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人当贫贱语声低,马瘦毛长不显肥。
  得食猫儿强似虎,败落鹦鹉不如鸡。
  先时还是人牵马,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。一夜不曾睡得,五更天起来,空肚出门,马市里没人瞅睬,走着路都是打盹睡着的。
  天色已明,走过了马市,城门大开。乡下农夫,担柴进城来卖。潞州即今山西地方,收秋都是那茹茹秸儿,若是别的粮食收□□□枯槁了,独有这一种气旺,收秋之后,还有青叶在上。马是饿极的了,见了青柴,一口扑去,将卖柴的老庄家,一交扑倒,叔宝如梦中惊觉,急去搀扶。那人老当益壮,翻身跳起道:“ 朋友不要着忙,不曾跌坏我那里。”那时马啃青柴,不得溜缰,老者道:“ 你这匹马,牵着不骑,慢慢的走,敢是要卖的么?” 叔宝道:“ 便是要卖他,在这里撞个主顾。” 老者道:“马骠虽是跌了,缰口倒还好着哩。”叔宝正在懊闷之际,见老者之言,反欢喜起来。
  喜逢伯乐顾,冀北始空群。
  问老者道:“你是鞭杖行,还是兽医出身?”老者道:“我也不是鞭杖行,也不是兽医,老汉今年六十岁了,离城十五里居住。这四束柴,有一百多斤,我挑进城来,肩也不曾换一换。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,我便跌了一交,就知这马缰口还好。只可惜你路头不熟,走到这马市里来,这马市里买马的,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。” 叔宝笑道:“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?”老者道:“但凡富家子弟,未曾买马,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,看中了马的毛片,搭上自己的鞍辔,放个辔头,中意方才肯买,他肯买你的病马培养?自古道:‘卖金须向识金家。’ 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?你便走上几日,也没有人瞧着哩!” 叔宝道:“ 据你说起来,还是牵到什么所在去卖呢?” 老者道:“只是我要卖柴,若是不卖柴,引你到一个去处,这马就有人买了。” 叔宝道:“你卖柴的小事,你若是引我去,卖了这匹马,事成之时,送你一两银子牙钱。” 老者听说,大喜道:“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,有个主人,姓单,双名雄信,排行第二,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。他结交豪杰,常买好马送朋友。” 叔宝如酒醉方醒,大梦初觉的一般,暗暗自悔:“我失了捡点,在家时,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,是个延纳的豪杰,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?如今去拜他,却是迟了,正是临渴掘井,悔之无及。若不住二贤庄去,过了此渡,又无船路,却怎么处?也 罢!只 是 卖 马,不 要 认 慕 名 的 朋 友 就 是 了。”“老人家!你引我前去,果然卖了此马,实送你一两银子。”老者贪了厚谢,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,扁担头上有个青布口袋儿,袋了一升黄豆,进城来换茶叶的。见马饥得狠,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,扯些青柴拌了,与那马且吃了。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,叔宝牵马,竟出西门,约十数里之地,果然一所大庄,怎见得:
  但见碧流萦绕,古木阴森。碧流萦绕,往来鱼媵纵横;古木阴森,上下鸟声稠杂。小桥虹跨,景色清幽。高厦云连,规模齐整。若非旧阀,定是名门。
 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入庄。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,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,心中暗道:“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’我也看不上,教他人怎么肯买?” 因连日没心绪,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刨,鬃尾都结在一处,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,按着马鞍,右手五指,将马领鬃往下分理。那马怕疼,就掉过头来,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,眼中就滚下泪来。叔宝心酸,也不理他的领鬃,用手掌在他项上,拍了这两掌道:“ 马耶!马耶!你就是我的僮仆一般,在山东六府驰名,也仗你一背之力。今日我月建不利,把你卖在这庄,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,我却忍心卖你,我反不如你也。” 马见主人拍项分付,有人言之状,四蹄踢跳,嘶喊连声。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,正是:
  夙负空群志,还余历块才。
  惭无人剪拂,昂首一悲哀。
 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,收秋事毕,闲坐厅前。见老人家竖扁挑于隔扇外边,进门垂手,对员外道:“ 老汉进城卖柴,见个山东人,牵匹黄骠马要卖,那马虽是跌落了膘,缰口还硬,马领在庄外,请员外看看。” 雄信道:“可是黄骠马?”老汉道:“正是黄骠马。” 雄信起身,从人跟随出庄。叔宝隔溪一望,见雄信身高一丈,貌若灵官,带万字顶皂□包巾,穿寒罗细摺粉底皂靴;自家看着身上,不像模样得紧,躲在大树背后,解净手,拌下衣袖揩了面上泪影。雄信过桥,只去看马,不去问人。雄信善识良马,把衣袖撩起,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,雄信膂力最狠,那马倒筋骨崚嶒,分毫不。托一托,头至尾,准长一丈。蹄至鬃,准高八尺。遍体黄毛,如金丝细卷,并无半点杂色。怎见得此马妙处:
  奔腾千里荡尘埃,神骏能空冀北胎。
  蹬断丝缰摇玉辔,金龙飞下九天来。
  雄信看罢了马,才与叔宝相见道:“ 马是你卖的么?”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,不以礼貌相待,只把你我相称。叔宝却认卖马,不认贩马,答道:“ 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,自己的脚力,穷途货于宝庄。”雄信道:“也不管你买来的,自骑的,竟说价罢了。” 叔宝道:“ 人贫物贱,不敢言价,赐五十两,充前途盘费足矣。” 雄信道:“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,只是膘跌重了。若是上得细料,用些工本,还养得起来;若不吃细料,这马就是废物了。今见你说得可怜,我与你三十两银子,只当送兄路费罢了。” 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,转身过轿,往里就走,也不十分勤力要买。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:“凭员外赐多少罢了。” 雄信进庄来,立在大厅滴水檐前。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,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。雄信叫手下人牵到槽头去,上些细料来回话。不多时,手下向主人耳边,低声回覆道:“这马狠得紧,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,吃了一斗蒸熟绿豆,还在槽里面,抢水草吃,不曾住口。”雄信暗喜,乔做人情道:“ 朋友!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,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,不好失信。”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,随口应道: “ 但凭尊赐。”雄信进去取马价银。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,进厅坐下。雄信三十两银子,得了千里龙驹,捧着马价银出来,喜容可掬。叔宝久不见银,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,比他得马的欢喜,却也半斤八两。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?他却是个孝子,久居旅邸,思想老母,昼夜熬煎,见此银就如见母的一般,不觉的:
  欢从眉角至,笑向颊边生。
 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。雄信料已买成,银子不过手,用好言问叔宝道:“兄是山东,贵府是那一府?”叔宝道:“就是齐州。”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。叔宝大惊,想是不买了,心中好生捉摸不着。正是:
  隔面难知心腹事,黄金到手怕成空。
  总评:
  以穷求助,岂豪杰行藏?况且无因至前,亦岂壮夫所乐?不往见,不通名,才见叔宝出人头地处。总之雄信自好客,叔宝自爱鼎,不可同年而语也。
  第 八 回 入酒肆蓦逢旧识人 还饭钱径取回乡路
  诗曰:
  吃食吹竽骨相癯,一腔英气未全除。
  其妻不识友人识,容貌似殊人不殊。
  函谷绨袍怜范叔,临邛杯酒醉相如。
  丈夫交谊同金石,肯为贫穷便欲疏。
  结交不在家资,若靠这些家资,引惹这干蝇营狗苟之徒,有钱时,便做出拆屋斧头;没钱时,便做出浮云薄态。毕竟靠声名,可以动得隔地知交;靠眼力,方结得困穷兄弟。
  单雄信为何把银子袖却?只因说起齐州二字,便打动他一点结交的想头,向叔宝道:“兄长请坐。” 命手下人看茶过来。那挑柴的老儿,看见留坐要讲话,靠在窗外呆呆听着。雄信道:“动问仁兄,济南有个慕名的朋友,兄可相认否?”叔宝问是何人?雄信道:“此兄姓秦,我不好称他名讳,他的表字,叫他叔宝,山东六府驰名,称他为赛专诸,在济南府当差。” 叔宝丑得紧,不好应答是我,却随口应道:“就是小的同衙门朋友。”雄信道:“失瞻了,原来是叔宝的同袍。请问老兄高姓?”叔宝道:“在下姓王。” 他因心上只为王小二饭钱要还,故随口就是王字。雄信道:“王兄请略坐小饭,学生还要烦兄寄信与秦兄。” 叔宝道:“ 饭是不领了,有书作速付去。” 雄信复进书房去,封程仪三两、潞绸二匹,至厅前殷勤致礼道:“小弟要修一封书,托兄寄与秦兄,不曾相会的朋友,恐称呼不便,烦兄道意罢,容日小弟登堂拜望。这是马价银三十两,银皆足色,外具程仪三两,不在马价数内。舍下本机土绸二匹送兄,推叔宝同袍分上,勿嫌菲薄。”叔宝见如此相待,不肯久坐等饭,恐口气中间露出马脚来,不好意思,告辞起身。
  良马伏枥日,英雄晦运时。
  热衷虽想慕,对面不相知。
  雄信友道已尽,也不十分相留,送出庄门,举手作别。叔宝径奔西门。老庄家正在瞌睡,挂下一条涎唾,倒有尺把长。只见单员外走进大门,对老儿道:“ 你还在这里?” 老儿道:“听员外讲话久了,不觉打盹起来。那卖马的,敢是去了?”雄信道:“即才别得。”言罢,径走入内。老庄家急拿扁桃,做两步赶上叔宝。因听见说姓王,就叫:“ 王老爹!原许牙钱,与我便好。” 叔宝是个慷慨的人,就把这三两程仪拆开,取出一定,多少些也就罢了。老儿喜容满面,拱手作谢,往豆腐店取柴去了,不题。
  却说叔宝进西门,巳时以后,马市都散了,人家都开了店。新开的酒店,门首堆积的熏烧下饭,喷鼻馨香。叔宝却也是吃惯了的人,这些时熬得牙清口淡,适才雄信庄上,又不曾吃得饭,腹中饥饿,暗想道:“如今到小二家中,又要吃他的腌臜东西,不如在这店中过了午去,讨行李起身。”径进店来。那些走堂的人,见叔宝将两匹潞绸打了卷,夹在衣服底下,认了他是打渔鼓唱的,把门扠住道:“才开生的酒店,不知趣,乱往里走!” 叔宝把双手一分,四五个人都跌倒在地。“我买酒吃,你众人如何拦阻?”
  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
  内中一人跳起身来道:“你买酒吃,到柜上称银子,怎么乱往里走?”叔宝道:“怎么要我先称银子?” 酒保道:“ 你要先吃酒后称银子,你到贵地方去吃,我这潞州有个旧规:新开生的酒店,恐怕酒后不好算账,却要先交银子,然后吃酒。”叔宝暗想:“强汉不捩市。”只得到柜上来,把潞绸放下,袖中取出银子来,把打乱了的程仪,总包在马价银一处,却要称酒钱。口里喃喃道:“银子便先称把你,只是别位客人来,我却要问他店规,果然如此,再不消提起。” 柜里主人却知事,赔着笑脸道:“朋友请收起银子,天下书同文、行同伦,再没有先称银子后吃酒的道理。手下人不识好歹,只道兄别处客人,性格不同,酒后难于算账,故意歪缠,要先称银子。殊不知我们开店生理,正要延纳四方君子,况客长又不是不修边幅的人,出言唐突,但看薄面,勿深计较,请收起银子,里面请坐,我教拿暖酒来与客长吃便了。”叔宝见他言词委曲,回嗔作喜道:“ 主人贤慧,不必再提了。” 袖了银子,拿了潞绸,往里走进二门,三间大厅,酒店齐整得紧,厅上摆的,都是条桌交椅,满堂四景,诗书吊屏。柱上一联对句,名人标题,赞美这酒馆的好处:
  槽滴珍珠,漏泄乾坤一团和气。
  杯浮琥珀,陶熔肺腑万种风情。
  叔宝看看厅上光景,又瞧瞧自己身上褴褴缕缕,原怪不得这些狗才拦阻。见如今坐在上面,自觉不像模样。又想一想:“ 难道他店中的酒,只卖与富贵人吃,不卖与穷人吃的?”又想一想:“想次些的人都不在这厅上饮酒。” 定睛一看,两带琵琶栏杆的外边,都是厢房,厢房内都是条桌懒凳。叔宝素位而行,微微笑道:“ 这是我们穷打扮的席面了。”走向东厢房却在第一张条桌上放了潞绸坐下,正是:
  花因风雨难为色,人为贫寒气不扬。
  酒保取酒到来,却换了一个老儿,不是推他那些人了,又不是熏烧的下饭,却是一碗冷牛肉、一碗冻鱼,瓦钵磁瓯,酒又不热。老儿摆在桌上,就走去了。叔宝恼将起来:“难道我秦叔宝天生定该吃这等东西的?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齑粉,房子拖坍他的,不过一翻掌间,却是一庄没要紧的事,明日传到家里,朋友们知道了,叔宝在潞州,不过少了几两银子饭钱,又不疯不颠,上店吃酒,打了两次,又不曾吃得成,总来为了口腹,惹人做了话柄。熬了气,吃他的去罢。” 这也是肚中饥饿,恕却小人,未免自伤落莫。才吃了一碗酒,用了些冷牛肉,好是:
  土块调重耳,芜亭困汉光。
  听得店门外面喧嚷起来,店主人高叫:“二位老爷,在小店打中火去。”两个豪杰,在店门首下马,四五个部下的人,推着两辆小车子进店,解面衣,拂灰尘。主人引着路,进二门来,先走的带进士巾,穿红;后走的戴皂荚巾,穿紫。叔宝看见先走的不认得,后走的却是故人王伯当。两个:
  肥马轻裘意气扬,匣中长剑吐寒芒。
  有身不向污时屈,聊寄雄心侠少场。
  主人家到厅上,拖椅拂桌,像安席的一般虚景。“二位爷就在这头桌上坐罢!” 分付手下:“另烹好茶,取小菜。前边烹炮精致的肴馔,开陈酒与二位爷用。” 言罢,自己去了。只见他手下人,掇两盆热水,二位洗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