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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二朝人物演义
他二人当初隐在海滨,原自耕自食的。如今到了首阳山下,他便商量道:武王以臣弑君得了天下,所得皆不义之物,我们就是自己耕种,终久算周家之粟,只是枵腹行吟,倒也洁净得有趣。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,立了一回,但见泉水涓涓而流。伯夷道:“这是天地间自然的流水,须不是周家的。”叔齐道:“正是。”二人随意饮了些,又在山下观看多时,那崖壁边都是薇草。叔齐指与伯夷道:“这也是天地间自然的生发,亦不是周家的。况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,如果可吃,是天不生无禄之人,可保性命。或不可吃,死亦何恨?”伯夷道:“且试一试看。”两人便采来生嚼下肚,安然无事。后人都晓得食薇,春夏取叶,秋冬取根,皆夷、齐故事。
却说他二人登山食薇,临流饮水,无忧无虑,即是家常,更有寂寥。作歌一首,登于首阳山巅,朗然高吟,以发其轻世肆志之意。歌曰:
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虞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。嗟吁,徂兮命之衰矣。
如此者三年,颜色不变,似有仙气。一日,登山采薇,放歌已毕,只见有一老妇负担而来这首阳山中。人迹不到之处,设有一人来时,疑是周人混杂,他就住不牢了。如今忽见这一个老妇,倒也吃了一惊,又见老妇打扮非常:
顶排箬笠,半是新笋初落之箨。身披布袄,似非木棉捻就之纱。鬟垂苍耳,容颜黧黑鬓飞蓬。跷蹑芒鞋,行步龙钟腰渐软。宛似馌田之妇,定非漂絮之人。
那老妇人看看走近前来,放下担子,问道:“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听,但老身不知是甚么意思。”夷、齐道:“你那里晓得我们心事。”也无别话,竟去拿着薇草而食。老妇又问道:“你们吃的是甚么东西?”夷、齐道:“就是山上生的薇草。”老妇道:“薇草可以充饥么?”夷、齐道:“薇草那里充得饥,不过胡乱咀嚼度日而已。”老妇道:“为何不吃饭,偏要吃他?”夷、齐被他缠不过,只得说道:“我两人耻食周家粟米,甘忍饥饿,权把他来消闲。”那老妇人从从容容说出两句话来道:“二位义不食周粟,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。”说罢依旧挑着担子去了。夷、齐二人听了这两句,猛然一惊道:“是矣!是矣!”就将手中所采的掷于地下,以后再不采吃,竟饿死于首阳山下。后人怜他二人是义士,将来埋在山下。至今首阳有夷、齐之墓。孔子曾说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之下,民到于今称之。又说二人求仁而得仁,并没有怨心。诗曰:
一意重天伦,逊国无所疑。万世计纲常,谏伐死不辞。
求仁而得仁,夫子言如斯。死饱不死饥,寂寞冢垒垒。
总评:夷、齐逊国而逃,避纣而逃,与太公不合而逃,谏伐不行而逃。古人只要成得一个人品,不惮艰苦如此。后人食禄事君,若遇着万里辞家,便就有许多怨抑,甚矣。世风之不古也。
附评:太史公云:孔子曰,伯夷、叔齐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予悲?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,遂饿死于首阳山。怨邪?非邪?或曰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伯夷、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,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。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。是遵何德哉?倘所谓天道是邪?非邪?因附录之。
卷十七 柳下惠为士师
拙宦浮沉浊世中,补天经画有谁崇。存心恺悌何惭德,化女刑于不负躬。
圭避自珍廊庙器,风花宁结岁寒衷。从教史帙标名氏,仰止芳徽叹不穷。
凡人不能笃志励行,进德修业,惟嗟遇合之难,以得失之感,横诸胸中,以性命之尊,置诸膜外。如是之人,天下耻之。所以,人伦卓绝之士内无机心,外无机事,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,坦然以往,一言一行处常处变,必合乎天理,审乎人心。稍有不安,便明发动容,口食兴虑,务要不负其所本,不欺其所与,不昧其所学,不易其所操,往往不离忠厚笃实。当时莫恶其非,后世想闻其化,试究其故,皆繇正大自居,神明自号。虽在暗室之中,屋漏之际,惟恐有天神鉴察,勿敢逞其聪明。及于荒谬、不经之处,肫肫恳恳,立极至诚,不使一毫之智术机巧,开罪于士君子名教之中,既能厚重少文。设有所遭之不幸,亦未尝有毫厘震动,旦夕妄为,求之古昔。独东鲁之国有一男子,不知其姓名为谁。但此男子生平知义达理,读书避俗,尝独居一室之中,以琴樽自适。年当弱冠,尚不曾近着女色。因此,容度翩翩,犹如傅粉。适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,里居窥见男子风流济楚,一表人材,遂动怀春之感,便深荐枕之思,无计可施。偶然一日天寒烟暝,风雨凄零,男子紧掩上门,挑灯危坐,因吟诗以消清夜。其诗道:
弹琴读书,性真愉乐。何必慕富贵,神枯瘁,颜销铄。味道泽吾躯,乘时见吾长。日证颜氏在,笔酡中,通世外。
男子吟诗刚毕,忽听得门外有剥啄之声,男子心甚骇然。黑夜黄昏,谁人到此?又吟两句诗以代相同。男子朗吟道:
畴叩我篱,将焉营哉。夜漏丁兮,夕口口行。
你道这敲门者乃是何人?就是怀春的女子,便也应声吟道:
林之曲兮,口声凄零。聊寄子庐,息影竛竮。
男子听其诗句,已知是一个淫奔的女子。那女子吟罢诗,便叫开门。男子答道:“我方才听你所答之诗,决然是个女子声音。此时夜深人静,况我又是个孤男,怎好与你开门相见?”女子道:“妾非私奔之女,因往母家被这不做美的风雨所阻,路滑形单,敢乞官人发个恻隐之心,放我进门,寄宿一宵,以免虎狼盗贼之苦。”男子讶然说道:“娘子差了,自古有言,男女授受不亲。又诗经有云,岂不夙夜,谓行多露,如何教我容留?趁此雨未滂沱,还往别处投宿,不必在此苦缠,枉劳唇舌。”女子泣道:“贱妾行了许多旷野,受了无数惊惶,方能望见官人门内灯火荧荧,决然怜悯,因此相投。谁知又如此坚拒不纳,贱妾何命薄至此。”说毕,费弄香喉,度出娇声,啼哭起来。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,干柴遇了烈火,未有不携手相将,尤云殢雨。他却以礼自持,晓得他佯啼假哭,无非要入门的计策。男子听见这女子在门外作为,便冷笑几声说道:“好笑你这个女子,倒也来得奇怪,还不快快回去,倘有柝军过此,看你何言抵对?”女子道:“毕竟要妾说么,止不过实情供告,妾说是官人相约来的,有何妨碍?”男子听了此言,咋舌大骇道:“却原来如此,令人闻之恨不得掘泉洗耳。女子你须知我鲁男子平日所为,果是何等样人,把这歹言污我。你好好往别处去了,我须养你廉耻,不与人说。”女子道:“官人,事已到此,贱妾也怕这许多不得,你可开了门,借我一灯回去罢。”男子摇头道:“任你说得天花乱坠,我决不信你。既乘夜而来,岂不能冒雨而去。我非吝这一灯,倘若开门被你缠得不了,如何是好?鲁男子决不为此狗彘之行。”那女子听了此话,自知没理,满面羞惭,叹了一口气,骂道:“痴男子薄幸人,自恨错认了你,可笑你现成福不会享,明是初世为人的了。”便怫然而去,男子犹恐他假意,将这两扇门儿牢牢拴上,秉烛直到天明,方才就寝。男子独居之时于不意中有此奇遇,若稍无所持,未必能免。他却坚守不移,也算是个有行之士。有诗为证:
闭门不学偷香侣,矢志勿谖洵遐举。暗室神明有也无,鲁连真不愧斯语。
如今再说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,比这闭门不纳胜于十倍。你道为何?女子来在门外,不见其貌,但闻其声音啼泣,如有涵养的还可勉强支吾。假如倾城倾国之人,口然相遇不为所惑,才叫做有德有道、有守有见的圣人。
却说这故事也就出于鲁国。其时有一公族赐姓展氏,名获,字季禽,官拜鲁国士师,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狱官。其父唤做无骇,又有两个兄弟,一个名唤展喜,一个名唤盗跖。因展禽食邑柳下,后谥曰惠,人都以柳下惠相称。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,言辞坚确,不肯枉道从人,以正守己,以和处世。其为士师之官,也是摈于下寮。所可惜者,鲁之僖公不识贤愚,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,又不能尊以宰辅之位。只是听信左右之人谗佞之口,将他做了士师,稍不如意便将他黜退了,如此三次。这柳下惠处之裕如,毫不介怀。一日,闲居无事,散步国中。只见国中的人遇见了柳下惠都说道:“子不见机而作,何乃甘于摈斥?如使本国可仕,他国亦可仕。守株待兔,非智者所宜。”柳下惠明知其讥我三黜不去,佯问道:“何以见之?”国人道:“吾闻智鸟择木而集,知士择土而翔。子今不遇僖公亦可远去,奈何优游卒岁,聊以自娱?这鲁虽父母之邦,若论大义,还宜自重才是。”柳下惠拱手答道:“极承列位盛情,区区还有一言未蒙详察,是以宁为三黜之徒,不异寒贱之士。足下慨辱枉教,试说可乎?”国人道:“我辈下愚,识薄见浅,愿大夫赐教。”柳下惠道:“禽闻风性以渐而柔,世故有时而熟。今日揣摩起来,若不为其所难的直率之道,就了这曲情鄙愿,一味肯为其易,自然息了闲官之浮议,合了末俗之私心。无论吏治不全,不消说循良荐誉,进退自如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与人相对,如何得手足自运,胸臆自展?这也是人各有志,不能强更不肖实能为此迂拙之事。枉劳列位相劝,切弗以展禽不合时宜为可笑耳。”国人听了柳下惠这许多言语,都呵呵一笑而散,莫不说其所言之非也。后人有诗为证:
揣合非难事,悬车待者谁。事人既有道,从俗岂无思。
炎寂久知味,遭逢素望违。休言迂腐甚,落落岂为痴。
柳下惠听了国人不入耳之言,方才回步,只见国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妇、士农工商,东一攒西一簇,纷纷传说东门上来一异鸟,不知是何祸福。柳下惠闻得此语,正待要曳步去看,却好本国臧孙大夫差人来请,柳下惠即去相会。臧孙大夫道:“东门来此异鸟,不知何名?吉凶未审,敢望高贤教诲。”柳下惠向前一看,道:“此鸟出自海中,名曰爰居,来此主有大水。若能即去可免。”言罢相别而去。臧孙大夫闻得此语,备了三牲祭献此鸟,又令众人相拜恳了三日,那鸟忽然离去。数日后,海内大起波涛,国中无事,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。臧孙氏是忧患大夫,所以得免水患。后人看到此处,有诗赞道:
柳下高风世所稀,胸中博物有全知。若非文仲先防备,鲁国安能免祸危。
柳下惠与臧孙大夫相别回家,见了妻子,把爰居止于东门,一一说完,竟往书斋独宿。但下惠因日间出外辛苦,慌忙枕书假寐,失掩园扉。少顷,忽闻嗟叹之声,柳下惠抬头一看,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女子。此时,柳下惠睡眼朦胧,疑是做梦,问道:“何方女子昏夜而来,有何话说?”女子答道:“妾是邻家幼女,出而迷路,不知所之。素闻尊官秉节高明,正身立朝,敢祈见怜穷途妾媵。况且天气严寒,身衣单薄,望乞收留。明早归告父母,当以白金为寿。”柳下惠道:“女子,你若早来,可到寒荆处用些晚饭,庶可同眠。如今更深夜静,内中相隔甚远,呼唤不及,我在书斋孤身独宿,怎好容留得你?”女子道:“我非不知男女异室而居,只因事出无奈,敢求尊官,发一片恻怛之仁,拯救蝼蚁之命。万一不能见允,使妾别了尊官,行至半途,遇着些不良之人,如令弟盗跖相似的,岂不丧了奴身一命也属小事,尊官有赫赫令名,只恐从此而失,将奈之何?”你道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么?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无计可入,故托此进言,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。柳下惠是个端方笃实的君子,以一段真诚待人,只道人也无私意待我,便信以为实然。问道:“你果是走错了路,不得回去,没甚么别故,方敢留你。”这女子听了此言,正遂心愿,便应道:“委实如此,安敢谬言?”柳下惠道:“可惜此间没有衾褥,你暂在回廊下权宿一宵,明早去罢。”女子道:“既蒙公相厚德,留我在此,看这天寒地冻,况我身上衣衫单薄,若在回廊下过夜,何异荒郊旷野?倘或冻死了人,也是公相阴骘所系,伏乞三思。”柳下惠心中踌蹰不定,左思右想,嘿嘿无言。正是:
禅火空山叟,犹难制毒龙。谁能遇尤物,略不动幽口。
那女子看柳下不则声,又恐有变,乔装寒冻战栗之态。柳下惠愈觉惨然,惟恐怕冻杀了他,甚是不忍。谁知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,满望饱其淫欲,所以花言巧语也觉好听。柳下惠道:“女子,你既然畏冷,又怕冻死,我当设处一个权变之法,在你可以不损性命,在我亦可以少尽寸心。我对着这盏青灯一面读书,你可过来坐在我怀中,等待钟鸣漏尽,将次天明,着人送你回去。”女子依言走近前来,竟坐柳下惠的怀中,说不尽妖声曼色,媚语娇情,千方百计引诱调笑。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,虽然抱女子在怀中,就像捧了璧玉,临渊履冰。但知对灯展书,绝不与女子复交一言,其如他绵榻情浓,桑间兴炽,或是摇身,或是回头,或是问夜如何,或是嫌天易曙,柳下惠此时觉得女子所言尽是邪淫,不耐烦。一更挨到二更,三更挨到四更。忽闻金鸡报晓,野鸟出林,心中大喜,始道:“女子,天色将明,你可回去罢。”女子道:“窃闻古人有言,既来之,则安之。妾此来岂真为穷途无赖,远投公相?止不过为奉枕席,本是美情,奈何逼我而去?若执意不留,只有来的心情,那有去的面目?有死而已。”柳下惠正色道:“早知如此,昨夜决不容留。自恨我一念之差,倒惹你在此胡缠,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躯,顶天立地,三畏存心,四知常念,也算是一个奇男子。若要与你宣淫狎体,夜静更深,有何所畏而不为?直待此际么?汝为女子,无行一至于是,可羞、可耻、可鄙、可贱,还不快走?”女子道:“人生斯世不过行乐耳,何苦恁般古执,恰不错过佳期?”说毕偎住柳下惠,不肯跬步相离,激得柳下惠性急起来,将手拉开那女子,怒冲冲往内中去了。女子方才叹道:“展禽拘腐,负我良宵。罢,罢。”只索去也。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