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不觉二七一十四日,是日乃十月十五日,却是三元寿诞,近边居民,在东岳庙里做会,五更天就开大门。殿上撞钟擂鼓,叔宝身子虚弱,怎么当得?虽得魏玄成盘桓,却无亲人看管,垢面蓬头,草铺未免有些龌龊。这些做会的人,个个憎嫌,七嘴八舌,正是:
  身居卵壳谁知凤,迹混鲸鲵孰辨龙!
  大凡僧道住庵,必得一两个有势力的富户作护法。又常把些酒食,餍足这些地方无赖破落户,方得住身安稳。魏玄成虽做黄冠,高岸气骨还在,如何肯俯仰大户,结识无籍?所以众人都埋怨魏道士可恶,容留无籍之人,秽污圣殿。叔宝又恼又愧,正无存身之地,恰凑着单员外来了。雄信带领手下人,到东岳庙来,要与故兄打亡醮,众会首迎出三天门来,道:“单员外来得正好。”雄信道:“有甚说话么?” 众人道:“东岳庙是我潞州求福之地,魏道士妄自专擅,容留无赖之人,秽污圣殿,不堪瞻仰,单员外须要着实处他。” 雄信是个有意思的人,不作福首,不为祸先。缓言对答道:“列位且住!待我对他讲,自有道理。” 叫手下:“ 殿上请魏法师出来。”魏玄成正在殿上,手下人道:“ 魏师父,家主人有请。”魏玄成问:“你主人是那一个?” 手下人道:“ 家主是单二员外。”魏玄成即出三天门来。众人都却站开。雄信满面笑容道:“魏先生,舍亲们都在这里闲论,这座东岳庙,乃是潞州求福之地,须要庄严洁净,以便瞻仰。今闻先生容留什么人,住在殿上,作践秽污,众心甚是不喜,故此特问先生,端的不知何等样人,好留在殿上居住?” 魏玄成从容道:“ 小道是出家人,以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此人是个寻常人,小道也会打发他去了;却是一个大有意思的,客中患病,跌倒殿上。小道把药石调治,才得痊妥,出于一念恻隐,望员外原情恕罪,致意列位施主。”雄信道:“这人是那里人呢?” 玄成道:“ 山东齐州人。”雄信为叔宝留心,听见山东齐州四字,吓了一跳。问道:“姓什么?”玄成道:“那日初二日,跌倒在殿,病重不能开言。有一张公文的批回,上写单名,叫做秦琼。及至次日清楚,与他盘桓,问及表字,叫做叔宝,乃北齐功勋苗裔。”雄信听 罢,双 眉 顿 蹙,向 众 会 首 打 一 着 地 深 躬 道:“方才所说的人,原来是我故人。故人有难,零丁在此,我不及奉陪列位,只得要去看他,异日同此友登门拜谢。” 众人道:“既是贵相知,有恙在此,请员外自便。”
  雄信挽了魏玄成的手,急进三天门,上东岳殿。殿上人都站满,雄信叫手下人:“看秦爷在那里,快请相见。” 众人让开一条路,玄成指引手下到钟架子后面,手下道:“秦爷在这里。”雄信却从亮处来到黑地,看不分明。叔宝此时有地洞也钻将下去了,把头钻在草铺底下,不肯抬头起来。雄信脚底下踢着草铺,不见人在那里,叫手下:“扶秦爷起来相见。”三四个庄客,向前来扶。叔宝虽是病体,难便扯得动,他头底下枕的草绳儿,已经十数日,都磨断了。手下人把毡条一扯,56的一声,拖出两条金装简来。雄信此时,眼中已定下亮光来了,见金简,知是真正叔宝也。也不顾草铺上秽污,将身伏倒道:“吾兄在潞州地方,受如此凄惶,单雄信不能为地主,羞见天下豪杰朋友。” 叔宝到此,难道还不好认,只得以头触地,叩拜道:“兄长请起,恐贱躯秽污,触了仁兄贵体。” 雄信流泪道:“ 为朋友者死,若是替得吾兄,雄信不惜以身代兄,何秽污之有?”正是:
  已成兰臭合,何问迹云泥。
  回顾魏玄成道:“先生!先兄亡醮之事,暂且停几日,叔宝兄零丁如此,学生不得在此拈香,把香仪礼物,先生都收下了。我与叔宝兄回,待此兄身体康健,即到宝宫来还愿,就与先兄打亡醮,却不是一举而两得。” 分付手下:“ 秦爷骑不得马,看一乘暖轿来。”魏玄成道:“少停片时。” 转鹤轩中去,将叔宝衣服取出,两匹潞州绸,一件紫衣,一张批回,十数两银子,当了雄信面前,交与叔宝。雄信心中暗道:“这还是我家的马价银子哩。”
  叔宝举手相谢,别了魏玄成,同雄信回到二贤庄去。自批魏玄成、秦叔宝、单雄信三人,都成了知己。到书房,雄信替叔宝沐浴更衣,设重茵叠褥。雄信与叔宝同榻而睡,将言语开阔他的胸襟,病体十分痊妥。日日有养胃的东西供给叔宝,还邀魏玄成来,与他盘桓,真赛过家人父子。正是:
  莫恋故乡生处好,受恩深处便为家。
  只是山东叔宝的老母,爱子之心,无所不至,朝夕悬望,眼都望花了。又常闻得官府要拿家属,又不知生死存亡,求签问卜,越望越不回来,忧出一场大病,卧在床上,起身不得。苦是:
  心随千里远,病逐一愁来。
  还亏得叔宝平日善于交友,几个通家的厚友,晓得叔宝在外日久,老母有病,众人约会齐了,馈送些甘旨之费,又兼省问秦老伯母。秦母道:“ 通家子侄,都来候问,这也难得,都请进内房中来。” 列坐榻前,共是四人:西门外异姓同居,今开鞭杖行的贾润甫,齐州城里与叔宝同当差的三友:唐万仞、连明、同差出去的樊建威。秦母坐于床上,叔宝的娘子张氏,立在卧榻之后,以帐幔遮体。秦母见儿子这一班朋友都坐在床前,睹景伤情,不觉滚下泪来。“ 列位贤侄,不弃老朽,特来看我,足见厚情;但不知我儿秦琼,如何下落,一去不回,好教我肝肠都断。” 贾润甫等对道:“ 大哥一去不回,真好奇怪,老伯母且放心,吉人天相,料无十分大虑,不争早晚,多应到家。”秦母埋怨樊虎道:“樊建威,吾儿六月里同你差出门,烧脚步纸起身,你便九月回来了,如今隆冬天气,吾儿音信全无,多应不在人世了。。” 媳妇听得婆婆这一句话儿,幼妇不敢高声,在帷幔中啾啾唧唧也啼哭起来。众友异口同声,都埋怨樊虎道:“樊建威!你干的什么事?常言道:‘同行无疏伴。’ 一齐出门,难道不知秦大哥路上为何担阁,端的几时就该回来,如今为何还不到家?老伯母止生得大哥一人,久不回家,举目无亲,教他怎不牵挂。”樊虎道:“诸兄在上,老伯母与秦大嫂埋怨,小弟不敢分辩,诸兄是做豪杰的人,岂不知‘ 在家千日好,出外片时难。’六月里山东赶到长安,兵部衙门挂号,守批回,就担误了两个月。到八月十五日,才领了批。秦大哥到临潼山,适遇唐国公遇了强盗,正在厮杀之际,大哥抱不平起来,救了唐公,出得关外,匆匆的分了行李。他往潞州,我往泽州,不想盘缠银子,总放在我的箱内。及至分路之后,方才晓得,途中也用尽了,如今等不得他回来,也补送在此。” 把一包银子放在榻前。秦母道:“ 我有十两银子,教他买潞绸的,想必他也拿来盘缠了。” 樊虎道:“ 我到泽州的时节,马刺史又往太原,恭贺唐公李爷去了。两个犯人,养在下处,却又柴荒米贵。及至官回,投文领批,盘费俱无了。” 秦母道:“这都是你的事,你此后可晓得我儿的消息呢?”樊虎道:“若算起路程日子,唐公李爷到太原时,秦大哥已该到潞州了,那时蔡刺史还不曾出门,是断乎先投过文了。我晓得秦大哥是个燥性的人,难道为了批回,担误在潞州不成?我若是有盘费,也枉道到潞州寻他,讨个的信,因没了盘费,径自来了,那里晓得秦大哥还不到家?”众友道:“这个也难怪你,只是如今你却辞不得劳苦,还往潞州抓寻叔宝兄回来,才是道理。” 樊虎道:“老伯母不要烦恼,写一封书起来,待小侄拿了到潞州去,抓寻大哥回来便了。”
  秦母命丫环取文房四宝,呵开冻笔,写几个字,封将起来,把樊虎补还的解军银子,一同付与樊虎道:“这银子你原拿去,盘缠他回来却不是好。”樊虎道:“小侄自盘缠去,见了大哥,也就盘缠他回来了,何必要动他前日的银子。”秦母道:“你还是拿去,只觉两便。”众人道:“如今只要急寻大哥回来,你便多带些盘缠去也好,不如从了老伯母之命。”樊虎道:“ 如此小侄就此告别,去寻大哥了。” 秦母道:“远劳你,却是不当。” 众人将送来的银钱,都安在秦母榻前,各散去讫。
  樊虎回家,收拾包裹行囊,离了齐州,竟奔河东潞州一路,毕竟不知可寻得着否?
  懒闻村妇语,怕听野猿啼。
  总评:秦叔宝,亏着命里带着魏道士、单员外这几个恩星,若是命里没有,要在世界上寻,恐不能遇巧如此。(原评)
  穷到卖马,还要找上一场大病,此正穷乏拂乱,天所以玉成之也。况乎魏公之全英雄于困顿,雄信之极恩礼于穷交,俱繇此一病生出,则此病亦何可少也!独恨母既因望子不至而沉疴,子复因疾遄归而被祸,其为叔宝,累不小耳。
  第 十 回 樊建威冒雪访行踪 单员外赠金贻祸水
  诗曰:
  云压关山惨不收,朔风吹送白蒙头。
  身忙不作洛阳卧,谊密时移剡水舟。
  怪杀颠狂如落絮,生憎轻薄似浮沤。
  谁知一夕蓝关路,得与知心少逗遛。
  这一首雪诗,单说这雪是高人的清事,豪客的酒筹,行旅的愁媒,却又在无意中使人会合。
  樊虎自离山东,一日到了河东,进潞州府前,挨查了几个公文下处,寻到王小二店,问道:“借问一声:有一个山东济南府人姓秦,号做秦叔宝,曾在你家作寓么?” 小二道:“ 是有个秦客人在我家作寓,十月初一日卖了马做路费,星夜回去了。”樊虎长叹流泪。王小二店里有客,一阵大呼小叫,转身走进了。柳氏听见关心,近前问道:“尊客高姓?”樊虎道:“在下姓樊。” 柳氏道:“ 就是樊建威么?秦客人在我家蹉跎许久,我们又伏侍他不周,日日在这里望你来,十月初一黄昏时节起身的,难道还不曾到家?” 樊虎道:“正是呢。”心中暗想:“如今是十二月初旬,难道路上就行两个多月?此人中途失所了,在此无益。” 吃了一餐午饭,算还店账,闷闷的出东门,赶回山东。天寒风大,刮下一场大雪来。樊虎冒雪冲风,耳朵里颈窝里都钻了雪进去,冷气又来得利害,口也开不得,只见:
  乱飘来燕塞边,密洒向孤城外。却飞还梁苑去,又回转灞桥来。攘攘挨挨,颠倒把乾坤隘,分明将造化埋。荡摩得红日无光,威逼的青山失色。长江上冻得鱼沉雁杳,空林中饿得虎啸猿哀。不成祥瑞翻成害,侵伤了陇麦,压损了庭槐。暗昏柳眼,勒绽梅腮。填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,遮掩了绿沉沉舞榭歌台。哀哉苦哉!河东贫士愁无奈。猛惊猜,忒奇怪,这的是天上飞来冷祸胎,教人遍地下生灾。几时守得个赫威威太阳真火当头晒,暖溶溶和气春风滚地来,扫彤云四开,现青天一块,依旧祥光瑞烟霭。
  樊虎寒颤颤熬过了十里村镇,天色又晚,没有下处,只得投东岳庙来歇宿。那座庙就是秦叔宝得病的所在,若不是这场大雪,怎买得樊虎刚刚在此歇宿,这叫做:
 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  东岳香火,正待关门,只见樊虎捱将进来投宿。道人到鹤轩中,报与魏观主。观主乃是极有方情的,即便延纳。樊虎到后轩中,放下行李,抖去冰雪,与观主施礼。观主道:“贵处那里?” 樊虎答道:“ 小弟山东齐州,往潞州抓寻朋友,遇此大雪,暂停宝宫,借宿一宵,明日重酬。” 观主道:“ 足下可是樊先生么?尊字是建威?” 樊虎吓了一跳,答道:“ 仙长何以知吾贱字?” 观主道:“ 叔宝兄曾道及尊字。”樊虎大喜:“那个叔宝?” 观主道:“ 先生又多问了。秦叔宝能有得几个?”樊虎问:“在那里?” 观主道:“ 十月初二日有病到敝观中来。”樊虎顿足道:“想是此兄不在了,且说如今怎么样了?” 观主道:“十月十五日,二贤庄单员外邀回家去,与他养病。前日十一月十五日,病体全愈,在敝宫还愿,因天寒留住在家,还不曾打发他回去,见在二贤庄上。”樊虎一闻此言,却像什么光景,就像是:
  窘士获金千两,寒儒连中高魁。洞房花烛喜难持。久别亲人重会。 困虎肋添双翅,蛰龙角奋春雷。农夫苦旱遇淋漓。暮景得生骐骥。右调《西江月》
  观主收拾果酒,陪樊虎夜坐。樊虎因雪里受些寒气,身子困倦,到也放量多饮几杯热酒,暂且睡过一宵。才见天明,即便起身。封一封谢仪,送与观主。这魏观主原不是道流一辈,况且是秦叔宝的朋友,死也不受他的,送出东岳庙来,指示二贤庄路径。
  樊虎径投雄信庄来,此时雄信与叔宝书房中拥炉饮酒赏雪,倒也有兴,正是:
  对梅发清兴,倩酒敌寒威。
  手下庄客来报:“山东秦太太央一个樊老爹,寄家书在外。”叔宝喜道:“单二哥!家母托樊建威寄家书来了。” 二人出庄迎接,叔宝笑道:“ 果然是你。” 建威道:“ 前日分行李时,银子却在弟处,不曾分得。回去送与伯母,伯母定要小弟做盘缠寻觅吾兄回去。” 叔宝道:“为盘缠不曾带得,担阁出无数事来。”雄信道:“前话慢题,且请进去。” 雄信叫手下接了樊老爹行李,一直引到书房暖处。雄信先与樊建威施宾主之礼,叔宝又拜谢建威风霜寒苦之劳,雄信分付手下重新摆酒。叔宝问道:“ 家母好么?” 建威道:“ 有书在此,请看。”叔宝开缄,和泪读罢,就去收拾行李。
  一封书寄思儿泪,千里能牵游子心。
  雄信看见,微微暗笑。酒席完备了,三人促膝坐下。雄信问:“叔宝兄令堂老夫人安否?” 叔宝道:“家母多病。”雄信道:“ 我见兄急急束装,似有归意?” 叔宝眼中垂泪:“不是小弟无情,饱则□去,奈家母病重,暂别仁兄,来年登堂,拜谢仁兄活命之恩。” 雄信道:“ 兄要归去,小弟也不敢拦阻。但朋友有责善之道,忠臣孝子,何代无之,要做便做一个实在的人,不要做沽名钓誉的人。” 叔宝道:“ 请兄见教,怎么是真孝?怎么是假孝?” 雄信道:“大孝为真,小孝为假。徇情昧理,故名为假。兄如今星夜回去,恰象是孝,实非 真 孝。” 叔 宝 眼 泪 都 住 了,不 觉 笑 将 起 来,道:“小弟贫病流落,久隔慈颜,实非得已。今闻母病,星夜还家,乃人子至情,怎么呼为小孝?” 樊虎道:“ 秦大哥一闻母病,二奉母命,作急还家,还是大孝。” 雄信道:“ 你每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令先君北齐为将,北齐国破身亡,全其大节,乃亡国之臣,不可与图存,天不忍忠臣绝后,存下兄长这一筹英雄,正当保身待用,克光前烈。你如今星夜回去,寒天大雪,贵恙新愈,倘途中复病,元气不能接济,万一三长两短,绝了秦氏之后,失了令堂老伯母终身之望,虽出至情,不合孝道。岂不闻君子道而不径,舟而不游,跬步之间,不敢忘孝,冒寒而去,吾不敢闻命。” 叔宝道:“ 然则小弟不去,反为孝么?” 雄信笑道:“难道教兄终于不去了?只是迟早之间,自有道理。况令堂老伯母是个贤母,又不是不达道理的,今日托建威兄来抓寻,只为爱子之心,不知下落,放你不下。兄如今写一封回书,说领文担搁日久,正待还家,忽染大病,今虽全愈,不能任劳。闻命急欲归家定省,径说小弟苦留,略待身子劳碌得起,新年头上,便得到家。令堂得兄下落所在,忧病自然痊可,晓得尊恙新痊,也定不要你冒寒回去。我与兄长既有一拜,即如我母一般,收拾些微礼,作甘旨之费,寄与令堂,且安了宅眷,再托樊兄,把潞州解军的批回,往齐州府注销了,完了衙门的公事,公私两全。待来春日暖风和,小弟还要替兄设处些微本钱,劝兄长此番回去,不要在齐州当差,求荣不在朱门下,倘奉公遣差,由不得自己,使令堂老伯母倚门悬念,非人子事亲之道。迟去些子,难道就是不孝了!” 叔宝见雄信讲得理长情切,又自揣怯寒不能远涉,对樊虎道:“ 我却怎么处?还是同兄回去,还是先写书回去?” 樊虎道:“ 单二哥极讲得有理,令堂老伯母得知你的下落,自然病好。晓得你在病后,也不急你回家了。” 叔宝向雄信道:“ 这等说,小弟且写书安家母之心。”雄信道:“这便是了。”叔宝就写完了书,取批回出来,付与樊虎,嘱托他完纳衙门中之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