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义证


  刘师培《国学发微》(见乙巳年《国粹学报丛谈》):「周秦以还,图箓遗文,渐与儒道二家相杂。入道家者为符箓,入儒家者为谶纬。董、刘大儒,竞言灾异,实为谶纬之滥觞。哀平之间,谶学日炽,而王莽公孙述之徒,亦称引符命,惑世诬民。及光武以符箓受命,而用人行政,惟谶纬之是从。由是以谶纬为秘经,颁为功令,稍加贬斥,即伏『非圣无法』之诛,故一二陋儒,援饰经文,杂糅谶纬,献媚工谀,虽何郑之伦,且沉溺其中而莫反(康成于纬,或称为传,或称为说,且为之作注),是则东汉之学术,乃纬学昌盛之时代也。夫谶纬之书,虽间有资于经术,然支离怪诞,虽愚者亦察其非;而汉廷深信不疑者,不过援纬书之说,以验帝王受命之真,而使之服从命令耳。上以伪学诬其民,民以伪学诬其上。又何怪贿改漆书接踵而起乎(《后汉书儒林传》)?此伪学所由日昌也。」

  《集注》:「《文选》卷五十八《郭有道碑文》:『探综图纬。』注:『纬,《六经》及《孝经》皆有纬也。』」

  《后汉书方术传樊英传》:「善风角、星算,《河》《洛》七纬,推步灾异。」注:「七纬者,《易》纬《稽览图》、《干凿度》、《坤灵图》、《通卦验》、《是类谋》、《辨终备》也;《书》纬《璇机钤》、《考灵曜》、《刑德放》、《帝命验》、《运期授》也;《诗》纬《推度灾》、《泛历枢》、《含神雾》也;《礼》纬《
含文嘉》、《稽命征》、《斗威仪》也;《乐》纬《动声仪》、《稽耀嘉》、《协图征》也;《孝经》纬《援神契》、《钩命诀》也;《
春秋》纬《演孔图》、《元命苞》、《文耀钩》、《运斗枢》、《感精符》、《合诚图》、《考异邮》、《保干图》、《汉含孳》、《佑助期》、《握诚图》、《潜潭巴》、《说题辞》也。」

  《集释稿》:「夫纬候盖起自哀平之前,西汉之末(见徐养原《
纬候不起于哀平辨》,《诂经精舍文集》卷十二),惟其勃兴昌盛,则始自东汉(见刘师培《国学发微》)。六朝以降,其势未衰。《隋书经籍志》云:『至宋大明中,始禁图谶;梁天监以后,又重其制。』《隋志》有七经纬三十六篇,又有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、杂谶等篇,俱属此类。李贤《后汉书樊英传》注列《易》《书》《诗》《
礼》《乐》《孝经》《春秋》诸纬共三十五篇,其所定未尽依《隋志》。北宋杨侃《两汉博闻》卷十一举秘经、内学、灵篇三类,以为秘经即纬书,内学即图谶,灵篇即河、洛之书也。是以谶纬之学,众说纷纭,惟谶纬厘别为二,则成定论。」

  根据上引诸论,可见谶与纬性质不同;纬与经义有关,谶为预决吉凶之书。惟近人陈盘考证,以为谶纬不分。纬固附经,而谶亦未尝不然;至其先后之序,则先有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,然后有由此而产生之谶,然后始有纬。见陈盘《谶纬释名》(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第十一本);《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》(《集刊》第二十本)等。

  《校释》:「舍人之作此篇,以箴时也。盖谶纬之说,宋武禁而未绝,梁世又复推崇。其书多托始仲尼,抗行经典,足以长浮诡之习,扬爱奇之风。故列四伪以匡谬,述四贤而正俗。疾其『乖道谬典』,正所以足成《征圣》《宗经》之义也。故次之以《正纬》。」

  朱X先等笔记:「梁武帝深恶纬书,彦和之作是篇,亦间有迎合之意。纬书,今文学派之流亚也。」

  斯波六郎《文心雕龙札记》:「『正纬』云者,意为对纬书的正确认识,亦即对纬书的错误评价的纠正。彦和之特撰此篇,当是由于当时承后汉以来风习,纬书十分流行,而且受到不适当的过高评价所致。」

  「彦和于本篇所言之纬,意义甚广,图、谶皆包括在内。彦和把这广义的纬分为真伪两部份。他相信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、尧之《绿图》、文王《丹书》等天示圣人以祥瑞之物的存在,认为它们是真的纬书,而成于后世术士之手者,则被斥为伪的纬书。」「古来有图谶之语,图纬之语及谶纬之语。图、谶、纬三者具有大致相同的内容,然而又有互异之处。……但是古来一向把这三者视作一物,彦和也是持这种观点的,故把它们总称为纬。」

  唐亦男《文心雕龙讲疏》(以下简称「《讲疏》」):「『正』是辨正的意思。……全篇的主要内容就在辨正纬书的真伪与得失。」

  按:纬书,是汉朝人配合儒家的经书伪托孔丘的话伪造出来的。在齐梁时代,纬书还流行,刘勰要从「宗经」的观点来纠正他,所以叫「正纬」。

夫神道阐幽,天命微显〔一〕,马龙出而大《易》兴〔二〕,神龟见而《洪范》耀〔三〕。

〔一〕 《易观》彖辞:「观天之神道,而四时不忒,圣人以神道设教,而天下服矣。」正义:「微妙无方,理不可知,目不可见,不知所以然而然,谓之神道。」

      《夸饰》篇:「夫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神道难摹,精言不能追其极;形器易写,壮辞可得喻其真。」

      斯波六郎:「此处的『神道』与『天命』相对,下文又有『神教』之语,看来应解作执司神秘事物的道。」

      《注订》:「凡彦和所称神、神理、天命者,概指自然而言。自然不可穷极,故曰神。天道、神道皆统自然之理而言。究其极致者,乃谓之神理。承其赋予者,则谓之天命。」

      《论语为政》:「五十而知天命。」朱注:「天命,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,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。」

      范注:「《易下系》:『夫《易》,彰往而察来,而微显阐幽。』韩康伯注云:『《易》无往不彰,无来不察,而微以之显,幽以之阐。阐,明也。』」

      桥川时雄:「《易系辞下》云:『君子知微知彰。』」

      斯波六郎:「此处二句当谓『神道藉幽而明,天道托微而显。』杜预《春秋左氏传序》中有『微显阐幽』语,显系据《系辞》之文,《正义》即释作『征其显事,阐其幽理』。……『神道』与『天命』,其内容大致相同。……『幽』与『微』,……一是形象上的说法,另一种是作用上的说法。」

〔二〕 范注:「《礼记礼运》:『河出马图。』郑注:『马图、龙马负图而出也。』正义引《(尚书)中候握河纪》:『伏牺氏有天下,龙马负图出于河,遂法之画八卦。』又引《握河纪》注云:『
龙而形象马。』」

      《集释稿》:「见于其它纬书者有:《中候考河命》:『黄龙负卷舒图,赤文绿错。』(《御览》八一引),《中候握河纪》:『龙马衔甲,赤文绿字,自河而出。』(《路史陶唐纪》注)」

      桥川时雄:「唐写及各本同,《四库》本作『龙马』。按『龙马』有典,当作『龙马』,惟各本作『马龙』,亦非不通。」

      「大《易》兴」,相传伏牺据《河图》制成八卦,周文王为八卦作卦爻辞而成《易》(见《周易正义序》)。

      斯波六郎:「『马龙出』指《河图》,『神龟见』指《
洛书》。彦和认为纬书的起源与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有关。上文『阐幽』、『微显』如作『神道藉幽而明,天道托微而显』解,此处『马龙出』与『神龟见』则正当『幽』与『微』二字;『大《易》兴』与『《洪范》耀』则当『阐』与『显』二字。又上文『阐幽微显』如照字面直读,则彦和的看法当是『马龙出』、『神龟见』为『幽』,『
大《易》兴』、『《洪范》耀』为『阐』;同时『大《易》兴』,『
《洪范》耀』等『显』者系藉『马龙出』『神龟见』等『微』者而彰现的。」

〔三〕 「耀」唐写本作「耀」;《校证》谓唐写本作「曜」,误。桥川时雄:「按『耀』、『耀』两是,校注见《原道》篇。」

      范注:「《易上系》:『河出图、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』正义引《春秋纬》云:『河以通干出天苞,洛以流坤吐地符。河龙图发,洛龟书感。《河图》有九篇,《洛书》有六篇。孔安国以为《河图》则八卦是也,《洛书》则九畴是也。』《尚书洪范》:『
天锡禹以《洪范》九畴。』」

      《集注》:「《论语子罕》:『河不出图。』孔曰:『《河图》,八卦是也。』正义曰:『郑玄以为《河图》《洛书》龟龙衔负而出,如《中候》所说(案《后汉书方术传序》:「河洛之文,龟龙之图。」注引《尚书中候》曰:「尧沈璧于洛,玄龟负书,背中赤文朱字,止坛。舜礼坛于河畔,沈璧,礼毕,至于下昃,黄龙负卷舒图,出水坛畔。」)龙马衔甲,赤文绿色。甲似龟背,袤广九尺,上有列宿斗正之度,帝王录纪兴亡之数是也。』」

      《汉书五行志》:「刘歆以为虙牺氏继天而王,受《
河图》,则而画之,八卦是也;禹治洪水,赐《雒书》,法而陈之,《洪范》是也。」

      《集释稿》:「《拾遗记》卷二:『禹尽力沟洫,导川夷岳,黄龙曳尾于前,玄龟负青泥于后。玄龟,河精之使者也,龟颔下有印文,皆古篆字,作九州岛山川之字。』《拾遗记》卷十:『员峤山,……西有星池千里,池中有神龟,八足、六眼,背负七星日月八方之图,腹有五岳四渎之象。』」

      陈盘《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》:「《洪范》之取材,有出于战国末年者,《班志》虽首引《洪范》,复云:『
其法亦起五德终始。』是《洪范》之说,五德终始足以概之矣。」

      「洪范」,大法。「耀」谓发出光彩。这几句话和《原道》篇中「原道心以敷章,研神理而设教,取象乎河洛,问数乎蓍龟」,大意相同。

故《系辞》称「河出图,洛出书〔一〕,圣人则之〔二〕」,斯之谓也。但世敻文隐〔三〕,好生矫诞〔四〕,真虽存矣,伪亦凭焉〔五〕。

〔一〕 「辞」唐写本作「词」。「洛」顾校作「雒」。

〔二〕 按见《易系辞上》。桥川时雄:「《前汉书五行志》又引《易》,颜注云:『则,效也。』」

      《注订》:「远古圣哲,取天地物象之有益生民者,则而法之。此建文明之始,故《河图》《洛书》决信其有,然后人以尊崇太过,乃神其说,方士乘之肆惑,使人不能无疑者矣。而夫子有叹者,亦伤时感事而已。然足证此说由来已久。」

      《杂记》:「神道阐幽,由于天命微显,非人力所能致,故圣人则之。」

〔三〕 《集释稿》:「《谷梁》文十四年:『敻入千乘之国。』范宁注:『敻犹远也。』」斯波六郎:「『文』指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中类似文字的图形,『隐』指词义隐晦不易理解的隐语之类。」《集注》:「《后汉书方术传序》:『然神经怪牒,玉策金绳,关扃于明灵之府,封縢于瑶坛之上者,靡得而窥也。』《苏竟传》:『玄包幽室,文隐事明。』皆隐之谓也。」

〔四〕 范引孙云:「唐写本『诞』作『托』。」桥川时雄:「各本作『诞』,唐写作『托』。按『托』『诞』两通,然下有『皆托于孔子』句,作『托』似妥。」

〔五〕 《注订》:「康成注经,亦存纬说,盖在择焉而已。荀悦惜其杂真,未许煨燔,亦哲人之见也。」

      「凭」,依据,意谓假的也据此而出现。

      斯波六郎:「此两句意谓『真物虽存于世,然利用真物而问世的伪作亦应运而生』。『真』指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之类,『
伪』指后世的所谓『纬书』。」

      以上为第一段,论纬书之发生。

夫《六经》彪炳,而纬候稠迭〔一〕,《孝》《论》昭〔二〕,而钩谶葳蕤〔三〕。

〔一〕 左思《蜀都赋》,「符采彪炳。」斯波六郎:「彪炳,谓文采美而明晰,主要是指《六经》文章。」

      《后汉书方术传序》云:「至乃河洛之文,龟龙之图,箕子之术,纬候之部,时有可闻者焉。」注:「纬,七经纬也;候,《尚书中候》也。」「七纬」见前题解。「候」,占验。

      范注:「《说文》:『稠,多也。』《苍颉篇》:『迭,重也,积也。』」「稠迭」,重复。这里指纬书的繁多。

〔二〕 《校注》「按『孝』,《孝经》也;『论』,《论语》也。《孝经》有《钩命诀》,《论语》有谶,故继云『钩谶葳蕤』。犹上之先言《六经》,而继云纬候然也。唐写本作『考』,非是。『』当从唐写本作『晢』。」《校证》:「『孝』,唐写本作『考』。今按《孝经序》疏引郑玄《六艺论》云:『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,指意殊别,恐道离散,后世莫知根源,故作《孝经》以总会之。』赵岐《
孟子题辞》云:『《论语》者,《五经》之錧,六艺之喉襟也。』据此,《孝经》为六艺之总会,《论语》为《五经》之錧。敷赞圣旨,义已昭,复有葳蕤之钩谶,则是打重台矣。旧作『孝』是,唐本作『考』,非。」

      《补注》:「明吴兴凌云本『』原作『哲』。许改。孙氏诒让《札迻》云:『《说文》日部:昭,明也。或作晰,晰即之讹体,此书《征圣》、《明诗》、《总术》三篇昭字,元本、冯钞本(指冯舒抄本)亦并作哲,用通借字也。《易大有》九四象云:明辩晢也。《释文》云:晢又作哲。彦和用经语多从别本。』(《札迻》语在《征圣》篇「文章昭晢」条下,系据黄荛圃校元至正本。案明凌云所见元本「昭哲」在《正纬》篇,故剪裁孙语归此条下。)」斯波六郎:「昭,意为条理井然,主要指《孝经》与《论语》的内容。但此处之『彪炳』与下文『昭』为互文的用法……,是说《六经》与《孝》、《论》都是文采美艳,条理清晰,从而也就暗示纬书之类对于这些典籍说来是不必要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