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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史遗文
无情便摘神仙□,计巧生留卿相貂。
小二又叫手下的:“ 那饯行酒,不要摆将过来,秦爷又不去,若说饯行,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。径拿便饭来请爷吃。”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气,便饭两字,就是将就的意思了,小菜碟儿都减少了。两个收家伙的筛碗顿盏,光景甚是可恶。九月家间,早晨面汤也是冷的。叔宝吃了眉高眼低的茶饭,又没处去,终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来。正是:
闷是一囊如水洗,妄思千里故人来。
自古道:“ 嫌人易丑,等人易久。” 望到夕阳时候,见金风送暑,树叶飘黄,河桥官路,多少来车去马,那里有樊虎的半个影儿。远远望见一个人,是公门中的打扮,及至到身边,却又不是,在树林中急得双脚只是跳,叫道:“樊建威!樊建威!你今日再不到,我也无面目进店,又受小人的闲气。”到晚只得回来。那樊建威原不曾期约潞州相会,只是叔宝痴心想着,有几两银子在他身上,这个念头撑在肚里,怎么等得他来?暗里摇桩,越摇越深了。明日早晨又去。”今日再不来,到晚我就在这树林中寻一个没结果的事。”思想家中有老母,只得又回来,脚步移徙艰难,一步一叹,直待上灯后方才进门。叔宝房内,已点了灯。叔宝见了灯光,心中怪道:“为甚今夜这般殷勤起来,老早点火在内了?” 驻一看,只恐怕见有人在内,呼么喝六,掷色饮酒。王小二在内跑将出来,叫一声:“ 爷!不是我有心得罪,今日到了一起客人。他是贩什么金珠宝玩的,古怪得紧,独独里只要爷这间房。早知有这样事体,爷出去锁了房门,到也不见得这事出来。我打帐要与他争论,他又道:‘主人家只管房钱,张客住得,李客也是住得的,我多与你些房钱就是了。’我们这样人,说了‘银子’两字,只冲断了好主顾,口角略顿了一顿,这些人竟走进去,坐倒不肯出来。我怕行李拌差了,就把爷的行李搬在后边幽静些的去处。因秦爷在舍下日久,就是自家人一般,这一班人我要多赚他些银子,只得从权了。爷不要见怪,才见海量宽洪。”叔宝好几日不得见王小二这等和颜悦色,只因倒出他的房来,只得说这些好话儿。秦叔宝英雄气概,那里忍是小人的气过?只因少了饭钱,自揣一揣,只得随机迁就。道:“小二哥!屋随 主 便,但 是 有 房 与 我 安 身 就 罢,我 也 不 论 好歹。”王小二点灯引路,叔宝跟随转湾抹角,到后面去。小二一路做不安的光景,走到一个所在指道:“ 就是这里。”叔宝定睛一看,不是客房,却是靠厨房一间破屋,半边露了天,堆着一堆糯糯秸,秦琼的行李,都堆在上面。半边又把柴草打个地铺,四面风来,灯挂儿也没处施设,就地放下了。拿一片破缸爿,挡着壁缝里风。又对叔宝道:“秦爷只好权住住儿,等他们去了,仍旧到内房里住。” 叔宝也不答应他。小二带上门竟走去了。叔宝坐在草铺上,把金装简按在自己膝上,用手指弹简,口内作歌:
旅舍荒凉雨又风,苍天着意困英雄。
欲知未了平生事,尽在一声长叹中。
正吟之间,忽闻脚步响声,渐到门口,将门上袅吊儿倒扣了。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,到此时也容纳不住,问道:“是那一个扣门?你这小人,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!我来时明白,去时焉肯不明白?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,难道我就走了不成?” 外边道:“ 秦爷不要高声,我是王小二的媳妇。” 叔宝道:“ 你素有贤名,夜晚黄昏,来此何干?” 妇人道:“ 秦爷!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识见,见秦爷少几两银子,出言不逊。秦爷是大丈夫,把他海涵了。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,他还有几句秽污的言语,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。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,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,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。”
萧萧囊橐已成空,谁复留心恤困穷。
一饭淮阴遗国士,却输妇女识英雄。
叔宝闻言,眼中落泪道:“贤人!你就是淮阴的漂母,哀王孙而进食,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,报千金耳。” 柳氏道:“我是小人之妻,不敢自比于君子。君子施恩,却不望报。只说秦爷暂处落寞,我见你老人家衣服,还是夏衣,如今深秋时候,我这潞州风高气冷,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,露出尊体,却不像模样。饭盘边有一索线,线头上有一个针子,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,且缝一缝,遮了身体。等泽州樊爷到来,有银子换衣服,便不打紧了。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,不吃早饭出门,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,也在盘内,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饥,晚间早些回来。” 说完这些言语,把那袅吊儿开了自去了。
叔宝开门,将饭盘掇进,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,穿着三百文皮钱,一索线,线头上一个针子,都取来安在草埔头边,热汤汤一碗肉羹。叔宝初到他店中,说这肉羹好吃,顿顿要这碗下饭,自算帐之后,菜饭也是不周全的,那里有这样汤吃?因今日下了这起富客,做这肉汤,留得这一碗。叔宝欲待不吃,熬不得肚中饥馁,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。秋宵耿耿,且是难得成梦。翻翻覆覆,睡得一觉醒了。天尚未明,且喜这间破屋,处处透进残月之光。他果然把身上这件夏衣,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缝,披在身上,趁早出门。
补衮才奇识者稀,鹑悬百结事多违。
缝时惊见慈亲线,惹得征人泪满衣。
带了这三百钱,就觉胆壮,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,又恐遇不着樊建威,那时怎回?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,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,在官道上老等。似此又是两日,王小二就动起疑来,对妻子道:“难道姓秦那-养的,成了仙不成?没 钱 还 我,难 道 有 钱 在 别 处 吃 不 成?” 妻 子 道:“人能变财,或者撞见了什么识熟的朋友,带挈他吃两日也不可知。”小二道:“既如此,我央人问他讨饭钱。”
一日清早,叔宝刚欲出门,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,迎着进来,不知为何?
时来争是知心客,失路多逢轻薄徒。
总评:
天下人那个不是炎凉的,惟有做下处主人,尤其出相。湖海遨游之士,想无不遇王小二者。
说者谓叔宝拖轿受杖,大不似公门人;不知叔宝若像公门人,则只成一积捕而已。想带一分疏快之气,才见英雄本色耳。
第 七 回 三义坊当简受腌臜 二贤庄卖马识豪杰
词曰:
牝牡骊黄,区区岂是英雄相。没个孙阳,骏骨谁相赏。伏枥悲鸣,气吐青云漾。多惆怅,盐车踯躅,太行道上。右调《点绛唇》
宝刀虽利,不动文士之心;骏马虽良,不中农夫之用。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,那个识他重他,还要奚落他。那两个少年,与王小二拱手,就问道:“ 这位就是秦爷么?” 小二道:“正是。” 二人道:“秦大哥请了。” 叔宝不知其故,到堂前叙揖。二人上坐,自己主席相陪。王小二看三杯茶来。茶罢,叔宝开言道:“二兄有何见教?”二人答道:“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,闻秦兄是个 方 家,特 来 说 分上。”叔宝道:“有甚见教?” 二人道:“ 这王小二,在敝衙门前开饭店多年,倒也负个忠厚之名,不知怎么千日之长,一日之短,得罪于秦兄,说兄怪他,小的们特来陪罪。” 叔宝道:“并没有这话,这却从何而来?”二人道:“都说兄怪他,有些店帐不肯还他;若果然怪他,索性还了他银子,摆布他一场,却是不难的;若不还银子,使小人得以藉口。”叔宝是何等男子,受他巅簸,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.话的乔人了。”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:我并不怪他夫妇,只因我囊橐罄空,有些盘费银两,在一个樊朋友身边,此友在泽州投文,只在早晚来,算还他店帐。”二人道:“兄山东朋友,大抵顺性的多,等兄那个朋友,也要吃饱了饭,才好等得,叫他开饭店的,也难服事;若要照旧管顾,本钱不敷;若简慢了兄,就说开饭店的炎凉,厌常喜新。客人如虎居山,传将出去,鬼也没得上门,饭店都开不成了。常言道:‘求人不如求己。’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,也等一年不成。兄本衙门不见兄回也要捉比,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,凡事要自己活变。”叔宝如酒醉方醒,对二人道:“ 承二兄指教,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。有两根金装简,将他卖了,算还店帐,余下的,做回乡路费。” 二人叫王小二道:“ 小二哥!秦爷并不怪你,倒要把金装简卖了,还你饭钱,你须照旧伏侍。”也不通姓名,举手作别而去。好似:
在笼鸲鹆能调舌,去水蛟龙未得飞。
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简。王小二忽起奸心:“这个姓秦的奸诈,到有两根什么金装简,不肯早卖,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,方才出手。不要叫他卖,恐别人讨了便宜去。我哄他当在潞州,算还我银子,打发他起身,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,剥金子打手饰与老婆戴将起来,多得金子,剩下拿去兑与人,夫妻发迹,都在这金装简上了。” 笑容满面,走到后边来。叔宝坐在草铺上,将两条简,横在自己膝上,上面有些铜青了。他这简,原不是纯金的,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,从祖秦旭,传父秦彝,传到他已经三世了。挂在鞍傍,那简的楞上金都磨去了。只是糟凹里有些金气,放在草铺上,地湿,发了铜青。叔宝自觉没有看相,只得把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,耀眼争光。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,朦着眼道:“秦爷!这个简不要卖。”叔宝道:“为何不要卖?” 小二道:“我这潞州,有富厚人家,专当人什么短脚货。老爷将这简,抵当几两银子,买些柴米,将高就低,我伏侍你老人家,待平阳府樊爷来到,加些利钱儿,赎去就是了。” 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简卖与他人,情愿去当。回答小二道:“你的所见,正合我意,同去当了罢。”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,门傍黑直棂内,门挂“ 当” 字牌,径走进去,将简在柜上一放,主人就有些嗔嫌之意。“呀!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。”叔宝道:“要当银子。” 主人道:“ 这样东西,只好算废铜。” 叔宝道: “ 是我用的兵器,怎么叫做废铜呢?”主人道:“ 你便拿得他动,叫做兵器;我们当久了,没用他 处,只 好 熔 化 做 家 伙 卖,却 不 是 废 铜?” 叔 宝 道:“就是废铜罢了,拿大秤来称斤两。” 那两根简重一百二十八斤,朋友还要除些折耗。叔宝道:“铜上金子也不算,有什么折耗?”主人道:“这不过是金子的光儿,那里作得帐?况且那两个靶子,算不得铜价,化铜时就烧成灰也。如今是铁梨木的,觉重。” 叔宝却慷慨道:“ 把那八斤零头除去,作一百二十斤实数。” 主人道:“ 铜是我潞州出产的去处,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,该五两短二钱,多一分也不当。” 叔宝算四五两银子,几日又吃在肚里,又不得回乡。拿回去,坐在房中纳闷。
举世尽肉眼,谁能别奇珍。
所以英雄士,碌碌多湮沦。
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,又走将进来,向叔宝道:“你老人家再寻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当罢!” 叔宝道:“ 小二哥!你好呆!我公门中道路,除了随身兵器,难道带什么金宝玩物随身?”小二道:“顾不得你老人家。” 叔宝道:“ 我骑这匹黄骠马,可有人要的?”小二道:“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,再不曾说这句好话,什么金装简,我这潞州人,真金子还认做假的,那晓得有用的兵器?若说起马来,我们这里是旱地,若大若小人家,都有脚力。我看秦爷这匹黄骠马,倒有几步好走,若是肯卖,几时先回家,公事都完了。” 叔宝道:“ 这是就有银子的?” 不二道:“ 马出门,就有银子进门。”叔宝道:“这里的马市在什么所在?” 小二道:“ 就在西门里大街上。”叔宝道:“什么时候去?” 小二道:“ 五更时开市,天明就散市了。” 小二叫妻子:“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,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。”
叔宝这一夜好难过,生怕错过了马市,又是一日,如坐针毡。盼到交五鼓的时候,起来梳了头。王小二掌灯牵马出槽,将马一看,叫声嗳哟,道:“ 马都坏在这里了。” 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,那个马一发可知了。自从算帐之后,不要说细料,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,饿得那马在糟头嘶喊。妇人心慈,又不会铡草,瞒过了丈夫,偷两束长头草丢在那槽里,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,把一匹千里神驹,弄得蹄穿鼻摆,肚大毛长。叔宝敢怒而不敢言,要说饿坏了我的马,恐那小人不知高低,就道:“ 连人也没有吃,那在马乎!”只得接扯笼头,牵马外走。王小二开门,叔宝先出门外。马不肯出门径,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。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?此龙驹神马,乃是灵兽,晓得才交五鼓,若是回家,就是三更天,也鞲鞍辔,捎行李了。牵栈马出门,除非是饮水□青,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。马把两只前腿,蹬定这门槛,两只后腿,倒坐将下去。若论叔宝力气,不要说这病马,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,因见那马膘瘦得紧,不忍加勇力去扯他,只是调息,绵绵的唤。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,见那马不肯出门,拿起一根门闩来,照那瘦马的后腿上,两三门闩,打得那马护疼,扑地跳将出去。小二把门一关:“卖不得,再不要回来!”
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,马市已开,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,往来络绎不绝,看马的驰骤杂/,不记其数。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,都叫:“列位让开些,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,不要埃倒了他!” 合唇合舌的淘气。叔宝牵着马,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,问也没人问一声。对马叹道:“马!你在山东捕盗时,何等精壮,怎么如今就垂头落颈,到这般光景?呀!我怎么怨你,我是何等的人,为少了几两店帐,也弄得垂首丧气,何况于你?”常言道得好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