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十二朝人物演义


  襄王不作巫山梦,神女空劳下楚台。 

  柳下惠走进内堂急扣中门,其妻也不唤使女启锁,披衣而起,问道:“是谁?”柳下惠高声道:“娘子快开门,我有一桩异事与你讲。”其妻不知何故,开门迎入,便问道:“适才欲讲何事,这般烦恼?”柳下惠坐定,把这女子乘夜投宿,自己坐怀不乱的情繇告诉其妻。其妻素知柳下惠所为正直无私,并不生疑,且劝道:“这女子实则无行,蓦地里来寻你的烦恼,你可包容他,勿令人知,庶不坏他名节。”柳下惠听他这几句言语,怒气冰消,因应道:“娘子言之有理,我当秘之。”谁知这坐怀不乱的事,只夫妻二人谈于内室,古人云隔墙有耳,不数日,传遍鲁国,又传遍列国,又传之天下后世。柳下惠之名益重矣。这是后话。 

  方说此时乃鲁僖公二十六年,不意齐孝公帅师来侵。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备牛酒,出境犒赏齐师。你道齐人伐鲁,为何鲁国反行犒赏之礼?皆因春秋之时凡遇外寇相攻,必须如此行事,方才见得我国有备,不畏侵伐,故此僖公习而行之,不足为怪。又使柳下惠去行说。柳下惠闻命,即忙往见齐君,说道:“寡君僖公,闻君亲举玉趾,将辱于敝邑,特使下臣奉犒执事。”齐侯见柳下惠前来,颇有骄兵之色,问道:“莫非汝鲁人恐我齐军来伐么?”柳下惠对道:“小人恐矣,君子则否。”齐侯道:“何恃否恐?”柳下惠对道:“君侯在上,莫嫌小臣多口。”齐侯道:“寡人正要请问。”柳下惠不觉慷慨激烈,按剑奋袂而言,齐侯侍卫之人莫不露刃相睨,柳下惠全然不畏,说出这篇话来。正是: 

  一言屹如山岳,三军不战倒戈。百万生灵安堵,千秋传说非讹。 

  你道柳下惠所说的甚么?还是夸张山川形胜,还是谈论猛将谋臣?他说的话却都是凛然大义,竟对孝公说道:“鲁国别无所恃,所可恃者先王之命。”孝公听了此话黯然削色,即应道:“愿闻所恃之详。”柳下惠道:“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,股肱王室,夹辅成王。那时成王劳之,赐之盟曰,世世子孙,无相害也。”藏在盟府,令先君太公为太师之官,兼主司盟之职。是以传至桓公,纠合诸侯,有不和协者,则会盟以图谋之,必使弥缝其阙失,匡救其灾殃,也不过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夹辅旧职。及君即位,列国诸侯谁不引领?延望于齐都揣道,其帅桓之伟业骏功,我敝邑似不必聚众保守。”这柳下惠说到此处仰天长啸一声,齐人都股栗战兢,连孝公此时不觉有恧于心,岂能上悖其君,远违其祖,降颜问道:“大夫更有何辞?”柳下惠对道:“有。今君嗣位方得九年,岂料捐弃先君之命,违废太公之职,其若太公桓公何?君必不然,我鲁邑虽小,实恃此以不恐矣。”齐孝公被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义,又歆之以尽职,自知兴师伐鲁不是,便支吾说道:“敬聆大夫高论,敢不佩绅?且孤此来原不敢侵夺土地人民,特为岑鼎而至。”柳下惠道:“展禽闻岑鼎久送至君所,今日何故又来索要?”孝公道:“昔日所与我齐国乃赝鼎,非真岑鼎。”柳下惠道:“这岑鼎所值几何,乃劳君自率师远来。只须遣使一人以礼相求,我寡君未有不从君命。禽恐如今日之师,似非不得已。”齐孝公道:“孤也恐汝鲁人复以赝鼎相欺,是以不惮迢递而来,若得真鼎,吾当退归矣。”柳下惠拱袂对道:“如此君且退三舍,下臣当入告寡君,即驰至矣。”孝公应诺,传令着三军人马暂退三舍之地。军马得令一时远徙,孝公才与柳下惠作别。正是: 

  片席话消齐鲁隙,不教烽火沸如蒸。 

  柳下惠入朝,备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。僖公道:“赖卿善辞,获免国难。只是这真岑鼎吾甚爱之,卿何不以前所与的赝鼎直对为真,以复孝公?”柳下惠又奏道:“臣非不爱君之鼎,且臣亦爱臣之信。然主君所欲者真鼎,以免国也。若弃贱臣之信以免君之国,亦臣之所难也。”僖公不得已,将真岑鼎付与柳下惠往献孝公。军前左右报知,孝公见了岑鼎大喜,便向柳下惠说道:“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,惠我岑鼎,如今竟如约旋师,即下令返国。”有诗为证: 

  弱不胜强势亦危,多才柳下识时宜。谁知一鼎能全国,鄙吝昏君总自痴。 

  柳下惠直待齐师远离鲁境,方敢入城回奏。谁知他有了这段却师之功,甚且不杀一士,不折一军,那僖公仍复不能超升大用,莫不为其惆怅叹惜。柳下惠付之以命,恬无所求,绝无所望。其妻倒有愤闷不平之感,一日对着柳下惠道:“相公,你如今身虽做了士师,官卑禄薄,何足恋之?我今见你三黜于鲁,濡滞淹留,纵有人言诋诮,绝不谢去,如此所为,得无不惮烦乎?”柳下惠并无片言对答。其妻又道:“你不要怪多言,妾闻君子有二耻,你亦曾知否?”但柳下惠是个男子,何书不读,何事不知?只因妻有言劝勉,也是琴瑟欢情中之谏臣。柳下惠如此行径,正是和圣的妙用,应道:“禽也不知,娘子不妨教我。”其妻道:“国家设使无道,君上晏安昏宠,臣庶偷薄,政令纷更,此正贤人彦士洁身肥遁之时。若叨昧伪封,用忠进退,犹然显居荣次,唯利是图,岂不是君子可耻之一?”柳下惠应道:“是。第二之耻何在?”其妻道:“倘若圣天子当宁而立崇表殊节,旌德礼贤,四海晏清,****康泰,又无豺豕当道,遗黎慕义行仁。设有英豪俊杰,正当蒙薄帛之征,正身在朝,明礼训乐,易俗化民,内处心膂,外总兵权,不为过分。仍旧是寒贱之徒,布衣韦带,粗羹粝食,托言夙秉高尚,薄宦谢病,岂非君子可耻之二?今日世亦乱离,三黜不去,亦近于耻,相公可不知哉?”柳下惠道:“彼之为彼,我之为我,虽袒裼裸裎,与之油然相处,又安能令我受污也。”其妻见柳下惠所见甚高,以后遂不复谏。后人有感其事,集诗五绝赞之道: 

  其一:心事闲云逐海鸥,韦匡宁复问淹留。萧骚不厌君裘黑,政谓犁庭辄拜候。 

  其二:聊因归沐畅幽情,渊水宁辞作楫行。莫道长安能恋客,丹心径寸夜珠明。 

  其三:堂上东山傲角巾,一泓清镜对城闉。依稀淡月轻云下,琴韵时调竹里新。 

  其四:微才沉滞竟何为,详奏民艰下陛迟。自拟废材捐散质,肯凭空色竟纷披。 

  其五:家世原推丹凤毛,幽栖临水傍山林。官闲万卷常披帙,爱逸焚香坐永宵。 

  这柳下惠从此浮沉鲁国之中,时与孔子朝夕往来,真是气叶金兰,义深志合。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宾客,诀了妻子门人,奄然身逝。其妻哭泣哀号,遣人报知展喜,得了讣音,椎心抆血,急到柳下惠家中,见了其嫂,哭临其兄之尸。然后拭干双泪,整治棺椁衣衾,择吉殡殓。只有那盗跖恶人,只晓侵犯诸侯,恣其劫夺,何曾知亲兄死了,前来相吊,哭泣悲哀。须知他做了不良之辈,不知礼义,不知庆吊,何足怪哉?其时门下人无不哭临其丧,无不悯其贤而不遇。今因其身死,诚恐泯泯无闻,欲述其生平行实,播于辞章,叫做哀诔。门人至此将欲操管以诔其事,其妻闻言,玉箸交顺,翠眉双蹙,说道:“汝将诔夫子之德邪,妾思今日之事则二三子虽有大才,然不如贱妾深知其故。”那门人不敢僭笔,其妻乃诔道: 

  夫子之不伐兮,夫子之不竭兮。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,屈柔从俗不强察兮。蒙耻救民,德弥大兮。虽遇三黜终不易兮,恺悌君子未能厉兮。嗟乎惜哉,乃下世兮。庶几遐年,今遂逝兮。呜呼哀哉,魂神泄兮,夫子之谥,宜曰惠兮。 

  诔成示与门人看了,个个赞叹其妻的学识非人可及。你道这个弱质妇人恶能知德,据他所诔片语,这柳下惠刑于之德化,是超出于寻常万万者也。如此看来其妻之为人亦称贤妇矣。门下之人挥泪从之,具疏请谥于鲁君,不日降褒贤之诏,加非次之荣,允其妻之所请,遂谥曰惠。后人有诗三章以赞美之。 

  其一:宠灵抑何泰,君恩溥若渊。风流传柳下,万世亿千年。 

  其二:贤哉展季子,功烈曰无双,可惜琼楼召,悲歌泪溢江。 

  其三:浊世难驻影,和光或亦安。萧条悲不尽,无计取浮弹。 

  总评:柳下惠一生行事,详诸篇章。其大过人处,全在女子坐怀不乱。此段不可不传。采辑之家胡有错谬弗载,鲜见其周章者何也?抑岂以不经而弗录欤,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。 

  又评:妇人女子居处深闺,能知夫子之行而诔之,则柳下惠且有圣妻矣。噫吁,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,是亦可风也。 
















卷十八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

  淫声艳色总迷神,倾国倾城原有因。从古英雄行大计,暗藏利刃妇人身。 

  这四句诗是道古来兴亡之故。却说清心寡欲此四字最为美德,然而说来易晓,行之甚难。有一等上智的人,远色欲如仇雠;有一等下愚的人,奉娇娃如珍贵;即有一等中样的人,明知沉溺声色是不好的所在,然而一到面前不觉怡情悦志,竟被他弄得痴迷了,日亲一日,恋不能割,纵有正人在前,忠言刮耳也是没干。正是识得破忍不过,所以说道: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看将起来,蛾眉皓齿乃伐性之斧斤,纤歌妙舞实亡国之玩好。无论创业守成的俱所当戒,而平常之人虑饥寒谋朝夕,或不暇及。若是人家膏粱子弟,便思携姬挟妓,弄玉吹箫。何况人主生在深宫之中,长于保阿之手,艰难困苦一毫也不晓得,声色之好在所不免。而智谋之士晓得惟此一道可以动得人主欢心,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。试把春秋时事略说一番。那齐是太公的子孙,鲁是周公的子孙。本为邻国,以后强弱相形,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强的了。所以,齐人原是急功利,喜夸诈,过于刻薄这边,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、晏婴这两个极诡极谲的。当时孔子亦尝游到齐国,欲一变至鲁。那两个便暗暗忌刻说道:孔子当年莫展,累世莫殚。造出许多鬼话,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。正是: 

  女无美恶宫生妒,士无贤否众成疑。 

  却说孔子见齐不用,东周难造,琴佩萧然,弟子驱车,行踪冷落。随返父母之邦,往谒季桓子。季桓子是鲁国的上卿,当权用事,正要与大圣人交游,一见孔子不觉欣然,即命孔子为鲁国司寇,摄行相事。未及数月,只见鲁国朝以内跄跄跻跻,恪守鹭序鸳班;朝以外肃肃雍雍,敬仰官清吏洁。长幼异食,男女别途,道不拾遗,器不雕伪。许多政治,把鲁国竟变了一个太平景象。那时百姓颂声满路,邻国交传,未免吹风到景公面前。景公闻知悔道:“我当初原是要用孔子的,都被这些卿等说得糊涂,叫我主张不定。到如今彼国日昌,我国日弱,实为可忧,如何是好?”那犁鉏、晏婴听景公之言,有些怨着他两人,大有不安之意,背地叹悔道:昔日若用孔子,我辈无权。今日不用他,他又在鲁国兴起这许多大事业来。若不预为设处,我国必受其害。两人踌蹰了半日,无计可施,只得分别而去。后人有诗曰: 

  谁为表东海,洋洋大国风。君骄成傲僻,臣谄近和同。 

  贤圣无门入,奸邪当道中。空嗟邻国治,心计枉冲冲。 

  次日,犁鉏随请晏婴商议道:“孔子知礼而无勇,但能从容谈论,谅无御变之才。须要奏过我主,假以会盟为名,一面差人去请鲁君,一面唤莱人来分付。那莱人不知王法,颇有精勇,到那会盟的时节,叫他暗伏在夹谷地方,出于不意,攻其无备,可使鲁国君臣一时措手不及,却被我们凌辱他一番,他也损威多了。那些君臣断然降伏,以后还敢施张,岂不甚妙。”两个即便进朝奏知景公,景公听罢,说道:“此计亦通。”即刻遣使往鲁国去。分付已毕,使者领命而行,往见定公。把景公的情繇,婉转敷陈了一番,说出许多好意思来。定公并不疑他,当下面允,随命有司打点车驾前往齐国会盟。连那季桓子也道两君合好,大礼之常,竟不存心备办。岂知孔子是个大圣,凡事先知,便能预防,道:“有文事者必有武备,请其左右司马以从。”只见行至峡谷,两君相见,行礼已毕,从旁闪出一班莱兵,鲁君便吃了一惊,孔子便叫:“以兵击之。”齐侯恐惧,遂着莱兵避去,仍修会盟之事。景公暗暗看那孔子,辅相鲁君,既行其礼,又着其威,没有一毫失错的所在。我们齐国所行的都是张皇失序。会盟之后,齐侯愈觉失色,归责群臣道:“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,而卿辈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,及使得罪于邻邦,岂不惭愧?”乃归鲁所侵之四邑及汶阳之田,竟成一场画饼。有诗为证: 

  俘兵逼好失交邻,夷裔谋华岂会宾。况以牺尊为野合,漫勤执事服儒绅。 

  那时晏婴与犁鉏日夜图维,商量一计,必须外修和好,内行诈术。又思玉帛狗马都是鲁国所有的,若送将去,不惟见却,且被鲁国讥笑。不要说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,必然谢绝,就是那富于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。转展思量,想得定公虽则励精图治,却于女色一途耽恋无厌的。况他国址近着燕赵,粉白黛绿颇也不少,只少女乐歌舞。莫若广选美女,训习一班送去,决定喜欢,自然溺于声色,怠于政事,怕不入吾彀中?两人商议已定,入见景公,备细陈说一遍。景公大喜道:“有劳二卿用心。前者夹谷会盟,非为不妙,只因孔子识破,几至败露。今女乐一事须要慎密,不可扬声,务要万全,俱赖二卿斟酌行之。”于是,遍选本国女子极美者八十余人,其中择一最聪明最伶俐的立为女师,训练教习作乐歌舞。一日,景公对晏婴、犁鉏道:“卿等所献计策,寡人清夜思之,深为痛快。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习得若何?可唤他来歌舞一番,果然巧妙,可以倾动人主,即便选一吉日良时送至鲁国,不宜迟了。”两人听毕,即命女师唤那一班女乐叩见景公,便令殿前试演。只见那班女乐妖妖娆娆,华华丽丽,莺喉婉啭。人人嚼征流商,羽衣蹁跹,个个秉干执翟。真是仙子临凡,嫦娥下降,世间稀有。后人有诗为证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