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集唐:
  山霭苍苍望欲迷,一行书寄数行啼。
  丈夫飘泊今如此,悔别青山忆旧溪。
  雄信回后房取潞绸四匹,碎银三十两,寄秦母为甘旨之费。又取潞绸二匹,银十两,送樊虎为赆敬。樊虎当日别去,回山东把书信银两,交与秦母;又往衙门中完其所托之事。雄信依旧留叔宝在家中,不过是饮食作乐而已。
  图他一醉不成梦,不向故园深处飞。
  到了除夕,雄信陪叔宝饮到天明,拥炉谈笑,却忘了身在客乡。叔宝又想着功名未遂,踪迹飘零,离母抛妻,却又愀然不乐。天明又是仁寿四年正月,年酒热闹,叔宝席席有分,吃得一个不耐烦起来。一个新年里,弄得昏头搭脑,没些清楚。
  将酒滴愁肠,愁重酒无力。
  又接了赏灯的酒,主人也困倦了,雄信十八日晚间,回到后房中去睡了。叔宝自己牵挂老母,再不得睡下,只管在灯底下走来走去。那些手下人,见他不睡,问道:“秦爷,这早晚如何还不睡?” 叔宝道:“我要回山东之心久矣!奈你员外情厚,我要辞他,却开不得口,列位可好让我去了,我留书一封,谢你员外罢。” 因主人好客,手下人个个是殷勤的,众人道:“秦爷在此,正好多住住儿去,小的们怎么敢放秦爷回去!”叔宝道:“若如此,我更有处。”又在那厢点头指手,似有别思。众人恐怕一时照顾不迭,被他走去,主人毕竟见怪。一边与叔宝讲话,一边就有人往后边报与雄信,道:“秦大爷要去。” 单雄信闻言,披衣7履而出,道:“秦大哥为何陡发归兴?莫不是小弟简慢不周,有些见罪么?”叔宝道:“小弟归心,无日不有,奈兄情重,不好开言告辞。如 今 归 念 一 动,时 刻 难 留,梦 魂 颠 倒,怕 着 枕席。”言罢流下泪来。
  集唐:
  愁里看春不当春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
  谁堪登眺烟云里,水远山长愁杀人。
  雄信道:“吾兄不必伤感,既如此,天明就打发吾兄长行便了,今夜倒稳睡一觉,以便早起。” 叔宝道:“ 已是许下了呢?”雄信道:“我一世不曾换口,难道欺兄不成!” 转身走进去了。叔宝积下一向熬煎,顿觉宽慰,手下人道:“秦爷听得员外许了明早还家,笑颜便增了许多。” 叔宝上床,伸脚畅睡不题。
  你道雄信为何直要留到此时,才放他回去?自从那十月初一日,买了叔宝的黄骠马,王伯当与李玄邃说知了,就叫巧手像人,像马身躯,做一副熔金鞍辔,正月十五日方完,异常细巧,耀眼争光。雄信欲以厚礼赠叔宝,又恐他多心不受,做一副新铺盖起来,将打扁白银缝在铺盖里,把铺盖打卷,马备了鞍辔,捎在马鞍鞒后,只说是铺盖,不讲里面有银子。方才牵将出来,又自有当面的赆礼。叔宝要向东岳庙去谢魏玄成,雄信又着人去请了来,宾主是一桌酒奉饯。傍边桌子上,摆五色潞绸十匹,做就的寒衣四套,盘费银五十两。雄信与叔宝把盏饮酒,指桌上的礼物,向叔宝道:“些微薄敬,望兄叱纳。外日叮咛,求荣不在朱门下,这句说话,兄当牢记,不可忘了。” 魏成玄道:“ 叔宝兄,低头人下,易短英雄之气。况弟曾遇异人,道:‘真主已出,隋祚不长。’似兄英勇,怕不做他时佐命功臣。就是小弟托迹黄冠,亦是待时而动。兄可依单员外之言,天生我材,断不沦落。”叔宝心中暗道:“玄成此言,殊似有理。但雄信把我看小了,这叫做久处令人贱,送了几十两银子,他就教我不要入公门,他把我当在家常是少了饭钱、卖马的人,不知我虽在公门,上下往来朋友,赆礼路费,费几百金,不能过一年,他就说许多闲话。”只得口里答谢道:“兄长金石之言,小弟当铭刻肺腑,归心如箭,酒不能多。” 雄信取大杯对饮三杯。魏玄成也陪饮了三杯。叔宝告辞,把这许多物件,都捎在马鞍鞒后,举手作别。
  挥手别知己,有酒不尽倾。
  只因乡思急,顿使别离轻。
  出庄上马,紧纵一辔,马壮人强,一口气跑了三十里,才收得住。捎的那铺盖,拖下半边来。这马若是叔宝自己备的,便有筋节,捎的行李,就不得拖将下来。却是单家庄上手下人捎的,一顿顿松了皮条,马走一步踢一脚。叔宝回头看道:“这行李捎得不好,朋友送的东西,倘失落了,辜负他的好意,耽迟不耽错,前边有村镇,且暂住一晚,到明日五更天,自己备马,行李就不得差错了。” 迳投店来。此处地方名皂角林,也是叔宝时运不利,又遭出一场大祸来。
  只因运艰滞,触处成网罗。
  总评:
  雄信既赠多金,不妨明言,保必如此暗赠,致贻祸水。
  剑啸阁批评秘本出像隋史遗文卷之三
  第 十 一 回 众捕人大闹皂角林 好汉子缚进潞州府
  诗曰:
  英雄作事颇皦皦,谗夫何故轻淄涅。
  积猜成信不易明,黑白妍强难解别。
  雉网鸿罗未足悲,从来财货每基危。
  石崇金谷空遗恨,奴辈利财能尔为。
  堪悲自是运途蹇,干戈匝地无由免。
  昂首嗟嘘只问天,纷纷肉眼何须谴。
  壮夫无钱气不扬,到多财却也为累,若土著之民,富有资财,先得了一个守财虏的名头,又免不得个有司看想,亲友妒嫉。若在外,囊橐沉重了些,便有劫掠之虑;迹涉可疑,又有意外之变。怕不福中有祸,弄到杀身地位。
  话说叔宝未到皂角林时,那皂角林夜间有响马割了包去。这店主张奇,是一方的保正,同十一个人,在潞州递失状去,还不曾回来。妇人在柜里面招呼,叫手下搬行李进客房,牵马槽头上料,掌灯烛、点茶汤、摆酒饭。黄昏深后,张奇被蔡太守责了十板,发下广捕批,着落在他身上,要捉割包响马。着二十个捕盗人,押张奇往皂角林捉拿。为何著在张奇身上?他身充保正,又是饭店主人。大凡响马与饭店都是合伙的多,故此蔡太守着在他身上要响马。叔宝在客房中,闻得外面人喧嚷,只认是投宿的人,或有什么争论,也不在话下。
  且说张奇进门,对妻子道:“响马怪得财漏网,瘟太守面糊盆、闷葫芦、埋头囤,不知苦辣倒着落在我身上,要捕风捉月,教我那里去追寻?” 妇人点头,引丈夫进房去。众捕盗人轻步跟在后边,听他夫妻有甚话说。张奇的妻子对丈夫道:“有个来历不明的长大汉子,在我们家里下着。” 众捕盗人闻言,一齐都进房来,道:“娘子,你不要回避,都是大家身上的干系。” 妇人道:“你们列位不要高声,是有个人在我们家里。” 众人道: “ 怎么晓得他是来历不明的人?”妇人道:“这个人浑身都是新衣服,随身有兵器,骑的是高头大马。要说是做武官的,毕竟有手下仪从的人;要说是做客商的,就没有附搭的伙计,也有手下的后生。这等样个齐整人,到我们店中,独自投宿,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了。”众人道:“这话也讲得有理,我们先去看他的马。” 手下人掌灯火,往后槽来看,却不是我们潞州的马,本地方王孙公子养的走马,都是有数的,这个马,却像是外路的马。想是拒捕官兵,追下来,失落了单。问:“ 如今在那个房里?”妇人指道:“就是这里。”众人把堂前灯都吹灭了。房里却还有灯,众人在壁缝外,往里窥看。叔宝此时晚饭已吃过,家火都收拾出去,把房门拴上,打开铺盖要睡,只见褥子重得紧,捏去有硬东西在内,又睡不得,只得拆开了线,把手伸进去,摸将出来,原来都是马蹄银,用铁椎打扁、斫方的,好像砖头一般,堆了一桌子。叔宝又惊又喜,点头伸舌,心中暗道:“单雄信、单雄信!怪道教我回山东不要当差,原来有这等厚赠。就是掘藏,也还要费些力气,怎有这现成的造化,他想是怕我推辞,暗藏在铺盖里边。单二哥真正有心人也。”只不知每块有多少来重,把银子逐块拿在手中掂一掂、试一试,那晓得:
  隔墙须有耳,窗下岂无人。
  众捕盗正看他暗喜的光景,大家知会道:“你看这个人,是真正响马。若是买货的客人,自己家里带来的本钱,多少轻重,自然晓得。若是卖货的客人,主人家自有发帐法马交兑明白,已没有不知数目的理,怎么拿在饭店里掂斤播两?这个银子,难道还是他的?决是响马无疑。常言道缚虎休宽,先去后边把他的马牵出饭店,藏过了,他若一上了马,便如龙得水,如鸟得风,就禁他不住了。” 二十名捕盗人,腰间解下十来条绳索来,在他房门外边,离地一尺高,柜栏住磉门房□子,做起软绊地绷来,绊他的脚步。那怕他:
  大鹏有翼冲天去,猛虎多威出阱来。
  先议一个有胆量的,先进去引他出来。店主张奇,先瞧见他这一桌银子,就留了心:这个东西,左右是没处查考的,待我先进房去,掳他几块,怕他怎的?对众人道:“列位老兄!你们不知我家门户出入的所在,待我先进去,引他出来,何如?”众捕人都是晓得利害的,随口应道:“ 便等你进去。”张奇一口气呷了两三碗热酒,用脚将门一蹬,那门闩是日夜开闭,年深月久,滑溜异常,一脚激动,便跳将出来。张奇赶进房去,竟抢银子。可见银子不是好东西,能生人,又能杀人。秦叔宝也为这几两银子,手脚都乱了。他若空身坐在房里,人打进来,招架住了,问个明白,就问出理来了,因有满桌银子,不道人来拿他,只道歹人进来抢劫,怒火直冲,动手就打一掌去。遢的一响,把张奇打来撞在墙上,脑浆喷出桃花,牙齿乱抛瓠子。哎哟一声气绝身亡,正是:
  妄想黄金入袖,先教一命归泉。
  外边齐声呐喊:“响马拒捕伤人。” 张奇妻子举家号8痛哭。叔宝在房里,着忙起来:“ 就是误伤人命,进城到官,也不知累到几时?我又不曾通名,弃了行囊,走脱了罢。”还舍不得这几块银子,罗在衣兜里面,拽开脚步,往外就走,不想脚下密布软绊,轻轻伏倒。众捕盗三四把挠钩,将秦琼搭住,五六根水火棍,一起一落。叔宝浑身都是虬筋板肋,伏在那地绷上,用膀臂护了自己头脑,任凭攒打,把拳头一□,短棍俱折,虎口都迸裂了。众人一齐添换短兵器上来,铁鞭、拐子、流星、铁尺、金刚环、拳心袖弹,乒乓劈拍乱打。
  虎陷深坑难展爪,龙遭铁网怎腾空。
  四肢都打伤了,奄奄气绝。众人叫掌灯火来,取冷水照面门上一喷,方才9醒转来。跣剥衣裳,绳穿索绑,取笔砚来,写响马的口词。叔宝道:“列位!我不是响马,是山东齐州城刘爷差人,去年八月家间,在你本府投文,曾解军犯。久病在此,因朋友赠金还乡,不知列位将我误认为盗,误伤人命,见官好与你们明白。” 众人那里信他的言语,把地下银子都拾将起来,赃物都开了数目。马牵到门首,驮了东西,抬这秦琼,张奇妻子叫村中人,写了状子,一同离了皂角林,往潞州城来。
  这却是秦琼二进潞州,到城门首时,三更时候,对城上喊叫:“ 守城的人!皂角林拿住割包响马,拒捕又伤了人命,可到州中报太爷知道。” 众人以讹传讹,击鼓报与太爷。蔡太爷即时分付巡逻官员开城门,将这一干人押进府来,发法曹参军勘问。果然巡逻官员开了城门,放进这一干人,到参军厅。这参军姓斛斯,名宽,辽西人氏,梦中唤起,一包子酒尚未醒,灯影下先叫捕人录了口词。听得说道:“获得赃银四百余两,”便道:“我老爷在这厢,撰不出一个钱,他有这许多银子,有马有器械,响马无疑。” 便叫:“响马!你唤甚名字?那里人?” 叔宝忙叫道:“ 老爷!小的不是响马,是齐州军解公差秦琼,八月间到此,蒙本州蔡爷,赏有批回。”那斛参军道:“你八月给批,原何如今还在此处?这一定近处还有窝家了。” 叔宝道:“ 小的因病在此耽延。” 斛参军道: “ 这银子是那里来的?” 叔宝道:“是友人赠的。” 斛参军道:“ 胡说!如今人一个钱也舍不得,怎有这许多赠你。明日拿出窝家党与,就知强盗地方与失主姓名了。怎又拒捕,打死张奇?” 叔宝道:“ 小的十六日黄昏时候,在张奇家投歇,忽然张奇带领多人,抢入小的房来。小的疑是强盗,酒后慌张,失手打去,他自撞墙身死。”斛参军道:“这拒捕杀人,情也真了。你那批回在那边?”叔宝道:“已托友人寄回。”斛参军道:“这一发胡说,你且将投文时在那家歇宿,病时在谁家将养,一一说来,我好唤来对证,还可出豁你。” 叔宝只得报出个王小二、魏玄成、单雄信。斛参军听了一本的帐,叫:且将赃物点明,响马收监,明日拘齐窝主再审。” 可怜将叔宝推下监来,好利害的去处:
  居丧门之地,坐白虎之方。铁门杳杳五六重,阴风扑鼻;石壁崚崚三四丈,白日生寒。狴犴高张,镇刚悍之锐气;荆蓁密覆,防踰越之私谋。缭杻拖来,一个个鸠形鹄面;梆铃响静,一声声鬼哭神号。风雨黄昏,青火攒生破壁;炎蒸溽暑,苍蝇聚咂残尸。换班钱少迟,禁子便敲毒棒;常例银不到,狱官动用非刑。身落阱中,谁怕你聪明盖世;头钻网内,那问他豪杰过人。须知墙外即天堂,这是眼前真地狱。
  次早斛参军见蔡刺史道:“昨蒙老大人发下人犯,内中拒捕杀人的叫做秦琼,称系齐州解军公人,却无批文可据。且带有多银,有马有器械,事俱可疑。至于张奇身死是实,但未曾查有窝家失主党与,及检验尸伤,未敢据覆。” 蔡刺史道:“这事也大,烦该厅细心鞫审解来。” 斛参军回得厅,便出牌拘唤王小二、魏道士、单雄信一干。王小二是州前人,央了个州前人来烧了香,说他是公差,饭店并不知情,歇了。魏玄成被差人说,强盗专在庵观寺院歇宿,百方刁钻,诈了一块。单雄信也用了几两,随即收拾千金,带从人到府前,自己有一所下处,唤手下人去府中将童老爹与金老爹请来。原来这两个,一个叫做童环,字佩之,是府中捕盗快手。一个叫做金甲,字国俊,与雄信通家相处。闻雄信到下处,有人来请,迳进里面来。雄信叫手下把外面大门关了,对二友双膝跪下。二友慌张,伏倒在地道:“ 兄有何话,分付小弟,当效犬马之劳,何须如此行礼?” 雄信道:“礼下于人,必有所求,昨夜误捉进府的秦叔宝屈陷监中,求二位多方解救。” 童、金二人道:“ 就是秦琼么?” 雄信道:“正是。”二人道:“单二哥!此事掣肘,此人又招称拒捕伤人,张奇的妻子又补状在府中。” 雄信道:“ 求二位难处中与我设一个善处之法。” 佩之道:“ 恐监中一时动手,可先打一小关节,拿几两银子贿赂了司狱。司狱官与牢里的禁子,疏了秦朋友刑具,把言语宽慰了他,与他关通了说话。次后须在参军处,做了跟脚,这些衙官不过是钱米。后在蔡刺史处,打一关节。关节到,大家便葫芦提出门了。”单雄信便将千金交与,凭他使用。两个停妥了监中,自见叔宝,与他合同了声口。斛参军处,贴肉:。魏玄成也是雄信为他使用无说。皂角林去检验尸伤,金童二人,买嘱了仵作。张奇致命处,做了砖石撞伤。捕人是金童二人周支,不来苦执。复审把银子说是友人蒲山公李密、王伯当相赠的,不做盗赃,不打不夹,出一个审语解堂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