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唐公要待以宾礼,柴嗣昌再三谦让,师生礼坐了。唐公叩他家世,叙些寒温。嗣昌娓娓清谈,如声赴响。唐公见了,不胜欣喜,留茶而出,遂至方丈,与夫人说知。另择吉日,转金币,娉他为婿。喜得柴嗣昌父母早亡,将家园交与得力家人,就随唐公回至太原就亲。后来唐公起兵取长安时,有娘子军一枝,便是柴绍夫妻两个人马,早已从今日打点下了。
  云簇蛟龙远奋扬,风资虎豹啸林廊。
  天为唐家开帝业,故教豪俊作东床。
  不题唐公回至太原,却说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,建威就问抱不平的事,却如何结局了。叔宝一一回答了。虎不胜惊愕。次日早饭过,匆匆的分了行李,各带犯人二名,分路前去。樊虎投泽州,秦叔宝进潞州。到州前见公文下处,门首有系马桩,拴了坐下黄骠马,将两名人犯带进店来。主人接住叔宝道:“主人家,这两名人犯,是我解来的,有谨慎的去处,替我关锁好了。” 店主答道:“ 爷若有紧要事分付小人,都在小人身上。” 秦叔宝堂前坐下,分付店主:“着人将马上行李搬将进来。马拆鞍辔,不要揭去那软替。走热了的马,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。干净些的客房,出一间与我住下。” 店主摊浪道:“ 老爹!这几间房,只有一间是小的的门面,容易不开,只等下县的官员,府中公干,才开 这 房 与 他 居 住,爷 要 洁 净,开 上 房 与 爷 安 息罢。”叔宝笑道:“这等我也占些福荫了。”主人掌灯火,搬行李进房,摆下茶汤酒饭。主人尽殷勤之礼,立在膝傍斟酒,笑堆满面:“请问相公爷高姓?小的好写帐。” 叔宝道:“你问我么?我姓秦,山东济南府公干,到你府里投文。主人你姓什么?”主人道:“ 秦爷你不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,是太原王店,小人贱名,就叫做王示,告示的示字。” 秦叔宝道:“我与你宾主之间,也不好叫你的名讳。” 店主笑道:“往来老爹们,把我示字,颠倒过了,叫我做王小二。” 叔宝道:“这也是通套的话儿,但是开店的,就叫做小二。但是做媒的,就叫做王婆,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。我问你:蔡太爷领文投文,有几日担阁?” 小二道:“ 秦爷,没有担阁,我们这里蔡太爷,是一个才子,明日早堂投交,后日早堂就领文,爷在小店,止有两日停留。怕秦爷要拜望朋友,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,这便是私事担阁,与衙门没有相干。”叔宝问了这些细底,吃过了晚饭,走堂的把家伙收拾出去了,叔宝闭门睡了。
  明日绝早起来,梳头洗面,栊发裹巾,收拾文书,到府前把来文挂号。蔡刺史升堂,投文人犯带见。吏书把文书拆于公座上,蔡刺史看了来文,分付禁子,松了刑具,叫解户领刑具,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。蔡刺史将两名人犯,发营伍中讨收管,附册籍内,以备稽查。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。叔宝领刑具,到下处吃饭,往街坊宫观寺院,顽了一日。
  十八日侵晨,到州中来领文。日上三竿,巳牌时候,衙门还不开门,出入并无一人。州对过是个大酒肆,昨日何等热闹,今日连酒店都关了。吊闼板不曾挂起,门却还半开在那里。叔宝进店,见柜栏里面有几个少年人裸形顽耍。叔宝举手问道:“列位老哥,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?” 内中有一少年答道:“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?”叔宝道:“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。” 少年道: “ 兄这等不知,太爷公干出去了。”叔宝道:“那里去了?”少年道:“并州太原去了。” 叔宝道:“为什么事到太原去?”少年道:“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恩钦赐驰驿还乡,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,太原有文书,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。太爷三更天闻报,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。”叔宝心中了然明白,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。”再问老兄,太爷几时才得回来?” 少年道:“还早。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,大小官员去贺他,少不得待酒,相知的老爷们,遇在一处,还要会酒,路程又远,多则二十日,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。” 叔宝得了这个信,再不必问人,回到寓中,一日三餐,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来。出外的人,下处就是家里一般。日间无事,只苦吃饭而已。但叔宝是山东豪杰,顿餐斗米,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。一连十日,把王小二一付本钱,都吃在秦琼肚里了。
  王小二的店,原是公文下处。官不在家,没人来往,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。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:“娘子!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,自从他进门,一个官就出门去了,几两银子本钱,都葬在他肚皮里了。昨日回家来,吃些中饭,菜蔬不中用,就捶盘掷盏起来。我要开口问他,取几两银子,你又常时埋怨我不会说话,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。如今倒是你开口,问他要几两银子,女人家的说话,就重此他也担带了。” 王小二的妻柳氏,最是贤能,对丈夫道:“你不要开口。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,是我们潞州人或者少得银子,他是山东人,等官回来,领了批回,少不得算还你店帐。”
  又捱了两日,难过了,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。正值秦叔宝来家吃中饭,小二不摆饭,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,走出门外来,傍着窗边,对秦琼陪笑道:“小的有句话说,怕秦爷见怪。” 叔宝道:“我与你宾主之间,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。”小二道:“连日店中,没有生意,本钱短少,菜蔬都是不敷的,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,不知使得他使不得。” 叔宝道:“ 这是正理,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,是我忽略了,不曾取银子与你,你却那里有这长本钱,供给得我来。你跟我进房去,取银子与你。” 王小二连声答应,欢天喜地做两步走进房里。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,伸手进去拿银子,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,再拔不出了。正是:
  床头黄金尽,壮士无颜色。
  叔宝心中暗道:“富贵不离其身,这句话原不差的。如今几两盘费银子,一时失记,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。没有盘费,却怎么处?”秦叔宝的银子,为何被樊虎带去了呢?秦叔宝、樊建威两人,都是齐州公门豪杰,点他二人,解四名军犯,往泽州、潞州充伍。那时解军盘费银两,出在本州库吏的手内,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,又是同路差使,二来又图天平法马讨些便宜,一处给发下来,放在樊建威身边用。长安又担阁了两日,及至关外,匆匆的分了行李,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,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。行李文书,件色分开,只有银子不曾分得,故此盘费银两,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。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,总是两个忘形之极,不分你我,有这等事体出来。一时许了王小二的饭银没有得还他,好生局促,一个脸登时胀红了。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,心上也有些疑惑。不知多在里头,要拣出炮头与我;不知少在里头,只管摸了去。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,毕竟如何回答小二。
  总评:
  曲尽和尚趋奉,李公怜才,店主虚套。至囊中金尽,光景如画。
 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二
  第 六 回 蔡太守随时行赏罚 王小二转面起炎凉
  诗曰:
  金风瑟瑟客衣单,秋蛩唧唧夜生寒。
  一灯影影焰欲残,清宵耿耿心几剜。
  天涯游子惨不欢,高堂垂白空倚阑。
  囊无一钱羞自看,知己何人惜羽翰。
  东望关山泪雨弹,壮士悲歌《行路难》。
  常言道:“家贫不是贫,路贫愁杀人。” 叔宝一时忘怀,应了小二,及至取银,已为樊建威带去,汉子家,仔么覆得个没有?正在着急,且喜摸到箱角里头,还有一包银子。这银子又是那里来的?却是叔宝的母亲,要买潞州绸做寿衣,临行时付与叔宝的,所以不在朋友身边,叔宝只得取将出来,交与小二道:“这是十两银子在这里,且不要算帐,写了收帐罢。”王小二道:“爷又不去,算帐怎的?写收帐就是了。”王小二得了这十两银子,笑容满面,拿进房去,说与妻子知道,还照旧服事。只是秦叔宝的怀抱那得开畅?囊橐已尽,批文未领,倘官府再有几日不回,莫说家去缺欠盘缠,王小二又要银子,却把什么与他?口不言,心焦闷,也没有情绪到各处顽耍,吃饱了饭,镇日靠着挡众儿呆呆的望。正是:
  人逢喜事精神爽,闷向心来磕睡多。
  又等了两三日,蔡刺史到了,本州堂官摆道,大堂传鼓下四衙,与本州应役人员,都出郭迎接。叔宝是公门中当差的人,也跟着众人出去,到十里长亭,各官都相见。各项人都见过了,蔡太守一路辛苦,乘睡轿进城。叔宝跟进城门,事急无君子,当街跪下禀道:“小的是山东济南府解户,伺候老爷领回批。”刺史陆路远来,轿内半眠半坐,那里去答应领批之人。轿夫皂快,狐假虎威,喝道:“快快起来!我们老爷没有衙门的,你在这里领批!” 叔宝只得起来了。轿夫一发走得快了。叔宝暗想道:“ 在此一日,连马料盘费,要用两方银子,官是辛苦了来的,倘有几日不坐堂,怎么了得。”做一步赶上前去,意思要求轿上人慢走,跪过去禀官。自己不晓得为大,用左手在轿扛上一拖,轿子拖了一侧。四个抬轿的,四个扶轿的,都一闪支撑不住。还是刺史睡在轿里,若是坐着就一交跌将出来。那时官就发怒道:“这等无理!我没有衙门的。” 叫皂隶扯下去打。叔宝理屈词穷。府前当街褪裤,重责十板。若是本地衙门人,皂隶自然用情;别处人没人照顾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迸流。正是:
  文王也受羁囚累,孙膑难逃刖足灾。
  王小二在门首先看见了,对妻子道:“这姓秦的也是个没来历的人。住我家有个把月了,身上还是那件衣服,在公门走动的人,不晓事体,今日惹了官,拿倒州门前,打了十板来了。” 官进府去,叔宝回店。王小二迎住,口里便叫“你老人家”,不像平日的和颜悦色,就有些讥诎的意思。“秦大爷!你却不像公门的豪杰,官府的喜怒,你也不知道?还是我们蔡老爷宽厚,若是别位老爷,还不放哩!” 叔宝那里容得,喝道:“关你什么事!”小二道:“打在你老人家身上,干我什么事。我说的是好话,拿饭与你吃罢。” 叔宝包着一肚皮的气道:“不吃饭!拿热水来!”小二道:“有热水在此!”秦叔宝将热水洗了杖疮去睡,巴明不明,盼晓不晓。
  次日负痛到府中来领文,正是:“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。”蔡刺史果然是个贤能的官府,离家日久,早出升堂,文书案积甚多,赏罚极明,人人感戴。秦叔宝只等公务将完,方才跪将下去禀道:“小的是齐州刘爷差人,伺候老爷领批。”叔宝今日怎么说个齐州刘爷差人?因腿疼心闷,一夜不曾睡着。想道本州刘爷与蔡太爷是同年好友,说个刘爷差人,使蔡太爷有屋乌之爱。果中其言,蔡刺史回嗔作喜道:“你就是那刘爷的差人么?”叔宝道:“小的是刘爷的差人。”刺史道:“ 你昨日鲁莽得紧,故此府前责你那十板,以儆将来。”秦琼道:“ 老爷打的不差。” 经承吏将批取过来,蔡刺史取笔签押,不好发下去。想道:刘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轿子,只说我年家情薄,千里程途,把他差人又打了。叫库吏:“动本州名下公费银三两,也不必包封,赏刘爷差人秦琼为路费。” 值堂吏叫:“刘爷差人领批,老爷赏盘费银三两。” 秦琼叩谢。接了批文,拿了赏银,出府回店。
  王小二在柜上结饭帐,见叔宝回来,问道:“领了批回来了,饯行酒还不曾齐备,却怎么好?” 叔宝道:“ 这酒定不消了。”小二道:“ 闲坐着,且把帐算起了何如?” 叔宝道:“ 拿帐过来算。” 小二道:“ 相公爷是八月十六到小店的,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。八月大,共计三十二日。小店有规矩,来的一日,去的一日,不算饭钱。折接风送行,三十个整日子。马是细料,连爷三顿荤饭,一日该时银一两。九折算净,该 纹 银 二 十 七 两。收 过 十 两 好 银 子,准 少 十 七两。”叔宝道:“这三两银子,是蔡太爷赏的,却是好的。”小二道:“净欠十四两。事体又小,秦爷也不消写帐,兑银子就是了,待我去取天平过来。”叔宝道:“小二哥且慢着,我还不去。” 小二道:“秦爷领了批文,如今也没有什么事了。”叔宝道:“我有一个樊朋友,赶泽州投文,有些盘费的银子,都在他身边,想是泽州的马太爷,也往太原公贺李老爷去了。官 回 来 领 了 文,少 不 得 来 会 我,才 有 银 子 还你。”小二道:“小人是个开饭店的,你老人家住一年,才是好生意哩!”叔宝写帐:九月十八日结算,除收,净欠纹银一十四两无零。王小二口里虽说秦客人住着好,肚里打稿儿:“那几件行李值不多银子,有一匹马,又是张口货,他骑了饮水去,我好拦他?就到齐州府寻着公门中的豪杰,那里替他缠得清,倒要折了盘费,丢了工夫,去讨饭帐不成?这叫做见钟不打,反去铸铜了。我想那批回,是要紧的文书,没有此物,去见不得本官,不如拿了他的,倒是绝稳的上策。”这些话,都是王小二肚里踌躇,不曾明言出来。将批文已拿在手内,叫婆娘:“这个文书,是要紧的东西,秦爷若放在房内,他好耍子,常锁了门出去。深秋时候,连阴久雨,屋漏水下,万一打湿了,是我开店人的干系,你收拾好在箱笼里面,等秦爷起身时,我交付明白与他。” 秦叔宝心中便晓得王小二挥作当头,假做小心的说话,只得随口答应道:“这却极好说。” 话也不曾说完,小二已递把妻子手内,拿进房了。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