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遗文

  审得秦琼,以齐州公差至潞。批虽寄回,而历历居停有主,不得以盗疑也。张奇以金多致猜,率众掩之。秦琼以仓率之中,极力推欧,使张奇触墙身死。律以故杀,不大苛乎!宜以误伤末减,一戍何辞。其银两据称李密、王伯当赠与,合无?俟李密等到官质明给发。
  论起做了误伤,也不合充军,这也是各朝律法不同。既非盗赃,自应给还,却将来留难贮库,也只是衙门讨好意思,乾没他的以肥上官。至于捕人诬盗,也该处置,若难为了他,恐他解堂时争执,故此都推在已死张奇身上。解堂时,斛参军先面讲了,蔡刺史处关节又通,也只是个依拟。
  叔宝此时得命好了,还敢来讨鞍马器械银两,凭他贮库。问了一个幽州总管下充军,佥解起发。雄信恐叔宝前途并没伴侣,兵房用些钱钞,托童佩之、金国俊押解叔宝,一路相伴。批上就佥了童环金甲名字,当堂领文,将叔宝;锁出府大门外,疏了刑具,同到雄信下处,拜谢活命之恩。雄信道:“倒是小弟遗累于你,何谢之有?”叔宝道:“这还是小弟运途淹蹇,致有此祸。若非兄全始全终,怕不作囹圄之鬼!”雄信就替童佩之、金国俊安家,邀叔宝出西门,到二贤庄书房,沐浴更衣。因有事在前途,不过换了一身布草衣着,倒收拾了百金盘费,壮叔宝行色。摆酒饯别,因行色匆匆,三杯酒告辞。雄信临分手取出一封书来,道:“ 童佩之!叔宝兄在山东河南,交友甚多,就是不曾相会的,慕名也少不得接待。这幽州是我们河北地方,叔宝却没有朋友,恐前途举目无亲,把这封书收在包裹里面。到了涿郡,地名叫做顺义村,也是盖村有名的一个豪杰,叫做张公瑾,与我通家,有八拜之交。你投他引进幽州,转达公门中当道朋友,好亲目叔宝。”佩之道:“小弟晓得。”辞了雄信,三人上路,正是春日融和天气:
  过了瑶山叠翠,远水澄清。奇花绽、锦绣铺林;嫩柳垂、金丝拂地。风和日暖,时过野店荒村;路直沙平,夜宿邮亭馆驿。见了些罗衣荡漾红尘内,骏马驱驰紫陌中。
  在路上,三人也各说些自己本领,及在公门中事业。彼此相敬相爱。不觉数日之间,到了涿郡。巳牌时候,已是顺义村,一条街道,倒有四五百户人家。入街头第二家,就是个饭店。叔宝门首站住道:“贤弟!这就是顺义村。要投张朋友处下书,初会间的朋友,肚中饥饿,也不好就取饮食。常言说:‘投亲不如落店’,我们且在饭店中打个中火,然后投书,也不迟。”正是:
  取鱼不在前滩,下桩何劳急水。
  童金二人道:“ 秦大哥讲得有理。” 三人进店,酒保引领,坐后面坐头。点茶汤,摆酒饭。才吃罢午饭,闻店门外,如万马奔腾之状,又不知是何事故。
  总评:
  叔宝得银之喜,张奇抢银之状,捕人设计之密,雄信周全挽回之苦,一笔笔写出,无不逼露。
  数百金值甚,叔宝便尔惊喜感动,有此无端之喜,所以有无妄之灾。
  如叔宝英雄,横得数百金,便招奇祸;今之庸妄人却动希非分,安得令终。
  投店估银,叔宝全疏脱了,到不如雄信挥金布置,上下周详。然一以取祸,一以全交,可见豪杰处世,不可有一毫疏略。
  第 十 二 回 定罪案发配幽州地 打擂台扬名顺义村
  诗曰:
  失水蛟螭暂未伸,壮心岂肯混凡鳞。
  奋飞时欲游天表,洒润常思泽世人。
  羞是寸蜓夸得意,笑他尺蠖浪称神。
  直交战血玄黄满,方信神龙气不湮。
  虎瘦雄心自在,龙困灵气不消。壮士意气,那肯在寥落不显。就如汉高祖,不过是一个亭长,见秦始皇车驾过沛县,道:“大丈夫当如此矣!” 项羽避仇会稽,见秦始皇车驾东巡,道:“此可袭而虏也。” 偶然触发,便有按捺不住雄心,收束不下壮气。
  叔宝同金国俊、童佩之出店观看,立于柜栏前,只见街坊上无数少年约有数百人,各执齐眉短棍,摆将过去。短棍后列五方旗号,中军鼓乐,簇拥马上一人,貌若灵官,戴万字顶包巾,插两朵金花,穿猱头补服,系银面挺带,十字横披两匹彩段。马后又是一对蓝旗,许多枪刀簇拥,迎将过去。叔宝问店家:“迎送的这个好汉,是什么人?” 主人道:“三位老爹!我们顺义村,今日迎太岁爷。”叔宝道:“怎么叫这等一个凶名?” 店主道:“我们这位爷,姓史,双名大奈,元是番将,迷失在中原。近日谋干在幽州罗爷标下,为旗牌官。罗爷选中史爷人材,不知胸中实授本领如何,发在我们顺义村,打三个月擂台,三个月没有敌手,实授旗牌官。残岁冬间立起的,今日是清明佳节,三个月。初时,有几个附近的好汉,后边是远方豪杰,打过也有几十场,莫说赢得他的没有,便是跌个平交的,眼中也没见,果是一个好汉子。如今又迎到擂台上去。” 叔宝问道: “ 今日可打了么?”店家道:“今日还打一日,明日就不打了。” 叔宝道:“我们要去看看,可看得么?”店家笑道:“老爹这句话说差了,难道只我们本地方有人打擂台,这顺义村,是个通衢,却是四山五岳来的豪杰,老爹不要说看,有本事打也凭老爹去打。”正是:
  吹来残筱发清响,拨处寒灰露异光。
  叔宝道:“店家且替我们把行李收了,看打擂台回来,算还你饭钱。”叫佩之、国俊:“富贵不离其身,把盘费的银子,谨慎在腰间。”
  三人出得店门,后面看打擂台的黎民百姓,织妇蚕奴,络绎不绝。往街北走,走尽街,就是一所灵官庙。庙门首有几亩荒地,荒地上筑起一座擂台来,也只有九尺高,方圆阔二十四丈。台下有数千人围绕,争看史大奈,吹打迎上擂台,就将鼓手掣在灵官庙伺候。叔宝弟兄三人,捱将进来,上擂台马头边看可有人上去打。还没有人,只见那马头左手,两扇朱红栏杆,方方的一个<角儿。栏杆里面设着柜栏,柜上天平法码,支架停当。又有几个少年,掌这银柜。三人到栏杆边,叔宝问:“列位!打擂是个比武的去处,设这柜栏天平在此何干?” 内中一人道:“ 朋友,你不知道,我们史爷,是个卖博打。” 叔宝道:“ 元来是为利。” 那人道:“不是为利,却是图名。”叔宝道:“要银子怎么不是为利?”那人道:“始初时,没有这个意思,立起擂台来,一个雷声天下响,五湖四海尽皆闻,英雄豪杰,毕聚于台下。我们史爷为人谨慎,恐武不善作,打伤了人,没有凭据。有一个人上去打,要写一张认状。” 叔宝道: “ 怎么叫做认状?”那人道:“就是上去的,本人姓名、乡贯年庚,设个誓,也要写在认状上,见得打死勿论。这个认状,却雷同不得,有一个人要写一张,争强不服弱,那个肯落后,都要争先,为写这个认状,几日不得清白。故此我们史爷说不要写认状了,设下这柜栏天平,财与命相连,好事的朋友,都到柜上来交银子。”叔宝道:“ 交多少?” 此人道:“ 不多,有一个人,交五两银子。不拘多少人,银子交完了,史爷发号令上来打,有一个先往上走,第二个豪杰赶上一步,拖将下来。拖下来的,就不得上去。就是第二个上去了,当场时,有本事打我们史爷一拳,以一博十,赢我们史爷五十两银子;踢一脚,一百两银子;跌一交,赢一百五十两银子。”叔宝道“打不过呢?”那人道:“五两银子,买一顿拳头打,残疾回去,怨命就罢了。一日常有二三十人交了银子,擂台底下,先就打阑残了,出乎其类的上台去,被史爷纷纷的都掼将下来,一月之间,赢了千金,远近皆知,人心都打寒了。有银子,本领不如的,不敢到柜上来交;有本领,没有银子的,也打不成。故此后来这两个月,上去打的人甚少。今日做圆满,只得将柜栏天平布置在此,却也不知道可有做圆满的豪杰来没有?” 叔宝对佩之、国俊笑道:“ 这倒也是豪杰干的事。” 童佩之就撺掇叔宝道:“ 兄上去,官事后,中途发一个财。兄的本领,是我们知道的,一百五十两,手取到幽州衙门中用,也是好的。叔宝道:“贤弟!命不如人说也闲。我的时运不好,雄信送了几两银子没福受用,皂角林惹出一场官司来。潞州受了许多坎坷。这里打人,又想赢得银子。再莫说上去了,只好看看罢了。” 童佩之就要上去,道:“这个机会,不要蹉了,等小弟上去耍耍罢。” 他不晓得利害,只要上去耍子。这个童佩之、金国俊,也不是无名之人,潞州府堂上当差,有名的两个豪杰。叔宝却与他不是久交,因这场官司,雄信引首,得以识荆一拜。叔宝却不曾与他比过手段。见他一头高兴要上去耍耍,叔宝却也奉承道:“ 贤弟逢场作戏,你要上去,我替你兑五两银子。”叔宝交银子在柜上,童佩之上擂台来打。那擂台马头,是九尺高,有十八层疆刹。才走到半中间,围绕看的几千人,一声喝彩,似
  一风撼倒千竿竹,百万军中半夜雷。
  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。
  这几千人,是为许久没有人上去,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圆满,众人呐喊助他的威。却不晓得他没来历的吓软了。却又不好回来,只得往上走。走便往上走,却不像先前的本来面目了,做出许多张致来:咬牙切齿,怒目睁眉,揎拳裸袖,绰步撩衣,发狠上前。下边看的人赞道:“ 好汉发狠上去了。”又有识货的,在后边道:“这个人不是好汉,是个没来历的。”那人道: “ 你怎么知道他没来历?” 那人答道:“有来历的人,再不发狠,扯开拳头生绷硬靠就打。但是发狠的,就是没来历的人。你看竖眉睁眼,跌打时可有一件用得着的么?”下边纷纷议论。
  却说史大奈在擂台上,三月不曾遇着敌手,傍若无人。见来人脚步嚣虚,却也不在他腔子里面。狮子大开口,做一个门户势子,等候来人。上中下三路,皆不能出其匡郭。童环到擂台上,见史大奈身躯高大,压伏不下来,轻身一纵,飞仙踹,双脚挂面,落将下来。史大奈用个万敌推魔势,将童环脚拿落在擂台上。童环站下,左手撩阴,右手使个高探马势,来伏史大奈。史大奈做个织女穿梭,从右肋上钻出童环背后,楂住衣服鸾带,叫道:“ 我也不打你了,撺下去罢!”把手一撑,从擂台上撺将下来。下边看的一让,掼了个燕子衔泥,扑通跌了一脸沙灰。正是:
  自负强中手,轻同陌上尘。
  把一个童佩之,弄得满面羞惭;一个秦叔宝,急得火星爆散。喝道:“待我上去!”往前就走。掌柜的拦住道:“上去要重兑银子,前边五两银子,已输绝了。” 叔宝不得工夫,兑取一锭大银,丢在柜上道:“这银子多在这里,打了下来,与你算罢。” 也不从马头上上擂台,去平地九尺高,一撺就跳上擂台来,竟奔史大奈。史大奈招架秦琼,好打:
  拽开四平拳,踢起双飞脚。这一个韬肋劈胸敦,那一个剜心侧胆着。这一个青狮张口来,那一个鲤鱼跌子跃。这一个饿虎扑食最伤人,那一个蛟龙戏子能凶恶。这一个忙举观音掌,那一个急起罗汉脚。长拳架势自然凶,怎比这回短打多掠削。二人相持数十回,不分胜败与强弱。
  也不像两个人打,就如一对猛虎争餐,擂台上滚做一团。
  牡丹虽好,全凭绿叶扶持,难道史大奈在顺义村,打三个月擂台,不曾有敌手,孤身就做了这一个好汉?一个山头一只虎,也亏了顺义村的张公瑾做了主人,就是叔宝有书投他,不曾相会的。今日这个旗帐鼓手,都是张公瑾备办了,来附和史大奈的。张公瑾此时在灵官庙摆三席酒,本村中邀了个会本领少年豪杰白显道,来陪史大奈吃贺喜酒。故此将鼓手先叫来,在庙里伺候。打完了擂台,好吹打安度饮酒。张公瑾与白显道二人是酒友,等不得安席吃正经酒,先叫厨下的庖人取几样果菜,在大殿滴水檐前,用矮桌低凳,拿坛冷酒,先在那里试酒。
  且尝个清圣浊贤,不管他你胜我负。
  张公瑾道:“只要熬过今日,这一两个时候,史朋友事便完了。”白显道道:“三个月没寻得一个对手出来,哪争在这一时?平日打出了,吓慌了人,那个还敢来?” 正说时,两个后生慌慌的走将进来道:“二位老爹,史老爹官星也还不现。”公瑾道:“今日做圆满,怎么说这话?” 来人道:“ 擂台上史爷,倒先把一个人掼将下来,得了胜。然后跳一个大汉上去,打了三四十合,不分胜败。小的们擂台底下傍观者清,史爷的手脚都乱了,打不过这个人。” 张公瑾道:“ 有这样事,可可做圆满,就遇这个敌手。” 叫:“ 白贤弟,我们且不要吃酒,朋友的事,不要做得有始无终,大家去看看。”出得庙来,分开众人,擂台底下,看上边还打哩。打得愁云怨雾,遮天盖地:
  黑虎金锤降下方,斜行要步鬼神忙。
  劈面掌参眉就打,短簇臁擘破撩裆。
  张公瑾见打得凶,不好上去,只问底下看的人:“这个豪杰,从那一条路上来的?” 底下看久了的,个个都知道,就指着童佩之、金国俊二人道:“ 那个鬓角里有些沙灰的,就是先掼下来的了;那个衣冠整齐的,是不曾上去打的。问这两个人,就知道上头打的那个人了。” 张公瑾却是本方土主,喜孜孜一团和气,笑溶溶满面春风,对佩之举手道:“朋友,上面打擂的是谁?” 童佩之跌恼了,脸上便拂干净了,鬓角还有些沙灰,见叔宝打赢了,没好气答应人,道:“朋友,你管他闲事怎么?凭他打罢了。”公瑾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,恐怕是过中朋友,不好挽回。” 金国俊却不恼,他不曾上去打,元荣无辱,上前来招架道:“朋友,我们也不是没来历的人。要打便一个对一个打就是了,不要讲打攒盘的话;就是打输了,这顺义村也认得本地方几个朋友。”公瑾道:“兄本地方认得何人?” 国俊道:“ 潞州二贤庄单二哥,有书到顺义村,投公瑾张大哥。还不曾到他庄上下书。”公瑾大笑,笑一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