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生死鸿毛似,千金一掷轻。
  唐公见家丁请不壮士来,道:“这原该我去谢他?怎反去请他?这还是我不是了。” 分付家丁:“你们且去趱家眷上来,我自赶上谢他罢。” 忙忙带紧系缰,随叔宝后边赶来,道:“壮士请住,受我李渊一礼。” 叔宝只是不理。唐公连叫几声,见他不肯住足,只得又道:“壮士!我全家受你再生之恩,便等我识一识姓名,以图报异日何妨!” 此时已赶下有十余里。叔宝想:“樊建威在前,赶上时,少不得问出姓 字,不 如 对 他 说 了,省 得 他 追 赶。” 只 得 回 头 道:“李爷不要追赶了,小人姓秦名琼便是。” 连把手摆两摆,把马加上一鞭,箭也似一般去了。正是:
  山色不刊传侠气,溪流不尽泻雄心。
  功勋未得铭钟鼎,姓字居然照古今。
  唐公欲待再追,故久马力已乏,又且一人一骑,在道儿上跑,倘有不尽余党,乘隙生变,那里更讨一个壮士出来?只得歇马。但是顺风加上马銮铃响,刚听得一个琼字,又把他摇手,错认作行五,生生地把一个琼五牢牢刻在心里。不知何日是报恩时节。
  放马正要走回,却见尘头起外,一马飞来。唐公道:“不好了!这厮们又来了。且莫与他近前,看我手段。” 轻拽雕弓,射一箭去,早见那人落马。再看尘头到处,正是自己家眷。唐公正在叙说得琼五救应杀散贼党,这真是大恩人,两两慰谕。只见几个脚夫,与村庄农夫,赶到唐公马前,哭哭啼啼道:“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触犯老爷?被老爷射死。”唐公道:“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。” 众人哭道:“ 适才拔下喉间箭,见有老爷名字。” 唐公道:“ 哦,适才我与一干强盗相杀方散,恰遇着一人飞马而来,我道是响马余党,曾发一箭,不料就射死。是你主人,这也是我误伤。你主人叫甚名字?是何处人?” 众人道:“小人主人,乃潞州二贤庄上人,姓单名道,表字雄忠。在长安贩缎,回来到此。”唐公道:“死者不能复生,叫我也无可奈何了。便到官司,也是误伤,不过与些埋葬。你家还有甚人?” 众人道:“ 还有二员外单通,表字雄信。” 唐公道:“ 这等你回家,对你主人道:‘我因剿盗,误伤你主人,实是错误。我如今与你银子五十两,你从厚棺敛,送回乡去。待我回籍时,还差官到潞州,登堂吊孝。’”安慰了一番。
  自古道:“穷不与富斗,富不与官斗。” 况在途路之中,众人只得隐忍,自行收拾。唐公说便如此说,却十分过意不去,心灰意懒,又与这干人说了半晌,却因此耽延,不得出关。
  离长安六十里之地,没有驿递,只有一座大寺,叫名永福寺。唐公看家眷众多,非民间小户可留,只得差人到寺中说,要暂借安歇。本寺住持,名为五空,闻知,忙忙撞钟擂鼓,聚集众僧,出门外迎接。一边着行童打扫方丈,收拾厨房;一面着了袈裟,手执信香,率领合寺僧众,出寺迎接。唐公分付家眷车辆,暂停寺外。自先入寺来,但见:
  千年坚固台基,万载峥嵘殿宇。山门左右,列风调雨顺四天王;佛殿居中,坐过去未来三大士。绮疏朱牖,雕刻成细巧葵榴;赤壁银墙,彩画就淡浓山水。观音堂内,古铜瓶插朵朵金莲;罗汉殿中,白玉盏盛莹莹净水。山猿献果,闻金经尽得超升;野鹿衔花,听法语脱离业障。金光万道侵云汉,瑞气千条锁太空。
  诗曰:
  佛殿龙宫碧玉幢,人间故号作清凉。
  台前瑞结三千丈,室内常浮百万光。
  劫火炼时难毁坏,罡风吹处更无伤。
  自从开辟乾坤后,累劫常留在下方。
  走至殿上,左右放下胡床,僧人参谒了。唐公着令引领家丁,向方丈相视,附近僧房俱着暂行移开,然后打发家眷进来,封锁了中门,自己在禅堂坐住。因想若是强人,既经挫折,不复敢来。恐果是东宫所遣,倘或不肯甘心,未免不至。故此分付家丁,内外巡哨,以防不虞。自己便服带剑,在灯下观书。
  不知这干人在山林里抹去粉墨,改换装束,会得齐,傍晚进城,如何能复来?就是宇文述与太子,一计不成,已是乏趣。喜得李渊不知,不成笑话。况且这干人回话,说杀伤他多少家丁,杀得李渊如何狼狈。道:“ 把他奚落这一场,也可消恨。”把这事也竟丢开。但唐公是惊弓之鸟,犹自不敢放胆。坐到二更时候,欠伸之际,忽闻得异香扑鼻,忙看几前博山炉中,已烟消火冷,奇是始初,还觉得微有氤氲,到后越觉得满堂馥郁。着人去看佛殿上,回报炉中并不曾有香。唐公觉是奇异,步出天井,只见景星庆云,粲然于天,祥霞缭绕,瑞雾盘旋。在禅堂后面,原来是紫薇临凡,未离兜率,香气满天,已透出母胎来了。
  正仰面观看时,忽守中门家丁报,夫人分娩二世子了。唐公忙着隔门传问安否时,回覆是:“ 因途中闻有强人阻截,不免惊心,后边因遇强人,分付退回有人烟处驻扎,行急了,不免又行震动,遂致分娩。喜得身子平安。” 唐公放了心。捱到天明,唐公进殿,参礼如来。家丁都进禅堂,回风叩头问安。住持率僧人,具红手本贺喜。唐公道:“寄居分娩,污秽如来清净道场,罪归下官,何喜可贺。” 随命家丁取银十两,给与住持,着多买沉香、速降诸香,各殿焚烧,解除血光污秽。又对住持道:“我本待即行起身,曾奈夫人初分娩,不耐途路辛苦。欲待借你寺中,再住几时何如?”住持禀道:“ 敝寺荒陋,不堪贵人居止,喜是宽敞,若老爷未行,不妨待夫人满月。” 唐公道: “ 只恐取扰不当。”分付家丁,不得出外生事,及在寺骚扰。又对住持道:“我观此寺,虽然壮丽,但不免坍颓处多,我倒欲行整理。”住持道:“僧人亦有此意,但小修也得千金,重整不下万两,急切不得大施主,就是常蒙来往老爷写有缘薄,一时僧人不敢去催逼,以此不敢兴工。” 唐公道:“ 我便做你个大施主,也不必你催逼,我一到太原,即着人送来。” 随研香剂,饱掺霜毫。住持忙送上一个大红织金)丝面的册叶展开,唐公楷楷的写上一行,道:“ 信官李渊喜助银壹万两,重建永福寺,再塑合殿金身。” 这些和尚,伸头一张,莫不咬指吐舌,在那边想:“不知是那一个买办物料,那个监工,少可有加一二头除。” 有的道:“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,偏会做缘首,整百什写下,那曾见拿一钱来。到兴建时,寻个护法,还要大块拱他,陪堂管家,都有需索,莫说一万,便拿这五百来,那个敢去催他找足?” 胡猜了一会。次早寻了四盘香,请唐公各殿焚香。撞钟擂鼓,好不奉承,正是:
  钱堪使鬼,膻可集蝇。
  自此唐公,每日在寺中住坐,只待夫人满月启行。
  第 五 回 柴公子舞剑得姻缘 秦解头领文吃担阁
  诗曰:
  沦落不须哀,才奇自有媒。
  屏联孔雀侣,箫筑凤凰台。
  种玉成佳偶,挑琴是异材。
  雌雄终会合,龙剑跃波来。
  世间遇合,极有机缘,故有意之希求,偏不如无心之契合。唐公是隋室虎臣,窦夫人乃周朝甥女。隋主篡周之时,夫人止得七岁,曾自投床下道:“恨不生为男子,救舅氏之难。”原是一对奇夫妇,定然产下英物。他生下一位小姐,年当十六岁,恰似三国孙权的妹子———刘玄德夫人———不好似弄线拈针,偏好似开弓舞剑。不好看些《 烈女传》、《 女孝经》,好看是《三略》、《六韬》、《孙吴兵法》。故此唐公夫妇也奇他,要为他得一良婿,就如当日窦夫人择婿,设一孔雀屏,私誓道:“射着眼珠便与他。” 遂得了唐公。不比是平常嫁娶,只取门户相当,不论人材出众。以此在长安时,求者颇多,唐公都道他是庸流俗子,不轻应允,却也时时留心。
  松柏成操冰玉姿,金闺有女恰当时。
  鸾凰不入寻常队,肯逐长安轻薄儿。
  此时在寺中,也念不及此,但只是终日闲坐,既没个正事关心,又没个寮友攀话,便是个道宗,说些家常话,也没得说了,甚是寂寞。况且是个尊官,一举一动,家丁便来伺候,和尚都来打听,甚是拘束。奈了两日奈不住,只得就僧寮香积,随喜一随喜,欲待看他僧人多少,房屋多少,禅规严不严,功课勤不勤的意思。不料篱笆槅扇缝中,不时有小沙弥,窥觑唐公举动。唐公才向回廓步去,早有一个不曾落发的小徒孙,簌的一响,在捷路上,密报与住持五空知道。五空轻步随着唐公后边,以备答问。转到厨房对面,有手下道人,大呼小叫。住持远远摇手。唐公行到一所在,问:“此处庭院委曲,廓庑洁净,是什么去处?”住持道:“这是小僧的房,敢请老爷进内献茶。” 唐公见和尚曲致殷勤,不觉的步进僧舍,却不是僧人的卧房,乃一净室去处,窗明几净,果然一尘不染,万缘俱寂。五空献过了茶,推开槅子,紧对着舍利塔,光芒耀目,真乃奇观。复转身看屏门上,有一联对句:
  宝塔凌云,一目江天这般清净。
  金灯代月,十方世界何等虚明。 侧边写着汾河柴绍薰沐手拜书
  唐公见词气高朗,笔法雄劲,点头会心,问住持道:“这柴绍是什么人?” 住持道:“是汾河县礼部柴爷的公子,表字嗣昌,在寺内看书,见僧人建得这两间小房,对着舍利塔,书此一联。小僧贴在屏门上,来往官府,多有称赞这对联的。”李公点头而去,对住持道:“长老且自便。”
  唐公回到禅堂,是晚月明如昼。唐公又是有心事的人,停留在寺,原非得已,那里便肯安息?因步松阴,又到僧房,问住持曾睡也未曾?五空急趋应道:“ 老爷尚未安置,小僧焉敢就寝。”唐公道:“月色甚好,不忍辜负清光。” 住持道:“ 寺傍有一条平冈,可以看月,请老爷一步何如?”唐公道:“ 这却甚妙。” 僧人叫小厮掌灯前走。唐公笑道:“如此好月,有灯也没用处。”住持道:“怕竹径崎岖,不便行走。”唐公道:“我们为将出征,黑地里常行山径,这尺来多小路,便有花阴竹影,何须用灯。只长老引领,不必下人随从。”
  璧月弄光华,庾公兴不赊。
  轻风扇清影,欲逐竹阴斜。
  住持奉命,引领唐公,不往日间献茶去处,出了旁边小门,打从竹径幽静所在,步上土冈。见一月当空,片云不染,殿角插天,搭影倒地。又见远山隐隐,野树濛濛,人声皆空,村犬交吠,点缀着一派夜景。唐公观看一会,正欲下冈,只见竹林对过,灯火微红,有吟诵之声。唐公问道:“长老诵晚功课么?”住持道:“因夫人分娩,恐贵体虚弱,传香与徒子法孙,暂停早晚功课。” 唐公道:“ 这声音处,却是何人?念些什么?”住持道:“这就是柴公子看书之所,老爷日间所见的对联,就是他写的。” 唐公又听声音洪亮,携了住持的手,轻轻举步,直到读书之所,窗隙中窥视。只见灯下坐着一个美少年,面如傅粉,唇若涂,,横宝剑于文几,琅琅念诵,却不是孔孟儒书,乃是孙吴兵法。念罢拔剑起舞,有旁若无人之状。
  一片英雄气,幽居欲问谁?
  青萍是知己,弹铗寄离奇。
  唐公回身下阶,暗喜道:“ 时平尚文,世乱用武。当此世界,念这几句诗云子曰,当得甚事。必如这等兼才,上马击贼,下马草露布,方雅称吾女,且我有缓急,亦可相助。”走过庭廊,随对住持道:“吾观此子,一貌非凡,他日必有大就。我有一女,岁已及笄,端重寡言,未得佳婿,欲烦长老权为媒妁,与此子结二姓之好。” 住持恭身答道:“ 老爷分付,僧人当执伐柯之斧,明早请柴公子来见老爷。老爷看他谈吐,尽有异人处。”唐公道:“这却极妙。”唐公回到禅堂,僧亦辞别回去。
  明日侵晨,五空和尚有事在心,急忙爬起,洗面披衣,步到柴嗣昌书房里来。公子道:“长老连日少会了。” 住持道:“小僧连日陪侍唐公李老爷,疏失了公子。” 柴公子道:“李公到此何事?” 住持道:“ 李老爷奉圣旨,钦赐驰驿回乡。十五日到寺,因夫人分娩在方丈,故此暂时住下,候夫人身体康健,才好起马。” 公子道:“ 我闻唐公素有贤名,为人果是如何?” 住持道:“我贫僧见千见万,再不见李老爷这样好人,因夫人生产在此,血光触污净地,先发十两银子,分付买香,各殿焚烧。又取缘簿,施银万两,重建寺院,再整山门。昨日午间,到小僧净室献茶,见璧间有相公所书对联,赞不绝口。晚间同小僧步月,听得相公读书,直到窗外看相公一会。” 公子道: “ 什么时候了?” 住持道:“是公子看书将罢,拔剑起舞的时节。”公子道:“那时有一更了?”住持道:“那时有一鼓了。” 公子道:“ 李公说什么来?”住持道:“小僧特来报喜。”公子道:“什么喜事?” 住持道:“李老爷有郡主,端重寡言,未得佳婿,故小僧执伐柯之斧,情愿与公子谐二姓之好。” 公子笑道:“ 也不敢希慕此事;但我久仰李将军高名,若在门下,却也得时时亲近请教,必有所益,也是美事。” 住持道:“ 如今李老爷急欲得公子一见,就请到佛殿上,见他一面,何如?” 公子道:“他是个大人长者,怎好轻率求见,明日备一副贽礼,才好进拜。”住持道:“他渴慕相公,不消贽礼,小僧就此奉陪相公一往。”公子道:“既如此,我就同你去。”公子换了大衣,住持引到佛殿,果然好一个郎君:
  眉飘偃月,目炯曙星。鼻若胆悬,齿如贝列。神爽朗冰心玉骨,气轩昂虎步龙行。锋藏锷敛,真未遇之公卿;善武能文,乃将来之英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