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朝秘史


”这个声浪,顺着风,海面上荡将去,简直是山摇海倒。文龙跳下马,率着几员体面将官,乘坐哨船,径投督师座船来参谒。

递上手本,差官传话出来,叫东江马步各将,都各回营,只请毛帅进见。文龙跟随差官过船,才踏上船头,早见袁督师轻装便服,迎出船头来也。文龙打恭相见,督师挽住手笑道:“咱们舱里坐罢。”

同行进舱,文龙又欲行礼,督师止住道:“穿着甲,跪拜很不便当,免了罢。”

当下就让文龙上坐。文龙不肯,督师道:“海外重寄,全仗贵镇。现在朝廷把东事交付了本部院,少不得常要请教请教。贵镇再要拘守礼节,反弄得大家不便。”

文龙究竟是武夫,只道督师果是推心置腹,也就不再推让,向客位上坐下了。当下督师略问了防备的情形,海陆形势,别的话都没有提起。文龙请督师起岸,并说岛上已经备下行辕。督师笑道:“费事做什么,咱们自己人,不会客气的。

我住在船里,很舒服呢。”

文龙只得罢了,辞别回署,笑向众清客道:“都说袁崇儿怎么利害怎么利害,谁知竟是个和气人儿,很随和的,跟我有说有笑谈了好一回,一点没有上司的架子。”

众清客自然附和一阵。

当下文龙叫备下二十多席精菜,二五十坛美酒,派孔有德送往督师船上去。一时回来,呈上督师名片,回说督师非常谦和客气。谈不到三五语,一个差官匆匆跑进,见了文龙,弯着腰回道:“督师袁大老爷前来谢步。”

文龙惊道:“督师老爷来了么?”

差官道:“轿子现在辕门口。”

文龙慌忙迎出,只见袁督师轻骑简从,只带十来个家人。文龙亲要上前扶轿,袁督师再三谦让,于是引着帅驾进中门到大堂。夫役们停下轿子,督师出轿,携著文龙的手,直到花厅坐定,笑道:“贵镇又要费心,送下许多酒菜,倒使本部院却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”

口里讲着应酬话,那两眼却不住地向四周打量。只见上面一个匾额,写着北魏体四个擗窠大字道:“世外桃源。”

向外挂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,两旁配着紫檀板对,却是云间平泉先生的遗墨,道是:开塞伏全锋,屹尔干城万里;海天撑半壁,巍然砥柱一方。

天然几上,一般也陈着古锢鼎青,铜镜、古瓷大花瓶底下都托着紫檀座儿,两旁排列着楠木几椅,收拾得洁净无尘。暗忖文龙虽是武夫,倒也不俗。只听文龙道:“督师老爷在岛敝上,总还要多盘桓几日。”

督师道:“本部院明儿阅过操,查察查察形势后儿歇一日。有什么要改变的地方,就跟贵镇商量商量,部署完毕,就要动身的。”

文龙应着几个“是,”闲谈一回,袁督师告辞下船。文龙苦留留不住,只好罢了。

次日天色未明,海陆各军士都已齐集伺候。毛文龙全身披挂,率着部下各将,到水公馆迎接督师起岸。袁督师也穿着公服,锦袍玉带,威武非凡。旗牌中军,亲兵护勇,簇拥着到演武厅下轿。彼时台上早竖起一面三军司令的绣字大旗,台中设着公座。督师徐步升台,归了座。毛文龙在旁陪坐,海陆各将排班儿唱名参谒。虽是六月初旬,岛地气候,却还同初秋一般,众人穿着袍甲,并不患暑。只见海边涌出一轮旭日,映着碧波,异常好看。袁督师吩咐“开操!”

这一声吩咐下去,顿时战鼓喧天,旌旗映日。千骑万乘海潮涌,飞扬浩荡震乾坤。海陆两军整整操了一日,袁督师赞不绝口。文龙见督师如此称赞,心下万分得意。这晚就留督师署内夜宴。席间谈起军制,督师意思,要把营制大大改编一番,另设监司专理械饷。文龙颇不为然,辩驳了几句。督师默然。停下半晌,督师又道:“贵镇方才说办理军务,异常劳苦,朝中大臣又都不肯相谅,这个境况,正与本部院相同。但是你我既然出来替皇家办事,说不得就要任劳任怨了。贵镇既嫌办事困苦,何不辞掉官职,索性回家去逍遥自在?”

文龙道:“督师老爷教训的极是,文龙也久有此意。只是满洲事情,还没有办掉,眼前知道边务的人又不多,就要交卸,也没人接得下这副重担,只好熬几时,且等满洲灭掉之后。”

说到这里大笑道:“不是文龙酒后狂言,那朝鲜国国势非常衰弱,到那时出一支奇兵,取了来做个立命安身之所,才不负英雄一世也。”

说罢狂笑不已。督师见文龙犴的利害,且不跟他计较,喝了几杯起身告辞而去。临行,执著文龙手道:“本部院带来人马,明日拟借贵地,一校骑射,并恳贵镇陪同校阅,以便本部院就近请教一切。”

文龙允诺。这里袁督师便暗暗点兵派将设下圈套。

一宵易过,又是明朝。毛文龙盥洗未竟,袁督师已派人催请过三五回了。文龙恚道:“也有这么性急的人,天还早呢。

”说着时冠带已经完毕,骑马出署,带着护军,直奔山上来。

行到山麓,恰与袁督师大军相遇。只见袁督师银冠金翅,玉带锦袍,立马而待。标下各将弁都顶盔着甲,露刃控弦,雁翅船翼辅左右,气象异常严肃。文龙暗暗惊诧,正欲下马参见,督师笑着止住道:“时间不早了,咱们并马上山罢。”

于时并辔偕行。文龙的护军,想要追随同走,却被督师手下各将并圈拦在外,一步不能近,眼看主帅被他们簇拥而去。文龙跟着督师,行到半山,督师忽问:“花名册上的将弁,怎么都是姓毛?什么毛有德、毛精忠、毛可喜?”

文龙回道:“那都是我们毛家小子孙。”

督师冷笑不答。只见参将谢尚政躬身禀道:“这里有座半山亭,督师老爷跟毛老爷,可要歇歇?”

督师道:“歇歇也好。”

于是一同下马,进入亭中。观看一回山景,督师向文龙道:“本部院明儿动身,不过来辞行了。贵镇是国家海外重寄,礼当受本部院一拜。”

说着拜将下去。吓得毛文龙还礼不叠。督师挽著文龙手道:“恢复事情,全仗贵镇。本部院一路考察,见可用的兵,很是不多。”

说着重又上马前进。行到山顶,毛文龙正要伺候督师下马,督师忽地变色,把袍袖一拂,喝声:“拿下!”

左右应声如雷,早跳出三五个如狼似虎健将,把文龙拿捕下马。文龙大喊:“我有何罪?”

督师冷笑道:“国家靡费钱粮,光为养你们这群狼子野心人儿不成?本部院这几天里推心置腹,沥胆披肝,要算开导的了。满望你回心转意,哪里知道依旧执迷不悟。再不然本部院钦承简命,替国家办事,眼看你飞扬拔扈,变成朝廷心腹大患么?”

喝令摆香案,恭请尚方剑。文龙见势头不妙,忙着软求道:“文龙罪诚该死,只求督师老爷开恩,念我这几年工夫,在东江地方,筚路蓝缕,不无微功足录。”

督师冷笑道:“你们不知王法久了,今儿做点子王法你们瞧!”

此时香案已经摆好,督师三跪九叩首,请出尚方宝剑,喝令推出斩首。文龙还要恳求,督师道:“不必讲了,今儿如果屈斩了你,本部院甘愿偿你的命。”

袍袖一拂,众人把文龙推拥而出,霎时献首帐下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  虎跃龙骧辽天动战鼓 风凄雨冷燕市哭忠魂
话说蓟辽督师袁崇焕斩讫毛文龙之后,随出告示,晓谕东江将士,只诛文龙一人,余均不问。一面传文龙家属,领尸归殓;一面具本奏明皇上。各事干好,自己穿着素服,备了盛席祭筵,到文龙灵前,奠酒哭拜道:“昨天斩你,是国家法令;今天祭你,是本部院私情。”

拜毕连连洒涕。众人见了,无不感叹。袁督师又把东江全镇分为四协,保奏文龙儿子毛承祚及副将陈继盛等分泛统领;又令毛有德等各复本姓。自以为恩威并济,再无什么不妥的地方了。哪里晓得孔有德、耿仲明、尚可喜等三个人,竟会偷偷儿投奔满洲,哭请报仇呢。

当下孔有德把毛帅屈死事情,详细奏诉太宗。太宗沉吟半晌,问道:“袁崇焕是当世英雄,毛文龙也是一时豪杰,两个人无冤无仇,怎么会闹出这桩事故来?”

孔有德碰头道:“这里头还有一段公案。”

太宗笑向范文程道:“范蛮子,你会写字的,烦你拿纸笔来,把孔蛮子所讲的话,逐一写出,将来咱们也好做一个准备。”

文程应了一个“是。”

早有内监送上纸笔,文程接笔在手,听一句,写一句。只见孔有德道:“袁崇焕这厮,九千岁跟他本不很对。自从崇祯爷登基,九千岁坏了事后,凡是九千岁不对的人,都提拔了起来,袁祟焕也趁这当儿里跳起,封为兵部尚书、蓟辽督师。受封这天,在平台召见,崇祯爷问他所抱的方略。祟焕回奏:‘臣受皇上特眷,如果假臣便宜,只消五年功夫’。”

说到这里,顿住了口,两个眼珠子,不住瞧着太宗。太宗道:“怎么不说了?”

孔有德道:“这厮的话,很是放肆,臣可不敢奏闻。”

太宗道:“各忠各主,那有什么要紧,你尽直说是了。”

有德道:“袁崇焕说只消五年功夫,建夷可以扫除,全辽可以恢复。”

太宗回向众人道:“袁崇焕这蛮子,咱们倒不可不防备防备,你们记着。”

众人连声应“是。”

太宗又向有德道:“后来怎样?”

有德道:“彼时给事中许誉卿私下问他,五年恢复全辽,究竟用何妙计?

祟焕笑道:‘哪里就能恢复,不过见圣心焦劳,聊以是相慰耳。

’誉卿道:‘你可糟了,皇上何等英明!到那时问起你来,看你用什么话去回复?’崇焕听了誉卿的话,宛如一桶冷水顶头浇下,打了一个寒噤道:‘我可糟了。’于是又想出一番花言巧语来,蒙奏崇祯,什么‘以臣之力,制全辽有余,调众口不足。忌能妒功之人,即不明掣我肘,亦能暗败我谋。’一派都是想脱卸的话。偏偏当朝的刘阁老,极力保举他,叫祟祯赐了他尚方宝剑,许他便宜行事。苦得他卸脱不掉,那股怨气,便都移到咱们主帅身上来了。”

说到这里,碰头道:“恳求皇上大兴义师,替毛帅报仇。某等三人愿为前驱,略尽犬马微劳。

”太宗道:“袁崇焕杀毛文龙,那是蛮子杀蛮子勾当,不与咱们相干。只袁蛮子口出大言,想来总有点儿能干,咱们不去,恐怕他倒要杀来。你们三个人,既然投降了来,总算是识时务的聪明人。现在就封你们为一等大臣,等立了功劳,再行升赏。

咱们这里办事,可不比尔朝,有了功就赏,有了罪就罚,实事求是,一点儿情面不讲的。宗室勋戚满汉一样看待。你们不信,只要问这范文程。他也是你们汉人,还是老爷手里来的呢,到这会子也有十多年了,你问问他,咱们可曾亏待过他。”

文程正在收拾笔墨,听太宗这么说了,随站起身道:“可不是嘛,我自从万历年间,投了这里来,蒙太祖高皇帝天恩,一竟言听计从,自己人一般看待。就皇上待的我,也跟亲王勋戚,没什么分别。君臣鱼水,真是旷古未有的知遇,百代难逢的隆恩!

”太宗又向左右道:“这范文程,不是我当着面夸奖他,他那聪明,那智慧,那能干,我们这里,十个也赌不上他呢。我们国里各种制度,都是他一个儿心思才力创成的。我们原底没有文字的,他来了把蒙古字,合著国语,缀联成句造成一种满欧文字;我们兵制,原只有黄红蓝白四旗,他来了添设镶色四旗,变成了八旗,为左右两翼;又替我老爷想出了个覆育列国英明皇帝名目来,又造了太庙,筑了宫殿。到这会子,咱们已经做了两代皇帝了。想起来不都是他的功劳么。就是我待他偏厚一点,也是礼所应当。你们三个,只要学着他做事,将来不怕没有好处。”

孔有德等叩头而退。清太宗收降孔、耿、尚三将后,谋取中原之志益急,昼夜赶造弓箭,训练士马。

到这年十月里,各种篷帐兵器,都已置备齐集,遂令和硕睿忠亲王辅佐太子监国,自己亲统八旗劲旅,四国遗英,蒙汉各军,步马各将大举入寇。内阁大学士范文程,一等大臣孔有德、耿仲明、尚可喜,和硕豫通亲王多铎,皇长子贝勒豪格,以及各贝子贝勒、辅国公、镇国公、蒙古各台吉等众文武,尽行随驾出发。鸣鼓吹角,张盖扬旗,驰马嘶风,戈矛耀日。清太宗身穿织龙开襟袍,外罩黄缎绣龙马褂,戴着京缎纬帽,上冠红宝石没梁顶子,帽儿前面订着莲子大一颗夜明珠,外披着黄缎斗篷,脚登粉底乌缎靴,骑一匹卷毛嘶风千里黄标马,绣鞍金登,华丽非凡。左右夹侍的,都是宝石顶、双眼翎、黄马褂的亲王贝子。太宗执着御鞭,迎风一望,见大军整队前行,蜿蜒环曲,渡水穿林,不知几多远近,笑向左右道:“有了这样的兵势,就踏平中原,也不费什么手脚。”

众人齐声附和。

师行迅速,不多几天,早到大明疆界,安下营寨。太宗带领众文武,出帐察看形势。只见两面都是高山,层峦叠嶂,险峻异常,缺口处恰筑着关城,旗戟隐隐。太宗指道:“这座关城,想来就是遵化州了。”

范文程回道:“这不是遵化州,是遵化东北角一座关城,名叫洪山口,是进遵化第一个口子。”

太宗道:“遵化共有几个口子?”

范文程道:“照臣所晓得,这洪山口是一个口子,西北角上,还有两个口子,一个叫大安口,一个叫马阑关。”

太宗点头不语。随即回帐,派太监传谕各营将领,都到御营会议,太监遵旨而出。霎时,满蒙汉军各将领,闻召都到,请双安见驾。此时御营地上,早铺下虎皮豹皮各种坐垫。太宗传下恩命,各各赐了坐。众将领谢过圣恩,才按了品职,一一席地而坐。太宗开言道:“咱们兴师而来,已经到了。这遵化形势,瞧去非常险峻,用什么法子,能够打破它,大家商议商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