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义证


〔八〕 《斟诠》直解为「褒美功德,显扬仪容,同为一代之典礼文章,无二致也」。按本篇上文谓「颂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」。

至于班、傅之《北征》《西征》,变为序引〔一〕,岂不褒过而谬体哉〔二〕!马融之《广成》《上林》,雅而似赋〔三〕,何弄文而失质乎〔四〕!

〔一〕 《校证》:「『西征』原作『西逝』,梅、冯疑『逝』作『
巡』,黄本改『巡』。唐写本作『西征』,今据改。傅毅有《西征颂》,见《御览》三五一引。」

      《校释》:「『西巡』原作『西逝』,朱校改。按傅毅有《西征颂》,当作『征』。」

      《玉海》卷六十引「西征」作「西逝」,又于「变为序引」下注云:「班固、傅毅《窦将车北征颂》,又班固《东巡南巡颂》。」黄注:「《后汉书》:窦宪迁大将军,以傅毅为司马,班固为中护军,宪府文章之盛,冠于当世。毅所著诗、赋、诔、颂诸作,凡二十八篇。固所著赋、铭、诔、颂诸作,凡四十一篇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班有《窦将军北征颂》、《东巡颂》、《
南巡颂》,傅有《窦将军北征颂》、《西征颂》。班之《北征颂》在《古文苑》。」《斟诠》:「序、引,皆文体名。《论说》篇云:『
序者次事,引者胤辞。』」

〔二〕 唐写本「过」作「通」,误。《左庵文论》:「『西巡』或作『西逝』,误。《艺文类聚》引有傅毅《西巡》、《北巡》、《东巡》诸颂。《后汉书》有班固之勒石《燕然山铭》(见《窦宪传》),即《北征颂》也(按《古文苑》十二、《艺文类聚》九十六均引有班固《车骑将军窦北征颂》)。此二篇之作法相同;序文较长而有韵;颂仅数语;事实皆叙于序中。(《北征颂》用「兮」调仅寥寥五句而已,而序中叙窦宪之事实甚详。《西巡颂》序文与《典引》相近,颂亦甚短。)故彦和以为非颂之正体。然后世亦颇不乏祖述之者,陆士龙、鲍明远皆有此体,是序长颂短之篇,于六朝时亦正多也。」「
褒过」,褒美过实。

      周振甫《文心雕龙注释》(以下简称「周注」):「《
车骑将军窦北征颂》,先写车骑将军窦宪才干德行,次写他统率将士北征,再写他的破敌制胜,再写他的功迹。刘勰认为颂的体例在于歌颂功德,不宜铺叙事实,变为序引,褒美过分而不合于体例。」

〔三〕 《玉海》引于本句下注云:「见本传。」冯舒校云:「『《
上林》』疑作『《东巡》』。」斯波六郎:「《玉烛宝典》三有马融《上林颂》之残句。」《校注》:「按舍人此评,本《文章流别论》。既沿用仲治之语,想必得见季长之文。《玉烛宝典》三引马融《上林颂》曰:『鹑●如烟。』是季长此颂,隋世尚存,故杜氏得征引之也。何能因其颂文久佚,而遽疑作《东巡》耶!」《训故》:「广成,苑名。」

      「马融」,东汉前期经学家、文学家。有集九卷,已亡佚。张溥辑《汉魏六朝原三名家集》中有《马季长集》一卷。严可均辑《全后汉文》辑其文为一卷。

      《后汉书马融传》:「(融)为校书郎中,诣东观典校秘书。是时邓太后临朝,骘兄弟辅政。而俗儒世士,以为文德可兴,武功宜废,遂寝搜狩之礼,息战陈之法,故猾贼从横,乘此无备。融乃感激,以为文武之道,圣贤不坠,五才之用,无或可废。元初二年,上《广成颂》以讽谏。其辞曰云云。颂奏,忤邓氏,滞于东观,十年不得调。因兄子丧,自劾归。太后闻之怒,谓融羞薄诏除,欲仕州郡,遂令禁锢之。太后崩,安帝亲政,召还郎署,复在讲部。出为河间王●长史。时车驾东巡岱宗,融上《东巡颂》,帝奇其文,召拜郎中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《广成颂》见《后汉书》本传。《上林》无可考,黄注谓《上林》疑作《东巡》。案《全后汉文》十八有《东巡颂》佚文,其体颇与《广成》相类。」

      《左庵文论》:「『广成』之下,疑脱二字,或当作『
体拟《上林》』。观下文云『敷写似赋,而不入华侈之区』,则此或谓《广成颂》摹拟《上林》,非体之正也。颂文见《后汉书》融本传。前有序文,与司马相如、扬雄之《上林》《羽猎》无殊;又,句不限于四言,三言与五言杂出,直为赋体。案彦和以为赋、颂本为二体,不能相谋;故《广成》之类,实非其正。然东汉之时,赋、颂不甚区分;如马融《长笛赋》称为『颂曰』,是直与《长笛颂》相同,亦足征二体之混淆矣。」范注:「郝懿行曰:『案黄注《上林》疑作《
东巡》,从《马融传》也。然挚虞《文章流别》作《广成》《上林》,是必旧有其篇,不见于本传而后亡之耳。』案《艺文类聚》引《典论》逸文,亦称融撰《上林颂》,是融确有此文矣。」

      《校证》:「《汉志诗赋略》荀赋类有李思《孝景皇帝颂》。《文选》潘安仁《藉田赋》注引臧荣绪《晋书》作《藉田颂》,此并赋、颂通称之证。何、吴并云:『《北征》《广成》,虽标颂名,其实赋也。《汉书王褒传》亦谓《洞箫》为颂,并沿《橘颂》之名。何以致讥?』」

      《校释》:「马融《广成》名颂而实赋者。何焯云:『
古人赋颂,通为一名。马融《广成》所言者田猎,然何尝不题曰颂?扬之《羽猎》亦有「遂作颂曰」之文。』按融作《长笛赋》,序曰:『追摹子渊、枚乘、刘伯康、傅武仲等箫、琴、笙颂,笛独无,故聊复备数,作《长笛颂》云。』子渊《洞箫赋》,《汉书》谓之颂。《
汉志》赋家亦有李思《孝景皇帝颂》十五篇,盖不仅赋、颂可通为一名,实亦成于敷布,又皆为不歌而诵之体也。《上林》旧校疑作《东巡》,据《融传》,无《上林》也。然挚虞《文章流别》亦谓:『《
广成》《上林》,纯为今赋之体,而谓之颂。』则似果有《上林颂》者。《艺文类聚》一百引《典论》曰:『议郎马融,以永兴中,帝猎广成,融从,是时北州遭水潦蝗虫,撰《上林颂》以讽。』今检《广成颂序》,有『虽尚颇有蝗虫』之言,又似《上林》即《广成》。旧文阙佚,疑不能明,姑记于此,以俟详考。」

      王金凌:「此颂有一段序文,旨在劝搜狩以兴武。中段从『是以大汉之初基也』至『胥而来同』,叙述搜狩的过程,铺张扬厉,纯为汉赋笔调。刘勰称雅,是就此颂命意纯正而言;讥其似赋,则就中段而言。」

〔四〕 本书《议对》篇:「若不达政体,而舞笔弄文,……固为事实所摈;设得其理,亦为游辞所埋矣。」王金凌:「颂须要文,但不是华侈、巧丽的文。而《广成颂》中段却全为赋体,流于巧丽,所以刘勰称其弄文失质。」

又崔瑗《文学》,蔡邕《樊渠》〔一〕,并致美于序〔二〕,而简约乎篇〔三〕。挚虞品藻,颇为精核,至云「杂以风雅」,而不变旨趣〔四〕;徒张虚论,有似黄白之伪说矣〔五〕。

〔一〕 《玉海》卷六十引于本句下注云:「瑗《南阳文学颂》,蔡邕《京兆樊惠渠颂》,并见《艺文类聚》,《后汉郡国志》引蔡邕作《樊陵颂》。」

      《训故》:「《后汉书》:蔡邕,字伯喈,陈留圉人,历官议郎。京兆尹樊德云开渠利民,蔡作《樊惠渠颂》。」

      按瑗为崔骃之子。《后汉书崔瑗传》:「瑗高于文辞,尤善为书、记、箴、铭,所著赋、碑、铭、箴、颂、《七苏》、《
南阳文学官志》、《叹辞》、《移社文》、《悔祈》、《草书埶》、七言,凡五十七篇。其《南阳文学官志》称于后世,诸能为文者皆自以弗及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案《南阳文学颂》见《全后汉文》四十五,盖《南阳文学官志》之颂也。」

      蔡邕《京兆樊惠渠颂》序云:「阳陵县东,……土气辛螫,嘉谷不植,……而泾水长流。……京兆尹樊君讳陵,字德云,……遂……树柱累石,委薪积土,基跂工坚,……清流浸润,……曩之卤田,化为甘壤,……农民熙怡,悦豫且康。……谓之樊惠渠云尔。」

      《左庵文论》:「崔瑗《南阳文学颂》,蔡邕《樊惠渠颂》,并见《全文》。彦和以此二篇别为一节,与班、傅之《北征》《西巡》分别言之者,缘彼二篇序亦有韵,此二篇序无韵,颂亦较长,惟序文终较颂为长耳。推舍人之意,以为颂之正文既以叙事为主,序文仍叙事,则有迭床架屋之弊。故序不宜『致美』,而以《赵充国颂》等篇为正也。」

〔二〕 「致美」,表达赞美之意,如《京兆樊惠渠颂》序首述农田水利之重要,并谓京兆尹樊陵命伍琼开掘樊惠渠,使卤地化为良田,受到人民歌颂。王应麟《辞学指南》「颂」类:「《宋书》曰:鲍照为《河清颂》,其序甚工,颂诗有序,亦不可略也。」

〔三〕 「而简约乎篇」以上,纪评:「此后世通行之格。」

〔四〕 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云:「昔班固为《安丰戴侯颂》,史岑为《出师颂》、《和熹邓后颂》,与《鲁颂》体意相类,而文辞之异,古今之变也。扬雄《赵充国颂》,颂而似雅,傅毅《显宗颂》,文与《周颂》相似,而杂以风雅之意。若马融《广成》《上林》之属,纯为今赋之体,而谓之颂,失之远矣。」《札记》:「案仲治论颂,多为彦和所取,然于颂之源流变体,有所未尽。」《斟诠》:「唯其如此,故彦和于叙及其『杂以风雅』之语后,而有『不辨旨趣』之讥也。」又:「彦和此节论挚虞《文章流别论》之品藻,虽颇精核,但……以为其语过于空洞,并未说明颂与风雅之旨趣究竟有何不同,使读者难于了解其指归所在,故于『至云杂以风雅』句后,即紧接此断案曰:『而不辨旨趣。』则其所谓『不辨』云者,自指挚虞之评语但言其然而未申述其所以然而言。若作『变』,则系转为扬傅二家之颂有所辩护,无论于语气辞意,俱嫌脱节,故以改从唐写本为胜。」唐写本「变」作「辨」,按作「辨」字是。

〔五〕 《吕氏春秋别类》篇:「相剑者曰:『白所以为坚也,黄所以为牣也。黄白杂,则坚且牣,良剑也。』难者曰:『白所以为不牣也,黄所以为不坚也。黄白杂,则不坚且不牣也,又柔则锩,坚且折,剑折且锩,焉得为利剑!』」

      《注订》:「牣则亏坚,坚则失牣,黄自黄,白自白,不可混杂。坚不可以为牣,牣不可以为坚也。犹赋即赋,颂即颂,颂之变近于赋者,则非赋非颂,体乱则名不正矣。名不正则失义为多,故彦和之述颂,盖欲正其名也矣。」

及魏晋杂颂〔一〕,鲜有出辙。陈思所缀,以《皇子》为标〔二〕;陆机积篇,惟《功臣》最显〔三〕;其褒贬杂居,固末代之讹体也。〔四〕

〔一〕 《校证》:「『杂』原作『辨』,据唐写本改。」范注:「
辨,唐写本作『杂』,是。」《斟诠》:「『杂颂』隐指下文『陈思所缀』,『陆机积篇』为说。」

〔二〕 《玉海》卷六十引作「以《皇太子》为标」,下注云:「《
皇子生颂》见《初学记》,《皇太子颂》见《类聚》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文见《全三国文》卷十七。」范注引陈思王《皇太子生颂》,谓见《艺文类聚》四十五。按「缀」谓缀文,连缀辞句以成文也。「标」指标举,突出。

〔三〕 《玉海》卷六十引句下注云:「见《文选》。」黄注:「《
陆机集》有《汉高祖功臣颂》。」陆云《与兄平原书》:「《汉功臣颂》甚美。」梅注:「汉高祖功臣三十一人。」「积篇」,谓多篇。

      《汉高祖功臣颂》,对汉高祖及其功臣主要是褒,但亦有贬,如称彭越为「谋之不臧,舍福取祸」,称韩王信为「人之贪祸,宁为乱亡」。即为「褒贬杂居」。

〔四〕 《左庵文论》:「『其褒贬杂居』二句,此专就陆士衡《汉高祖功臣颂》而言,与陈思王《皇子生颂》无涉。

      「总上彦和之意,以为颂之体式所宜注意者有三:一、序不可长;二、与赋不同,应分其体;三、义主颂扬,有美无刺。」

      「末代」,亦称末世,衰乱之世。《文心雕龙》两用「
末代」(另一次见《书记》篇),均指魏晋时期。

      以上为第一段,论颂之意义、起源及颂体代表作家作品。

原夫颂惟典懿〔一〕,辞必清铄〔二〕,敷写似赋,而不入华侈之区〔三〕;敬慎如铭,而异乎规戒之域〔四〕;揄扬以发藻〔五〕,汪洋以树义〔六〕,虽纤曲巧致〔七〕,与情而变〔八〕,其大体所底〔九〕,如斯而已。

〔一〕 《校证》:「『典懿』原作『典雅』,谢校、徐校作『典懿』。案唐写本、《御览》正作『典懿』,今从之。」按「雅」亦通。

〔二〕 《诗周颂酌》:「于铄王师,遵养时晦。」毛传:「铄,美。」《定势》篇:「赋颂歌诗,则羽仪乎清丽。」王金凌:「铄是光采、光耀。……颂须清铄,这是在丽的基础上,配合褒德显容而表现其光采。」

〔三〕 《左庵文论》:「『颂惟典雅』至『而不入华侈之区』。颂主告神美德,与赋之『铺采』『体物』者有殊。故文必典重简约,应用经诰以致其雅。在赋如摛写八句,在颂则四语尽意。盖赋放颂敛,体自各别也。」

      「赋」主要是铺陈事物,有所赞美,一般也是表现在「
体物」之中。「颂」则是直截了当地对人、事进行讴歌,若有所描绘,也是为颂德所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