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朝秘史


金之俊道:“太阳一出,萤火虫哪里再有光亮?我国诞膺眷命,光宅万邦。恁他如何倔强,如何利害,天戈一指,就荡平了。倘说主子贤了,国就不会丧,崇祯又怎么亡国的呢?”

多尔衮道:“你们只会讲空话儿,没个替我分忧的人。昨儿洪承畴奏报到来,称说黄道周在江西地方招兵募饷,大有内犯的意思。如何说他是书呆子呢?”

豫王多铎道:“奴才回京时,就留博洛在那里,叫他帮着洪亨老,办理善后。奴才瞧博洛这孩子近来也大出息了,可否仰恳天恩,下一道上谕,就封他做征南大将军。唐、鲁两王的事,索性责成他一个儿去办。”

多尔衮道:“他一个小孩子家,这种大事,可办得了么?”

多铎目视文程,文程会意,随道:“从来说将门将种,博见勒自小就多谋善断。何况这几年跟着豫王爷出兵,越发的历练老成。唐、鲁二王,虽说是明朝庶孽,手下究竟都是乌合之众,老臣看来是很好。”

多尔衮点点头。于是一面下上谕封贝勒博洛为征南大将军;一面叫把左懋第尸身备棺殡殓。大家散去,才出府门,刚林拖住文程衣袖道:“老范,我问你一句话,方才上头并不曾问你,你怎么倒帮着豫王,推荐起博贝勒来了?”

文程道:“豫王爷新婚燕尔,不情愿出差,怕上头差派着,赶早的荐举人。我好不帮他忙么?”

刚林笑道:“我早知你们两个儿弄鬼呢。”

当下一笑就走开。

文程回到家里部署了一回家事,吃过中饭,歪着炕上养神,忽报牛公公到。文程赶忙起身,牛太监已自进来。文程陪笑让坐,牛太监也不坐,随在袖里取出一封书信,交与文程。文程见上面龙蛇般的字,认得是多尔衮笔迹,慌道:“原来是王爷手谕。”

牛太监忙禁止道:“请中堂悄悄儿瞧过了,咱们就一块儿进府去。”

文程见他这么机密,知道总是很郑重事情。拆开一瞧,只写着“速来”两个字,很是狐疑。忙忙换了衣服,跟牛太监到府。

见多尔衮不似往常那么欢喜,脸上呆呆的好似有着什么心事似的。文程请过安,垂手侍立,也不敢询问。多尔衮叫牛太监到了外边去,随又把门关上,向椅子一指道:“坐下了,咱们好讲话。”

文程坐下,只见多尔衮叹气道:“我在这里日子越发的难过了。赤胆忠心办事,人家只拿我当贼呢。”

文程摸不着头脑,应又不敢,不应又不敢,只得含糊说了一个“是”字。多尔衮道:“有人在谋我,你知道没有?”

文程道:“怕谣言吧。谁有这么大胆呢?”

多尔衮道:“还有谁,自然是咱们家人了。豪格这孩子,我待遇他,你是知道的。哪里知道他倒不怀起好意来,要谋害我。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。”

文程道:“王爷待遇肃亲王,真可算得仁至义尽。想肃王爷原不过一个贝勒,今上登极,王爷念及他征战微劳,就与汉军各将一体封王。现在孔、耿、尚、吴四王倒都感恩知报,肃王爷是帝室近支,怎么倒安着坏心肠。这个消息,不确便罢,要是真了,肃王爷那还成什么人了呢。”

多尔衮道:“哪有不真之理,老范,你道我哪里得来的消息,这就是他老婆亲口告诉我的。

你想想,这还有假的么?”

文程道:“果然如此,王爷就是开恩,天也要不容的!”

多尔衮道:“怎么想个法子,摆布他才是?”

文程沉吟半晌,忽然道:“张献忠是流寇里头最利害不过的,盘踞在四川,也不是个了局。现在东南事情,既派了博贝勒,何不就叫肃王爷去办张献忠的事。要是被贼子杀掉,那是最好不过的事,就打了败仗,也有国法的。万一张献忠竟被他灭掉,倒也为朝廷除一大害。咱们慢慢再想别的法子是了。

”多尔衮道:“兵权在手里,反起来便怎么?”

文程道:“派吴三桂跟了去,就可以监住了。”

多尔衮点点头,随起身开了门,牛太监送进茶来,多尔衮呷了一口,皱眉道:“又泡这个来了!你给我把太后才赐的浙江贡茶泡两碗进来,给范阁老尝尝。”

牛太监收杯自去,一时泡进两碗新茶来。多尔衮道:“这是浙督张存仁新贡进来的武林茶,你尝尝味儿,怎样?”

文程接来呷着,只觉清芳沁鼻,连赞“好茶!好茶!”

多尔衮道:“张存仁昨儿递到一扣封奏,称说剃发令下,民心惊駴,已服各地,复萌梗化,急宜开科取士。减赋蠲逋,以收人心安反侧。你看可行不可行?”

文程道:“倒也行得。”

多尔衮道:“那么就交给你办了罢。”

文程道:“各省的主考学政,总要恭请皇上钦派。”

多尔衮道:“请什么?那种事情,咱们从没有办过。你要叫谁去,就叫谁去是了。

比不得驻防八旗,我还懂一点。”

文程笑着,应了几个“是。

”当下退去。

次日,上谕下来,命肃亲王豪格为靖远大将军,同平西王吴三桂等,即日出征四川。又一道上谕,派了几个汉臣,到各省去开科取士。又隔了几时,征南大将军贝勒博洛、五省经略内阁大学士洪承畴先后捷报到京。报称黄道周已被擒获,郑芝龙已允降顺。绍兴、金华、衢州、建宁、延平都已打破,鲁监国不知下落,有的说逃往厦门,有的说逃入南澳。隆武仓皇出走,听说逃往汀州去了,现方派兵追逐。接着报称,汀州攻破,隆武帝并皇后曾氏,都被乱箭射死,福建肃清。多尔衮向臣下道:“博洛这孩子,擡举得究竟不错。只是豪格,太不成事。

按照祖宗军法,我可不能宽纵呢。”

欲知豪格究竟治罪与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七回  平四川献忠伏天诛 破两粤双忠完大节
话说众臣听了多尔衮的话,不免都有些诧异,只范文程一个儿明白。豫亲王多铎道:“王爷明鉴,打仗的事情,日子原不能够限定。何况这张献忠又是积年巨寇,现在又僭了号;四川地方又是险峻不过。豪格出兵以来,也没有打过大败仗,若说用军法治罪,未免太重点子。这个还求王爷斟酌。”

多尔衮向文程道:“此论如何?”

文程道:“豫王爷的话也是,现在这么着罢。”

王爷先降一道严谕,把肃王爷申斥一番,如果还不知勉励,说不得只好按行军法了。多尔衮道:“既然你们都这么说,那也只好先就这么行了。”

说着,通政司又递上博贝勒奏报,多尔衮拆开瞧看,众人见他初看时,很露出喜欢的样子,忽地皱眉摇头,渐渐变了颜色,看到后来,忽又欢喜起来,猜不透是何朕兆。只见他向文程道:“范老头,你过来瞧瞧。

”文程就御案上瞧去,看那奏报,第一段,称说大兵略定兴化、泉漳诸郡,进逼安平,明帅郑芝龙军容还很烜赫,疑惧不肯遽降。给了他一封信,许他显官,才率五百人来降。芝龙的儿子成功,隆武赐过国姓的,拥着大队,盘据海上,倔强得很。叫芝龙招他,倒回信把他老子骂了一顿,什么“从来父教子以忠,未闻教子以贰,今父不听儿言,倘有不测,儿只有缟素而已”等语。又飞檄远近,有“本藩乃明朝之臣子,缟素应然,实中兴之将佐,泼肝无地,冀诸英杰,共伸大义”之语。芝龙故部,都听他指挥。成功现佩着隆武封的招讨大将军忠孝伯印绶,往来岛屿,志颇不校中段称明大学士苏观生等,在广州地方,拥立隆武的兄弟唐王聿(钅粤)为皇帝,建元绍武;两广总督丁魁楚,广西巡抚瞿式耜,奉着桂王由榔,在肇庆地方,先称监国,后称皇帝,建立年号叫永历。未段称派兵南下,袭破广州,绍武被擒缢死,苏观生自杀,何吾绉降顺,永历闻风逃遁,听说已奔梧州等语。随道:“博贝勒立了这么大功,最好封他一封,那才有赏必有罚呢。”

多尔衮道:“我想还叫他回京歇歇,你就草一道上谕,封他做端重郡王,叫他凯旋时就把郑芝龙带了来京。海盗出身的,哪里有什么好人!留在京里,省得他作怪。”

文程应诺。忽见汉班中一个老头儿,曲背弯腰而出,向多尔衮道:“回王爷,芝龙倒不消防得,倒是他的儿子成功,不很好弄。”

多尔衮擡头,见是江南降臣钱谦益。因金之俊放了学差,派他暂署着礼部。遂问道:“郑成功不很好弄,你又怎么会知道?”

钱谦益道:“微臣在南京时,成功恰在国子监念书,时常瞧见的,长得一副好仪容,明星般的眼珠子,冠玉般的脸蛋儿,又是倜傥,又是孝顺,真是个全齐的孩子。”

多尔衮道:“住了,他老子降了,他还倔强,怎么倒说他孝顺呢。

”谦益道:“成功原是倭妇翁氏所生。芝龙就抚之后,倭子怕他兵威,送还成功。那时这孩子名字叫森,还只七岁呢,束向望母,常常掩涕。因此亲友没一个不称赞他孝顺。叔父郑鸿逵非常器重他,称之为‘千里驹’。先辈王观光,也向芝龙道:‘此儿英物,非你所及。’成功开笔学习制艺,作洒扫应对进退题文。中有汤武之征诛,一洒扫也,尧舜之揖让,一应对进退也语,塾师也很奇怪他。十五岁考了诸生,岁补一等,食饩。

有一个术士,见了他的品貌,大惊道:‘这位相公,骨相非凡,命世雄才,是个奇男子,并不是科甲中人物。’接来芝龙引他见隆武,一见倾心。隆武就抚他背道:‘恨朕无女妻卿,当尽忠吾家,不要忘记了。’遂赐他国姓,赐名成功,封为御营中军都督,仪同驸马都尉、宗人府宗正。后又赐他尚方剑,加封忠孝伯,招讨大将军。现在他不肯降,倒是我朝心腹大患。”

多尔衮道:“且等他老子来了,再商量罢。”

谦益献勤儿讨好,白遭多尔衮这么淡淡一句话,弄得同列倒都抿嘴窃笑,自觉没意思,退了下来。多尔衮又向文程道:“你再替我草一道旨给豪格,问他军事怎么了;广东、福建人家怎么一样办妥了呢?

前一道上谕没有发,草好了就一同发了去。”

文程先应了一声“是,”然后回道:“朝廷统兵大将,派在外面的,不光是肃王爷一个儿,现在严旨光责肃王爷,在知道的呢。原晓得朝廷至公无私;那起不明理的糊涂种子,保不住又要嚼舌根,说朝廷偏心了。像何腾蛟死,据着湖南顺承郡王勒克德浑攻打了好多时,也没见立什么大功,最好也下一道旨,申斥申斥。”

多尔衮摇头道:“不用,勒克德浑我原要派人去调他呢。”

过了两日,果然下旨,命定南王孔有德为定南大将军,到湖南去调勒克德浑回来,就叫平南王尚可喜、靖南王耿仲明同去。

却说靖远大将军肃亲王豪格,驻师汉中,正谋进取,忽然接到两道申斥的谕旨,叹道:“这回出兵,我早知道要收拾我性命呢。”

不禁滴下泪来。左右忽报平西王进营回事。豪格站起身,三桂已经走了进来,瞧见豪格脸有泪痕,随坐下问道:“王爷为甚伤心?”

豪格叹了一口气道:“一言难尽,你瞧了就知道了。”

说着,就把两道严旨,递给三桂。三桂瞧过,笑道:“好叫王爷欢喜,我才得着个喜信呢,四川这一块地,看来就在这几天里可以打破了。方才有个贼将叫刘进忠的来投降,说起张献忠大杀蜀人,部将孙可望、李定国、白文选等谏了好多回,都不听,川里头人,没一个不怨恨他。这回他因刘进忠部下都是川人,又想掘个大坑,一古脑儿活埋死。不料这个消息,被管门人知道了,报知进忠,进忠就率领部下到营投降。他说献忠在顺庆金山铺地方,离此一千四百里,日夜趋赶,五天工夫可以赶到,他还情愿做向导呢。擒住献忠,四川不就平定了么。”

豪格道:“就算四川平定,也救不了我的命。长白,这个人,总在这两年里头。你不信,往后瞧就是了。”

三桂道:“这是什么缵故呢?”

豪格停了半晌,叹道:“从来说家丑不可外扬,我还有什么说。”

说着,又流下泪来。三桂见他如此,也不敢再往下问,随谈了一回别的事。豪格道:“降将的话,大半总靠得住的。”

三桂道:“看来还不致有甚意外。

”豪格道:“这么很好,长白你就叫他领了路先走,我随后赶来。咱们偃旗息鼓,偷偷的走,别太招摇了。”

正是:时方逐鹿,难长儿女之情;志欲吞鲸,未短英雄之气。

当下大小三军,拔营而前。残月晓风,鸡声茅店,途中风景,也不及赏览。这日行到凤凰山,恰恰漫天大雾。豪格勒军登山,流星探马报称献忠高坐府堂,会众饮酒、连斩三探。豪格笑向部下道:“这贼子骄极了,他也料不到咱们这会子会到这里的。”

遂令:“吹笳鼓角,满汉各兵,一齐冲杀前进。”

此令一下,步骑各将,宛如狂飙骤雨。张献忠军没有防备,又蒙着大雾,正不知清兵来了多少,吓得东奔西窜。打仗这件事情,越是拼命,越保住性命;越是逃命,越丧掉性命。张献忠军才一逃,就被清兵左突右冲,杀得个尸山血海。献忠含了一嘴的饭,穿着半臂飞蟒,率同十多圈牙将,仓皇出视。恰碰着章京雅布兰,也是献忠气数已尽,被雅布兰一箭,射中在额上,跌倒在地。众牙将抢救不及,被清兵一阵乱刀剁为肉泥。张献忠部众大半投降。豪格一面派兵,分剿川南、川东、川西、川北,一面飞章到北京报捷。上谕下来,命总兵李国英为四川巡抚,平西王吴三桂留镇汉中,肃亲王豪格凯旋听赏。豪格接过上谕,就把地方事情交割清楚,率着本旗人马,回京复命。说也奇怪,升见这日,豪格还健得生龙活虎相似;赐宴回邸,不知怎样,就得着暴病薨了。京师人言籍籍,都说与多尔衮很有关。说书的生于二百年后,无从查考,不敢妄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