、有趣致,常人不能及也。
如叔宝者,真乃贫而有守者也。有轻财之友而不投,遇豪贵之交而不认,所云穷且益坚者,非耶?今人自己贪得多求,反议其耻贫贻困,将饥附饱□,反为豪杰乎哉!
第 九 回 魏道士留住东岳庙 单员外迎往二贤庄
诗曰:
困厄识天心,提撕意正深。
琢磨成美玉,锻炼出良金。
骨为穷愁老,谋因艰苦沈。
莫缘频失意,黯黯泪沾襟。
如今人小小不得意便怨天,不知天要成就这人,偏似困苦这人一般,越是人扶扶不起,莫说穷愁,便病也与他一场,直到绝处逢生,还像不肯放舍他的。
王伯当、李玄邃,为叔宝急出城西,比及到二贤庄,已是深黄昏时候,此时雄信庄门早已闭上了。闻门外犬吠甚急,雄信命开了庄门,看有何人在我庄前走动。做两步走出庄来,定睛一看,却是王、李二友。三人携手进庄,马卸了鞍,在槽头上料,手下都到耳房中去住了。雄信命手下取拜毡过来,与二友顶礼相拜,坐下。雄信命点茶摆酒。叙罢了间阔,伯当开言:“闻知兄长,今日恭喜得一良马。” 雄信道:“不瞒贤弟说,今日三十两银子,买了一匹千里龙驹。”伯当道:“ 为人再不要讨了小便宜,讨小便宜,就要吃大亏。”雄信道:“这马敢是偷来的么?” 伯当道:“ 马倒不是偷来的,且问卖马的是何人?” 雄信道:“ 山东人姓王,我因欢喜得紧,不曾与他细盘桓。二位怎知此事,敢是与那姓王的相熟么?” 伯当道:“我们倒不与姓王的相熟,那姓王的倒与老哥相熟了。巧言不如直道,那卖马的就是叔宝,适在西门市店中相遇,道及厚情,又有所赠。” 雄信点头嗟咨:“我说这个人怎么有个欲言又忍之意,原来正是叔宝!如今往那里去了?” 伯当道:“ 下处在府西首王小二店内,不久就还济南去矣。” 雄信道:“我们也不必睡了,借此酒坐而待旦。”王李道:“ 便是。” 这等三人直饮到五鼓时候。正是:
酣歌忘旦暮,寤寐在英雄。
把马都备停当了,三人赶进西门,到王小二店前,寻问叔宝,叔宝却已去了。王小二怕好朋友赶上,说出他是非来,不讲叔宝步行,说:“ 秦爷要紧回去,偶有回头差马,连夜回山东去了。” 就是有马,那雄信放开千里龙驹,也赶上了。忽然家里有个凶信到,雄信的亲兄,出长安被钦赐驰驿唐公发箭射死,手下护送丧车回来。雄信欲奔兄丧,不得追赶朋友。王、李二友,因见雄信有事,各散去讫。
单题叔宝自昨晚黄昏深后,一夜走到天亮,只走得五里路儿。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如叔宝要走一百里,也走到了。他卖了马,又受着王小二的暗气,背着包儿,想着平日用马惯的人,今日黑暗徒步,越越着恼,闯入山里去,迷了路头。及至抓到天明,上了官路,回头一看,潞州城墙还在背后,却只好五里之遥。
富贵贫穷命里该,皆因年月日时排。
胸中有志休言志,腹内怀才莫论才。
庸陋乘时偏得意,英雄遭困有余灾。
饶君纵有冲天气,难敌平生运未来。
却说叔宝穷不打紧,又穷出一场病来。只因市店中吃了一碗冷牛肉,初见王李二友,心中又着实不自在,又是连赶路,天寒霜露太重,内伤饮食,外边感了寒气。天明是十月初二日,耳红面热,浑身似火,头重眼昏,寸步难行。正是禀气旺,又挨下五里路来,离城十里,地名十里店,有二三百户人家。入街头,就是一座大庙,乃东岳行宫。叔宝见庙宇轩昂,且到里面晒晒日头再走。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,上一层阶级,就像上一个山头。巴到殿上,指望叩拜神明,求阴空庇护。不想四肢无力,抬不起脚来,一个头眩,被门槛绊倒在香炉脚下。那一声响跌,好像共工奋怒,撞倒不周山;力士施椎,击破始皇辇。论叔宝跌倒,也不该这等大响,因有这两条金装简,背在背后,跌倒掼去,将磨砖打碎七八块。守东岳庙的香火,搀扶不动,急往鹤轩中报与观主知道。
这观主却也不是等闲之人,他姓魏名徵,字玄成,乃山西钜鹿人氏。少年孤贫,却又不肯事生业,一味好的是读书,以此无书不读,莫说三坟五典,八索九丘,诸子百家,天文地理,韬略没一样不精熟;就是诗词歌赋小技,却也曲尽其妙。且又素有大志,遇着英雄豪杰,倾心结纳。因是隋时重门荫,薄孤寒,一时当国的卿相,下至守令,都是一干武臣,重的是膂力,薄的是文墨,自叹生不遇时,隐居华山,做了道士。后遇了一个同道的黄冠,姓徐名洪客,与他意气相投,道:“隋主猜忌,诸子擅兵,目今一统也只是为真人扫除,却不能享用。我观天象,真人已生,大乱将起,子相带贵气,有公卿之骨,无神仙之分。可预先打点一个王佐,应时而起。”朝夕只与他讲些天文,说些地理,帷幄奇谋,疆场奇画。忽一日对魏徵道:“昨观王气,起于参井之分,应是真人已生。罡星复入赵魏分野,应是佐命已出。但王气犹未王,其人尚未得志;罡星色多沉晦,其人应罹困厄。不若我你分头求访,交结于未遇之先,异时再与子相会。”洪客遂入太原。魏徵却在潞州,他见单雄信英雄好客,是一个做得开国功臣的,因此借寓东岳庙中,图与交往。且更要困厄中,寻几个豪杰出来。这日正在鹤轩内,看诵《黄庭》正是:
无心求羽化,有意学鹰扬。
香火进报道:“有个酒醉汉,跌倒东岳殿上,随身兵器,将磨细方砖,打 碎 了 好 几 块。搀 又 搀 他 不 动,来 报 老 爷 知道。”魏玄成想:“昨夜仰观天象,有罡星临于本地,必此人也,待我自己出去。” 离了鹤轩,径到东岳殿,见叔宝那狼狈的景象:行李掼在一边,也没人照管,一只臂膊屈起做了枕头,一手瘸着,把破衣袖盖了自己的面貌。香火道:“方才那只脚还绊在门槛上,如今又缩下来了。” 魏玄成上前,把手揭开衣袖,定睛观看,见满面通红。他得的阳症,类于酒醉,不能开言,他则睁着两个大眼。魏徵点头叹道:“兄在穷途,也不该是这等过饮。” 叔宝心里明白,喉中咽塞,讲不出话来。挣了半日,把右手伸将出来,在方砖上写着“有病” 两字。那方砖虽净,未免有些灰尘,这两字到也看得清楚。魏玄成道:“兄不是酒困,原来是有恙。” 叔宝把头点一点。玄成道:“不打紧。”叫道人:“房中取我的棕团过来。”放在叔宝面前,盘膝坐下,取叔宝的手,放在自己膝上,寸关尺三脉,一呼四至,一吸四至。“少阳经受症,内伤饮食,外感风寒,还是表症,不打紧。却只是大殿风头里睡不得。后面又没有这般宽阔 的 去 处。” 叫 道 人:“多取两束穰草来,就在那殿东北上钟架儿后头,黑暗些的去处,没有风来,打一个草铺,便好睡了。” 把被囊开了,内有两匹潞绸,一件紫衣,一张公文批回,又有十数两银子。玄成道:“这几件东西,恐兄病中不能照顾,待小弟收在房中,待兄病体痊可,交付还兄何如?” 叔宝伏地叩首。玄成道:“ 这两条金装简,就放在这里,人也偷不去的。”叫道人:“搓两条粗壮的草绳,捆束在一处,放在草铺上,做个枕头,就好镇大殿上的阴气,又好辟邪。” 将叔宝搀到草铺上睡了。魏玄成把紫衣潞绸等件,收拾进房,在鹤轩中簇一帖疏风表汗的药儿,煎与叔宝吃了,出了一身大汗。次日神思清爽,便能开言。魏玄成不住的煎药与叔宝吃,常来草铺头边,坐倒与叔宝盘桓,渐将米汤调理,病亦逐渐安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