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义证


故文能宗经,体有六义〔一〕:一则情深而不诡〔二〕,二则风清而不杂〔三〕,三则事信而不诞〔四〕,四则义贞而不回〔五〕,五则体约而不芜〔六〕,六则文丽而不淫〔七〕。扬子比雕玉以作器〔八〕,谓《五经》之含文也〔九〕。

〔一〕 斯波六郎:「『体』当指文章的形式和内容浑一之姿。」「
体有六义」,《文体明辨序说文章纲领总论》作「有六善焉」。王金凌:「易言之,文能宗经则可得此六项原则,施于作品亦有此六种现象。上一『体』字泛指整个文学作品的体要。」按「体」谓体制。《附会》篇云:「夫才量(童)学文,宜正体制,必以情志为神明,事义为骨髓,辞采为肌肤,宫商为声气。」可见「体制」包括情志、事义、文辞等方面。义,宜也,善也。《诗大雅文王》:「宣昭义问。」毛传:「义,善。」

〔二〕 感情深挚而不诡诈。

〔三〕 风格清纯而不驳杂。《风骨》篇:「意气骏爽,则文风清焉。」

〔四〕 叙事真实而不荒诞。斯波六郎:「『事』是构成作品内容的事实,近于今人所谓『素材』。」

〔五〕 《校证》:「『贞』原作『直』,唐写本作『贞』。……今据改。」《广雅释诂一》:「贞,正也。」《斟诠》:「贞,正定专一之义。」直解为「义理坚正而不邪」。《校注》:「『直』,唐写本作『贞』。按唐写本是也。《明诗》篇:『辞谲义贞。』《论说》篇:『必使时利而义贞。』并其证。」「回」谓回邪。

〔六〕 文体(风格)简练而不芜杂。

〔七〕 文辞雅丽而不淫靡。《法言吾子》篇:「诗人之赋丽以则,辞人之赋丽以淫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此乃文能宗经之效。六者之中,尤以事信、体约二者为要。折衷群言,俟解百世,事信之征也;芟夷烦乱,剪截浮辞,体约之故也。」其实「情深」是首要的。

      曹学佺曰:「此书以心为主,以风为用。故于六义首见之,而末则归之以文,所谓丽而不淫,即雕龙也。」

      《校释》:「情深风清,『志』之事也。事信义直,『
辞』之事也。体约文丽,『文』之事也。……窃尝推阐其义:『志』者,作者之情思也。『辞』者,情思所托之以见之事也。『文』者,所以表其『事』而因以见其『志』者也。」

〔八〕 唐写本「扬」上有「故」字。梅注:「《扬子法言》曰:或曰良玉不雕,美言不文,何谓也?曰:玉不雕,璠玙不作器;言不文,典谟不作经。」按此见《法言寡见》篇。

〔九〕 「文」在此处指修饰。

夫文以行立,行以文传,四教所先〔一〕,符采相济〔二〕。励德树声〔三〕,莫不师圣;而建言修辞,鲜克宗经〔四〕。是以楚艳汉侈〔五〕,流弊不还;正末归本〔六〕,不其懿欤!

〔一〕 范注:「《论语述而》篇:『子以四教:文、行、忠、信。』」四教之中,文与行领先,所以「四教所先」就是文与德行。

〔二〕 左思《蜀都赋》:「其间则有虎珀丹青,江珠瑕英,金沙银砾,符采彪炳。」刘渊林注曰:「符采,玉之横文也。」《文选》曹丕《与锺大理书》李善注引王逸《正部论》:「或问玉符。曰:赤如鸡冠,黄如蒸栗,白如猪脂,黑如纯漆,玉之符也。」珠宝之类必有特殊的光彩可据以验其真伪,故称「符采」。「济」,成。文与行相互为用,以成教化,犹玉之有符采。《抱朴子文行》篇:「或曰德行者,本也;文章者,末也。故四科之序,文不居上,然则着纸者,糟粕之余事。……抱朴子答曰:……文可废而道未行,则不得无文。……且文章之与德行,犹十尺之与一丈,谓之余事,未之前闻也。」另一种解法是认为,虽然「文」列其首,但必须像玉与其花纹那样,和其它三项紧密地结为一体。斯波六郎:「『符采相济』宜解作文与行二者互为表里,以成符采。」

〔三〕 范注:「伪《大禹谟》:『皋陶迈种德。』枚传曰:『迈,行也。』今本『迈』误作『励』,唐写本不误。《左传》文公六年:『树之风声。』」《校注》:「按『迈』字是。《左传》庄公八年:『《夏书》曰:「皋陶迈种德。」』杜注:『迈,勉也。』又《左传》僖公二十八年:『距跃三百,曲踊三百。』杜注:『百,犹劢也。』《释文》:『劢,音迈。』疏本误『劢』为『励』,与此同。盖初由『迈』作『劢』,后遂讹为『励』耳。」

      斯波六郎:「『迈德』与『树声』连用之例,见于魏吴质《在元城与魏太子笺》:『若乃迈德种恩,树之风声,使农夫逸豫于疆畔,女工吟咏于机杼,固非质之所能也。』」

      《斟诠》:「唐写本作『迈』,亦『劢』之同音假借字。」又:「劢德,谓勉进德业。」

〔四〕 《易干文言》:「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也。」《情采》篇:「后之作者,远弃《风》《雅》,近师辞赋。」

〔五〕 《通变》:「楚汉侈而艳。」斯波六郎:「《楚辞》之艳,《辨骚》篇云:『耀艳而采华』,『惊采绝艳』,『中巧者猎其艳辞』。」《汉书艺文志诗赋略》:「其后宋玉、唐勒;汉兴,枚乘、司马相如,下及扬子云,竞为侈丽闳衍之词,没其讽谕之义。」皇甫谧《三都赋序》:「及宋玉之徒,浮文放发,言过于实,夸竞之兴,体失之渐,《风》《雅》之则,于是乎乖。逮汉贾谊,颇节之以礼,自是厥后,缀文之士,不率典言,并务夸张。……雷同景附,流宕忘返,非一时也。」

〔六〕 《校证》:「唐写本『正末』作『极正』。」

      《校注》:「按唐写本非是。『极』字盖涉赞文而误,又脱去『末』字耳。」桥川时雄:「唐写『欤』作『哉』。时按欤、哉两是。」郭注:「『末』,指当时文风。《通变》:『宋初讹而新。』《定势》:『近代辞人,率好诡巧。』『本』,指《五经》文风。」《文心诠赋》篇:「宋发夸谈,实始淫丽。……然逐末之俦,蔑弃其本,虽读千赋,愈惑体要。遂使繁华损枝,膏腴害骨,无贵风轨,莫益劝戒。」

      斯波六郎谓最后一段:「正面论说宗经之必要性,其中又分三节。自『故论说辞序』至『煮海而为盐也』十八句为第一节。叙述后世诸文体皆源出《五经》文章。『故文能宗经』至『谓《五经》之含文也』十句为第二节,论述文章中因宗经而生的长处。『夫文以行立』至『不其懿欤』十二句为第三节,惋惜后世宗经之文甚少。……第三节之旨趣与《征圣》篇末『天道难闻,犹或钻仰……』大致相同,论述方法亦类似。」

      第三段强调为文必须宗经。作者认为文能宗经,就会产生六方面的优点,违经就会产生流弊。

又认为后代各种文体都出于《五经》,所以本书上半部从《明诗》到《书记》分论文体,不能不以《宗经》为根据。

赞曰:三极彝训,道深稽古〔一〕。致化归一〔二〕,分教斯五〔三〕。性灵镕匠,文章奥府〔四〕。渊哉铄乎〔五〕,群言之祖。

〔一〕 《校证》:「『三极彝训,道深稽古』原作『三极彝道,训深稽古』。铃木云:『案「三极彝训」已见正文。此「道」、「训」二字疑错置。』案铃木说是,今据改。」斯波六郎:「『道深稽古』云者,因其道深远,故须稽古始能明之意。」

〔二〕 《校证》:「『归』,唐写本作『惟』。」《校注》:「按『惟一』与『斯五』对,唐写本是也。《书伪大禹谟》:『惟精惟一。』」「致」,达到。张衡《二京赋》:「帝者因天地以致化。」「致化惟一」是说达到教化的途径只有一个,即宗经。

〔三〕 《校注》:「按《礼记经解》:『孔子曰:入其国,其教可知也。其为人也,温柔敦厚,《诗》教也;疏通知远,《书》教也;广博易良,《乐》教也;絜静精微,《易》教也;恭俭庄敬,《礼》教也;属辞比事,《春秋》教也。』《乐经》久亡(篇中亦止论五经),故云『分教斯五』。」

〔四〕 钱大昕《恒言录》卷一《人身类》「性灵」:「《晋书乐志序》:『性灵之表,不知所以发于咏歌。……』《文心雕龙》:『
性灵镕匠,文章奥府。』」斯波六郎:「『性灵镕匠』与本文『洞性灵之奥区』、『义既埏乎性情』相当;『文章奥府』与本文『极文章之骨髓』、『辞亦匠于文理』相当。」《斟诠》:「奥府,犹言渊府。《傅子》曰:『《诗》之雅诵,《书》之典谟,文足以相副,翫之若近,寻之若远,浩浩焉文章之渊府也。』」

〔五〕 「渊」,深。「铄」,美。全句意为:多么深远美好啊!

  正纬 第四
  《隋书经籍志六艺纬类序》:「孔子既叙《六经》以明天人之道,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,故别立纬及谶,以遗来世。」

  梅注:「纬者,谶纬之书也。经各有纬,如《易》之《通卦验》、《是虑谋》,《尚书》之《中候》,《诗》之《含神雾》,《礼》之《含文嘉》,《春秋》之《合诚图》、《元命苞》,《孝经》之《
援神契》、《钩命诀》,《论语谶》之类。按天文定者为经,动者为纬。」

  《训故》:「《困学纪闻》:《易》纬六,《书》纬五,《诗》纬三,《礼》纬三,《乐》纬三,《春秋》纬十四,《孝经》纬二。」

  范注引胡应麟《四部正讹》曰:「世率以谶纬并论,二书虽相表里,而实不同。纬之名所以配经,故自《六经》、《语》、《孝》而外,无复别出,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等纬皆《易》也。谶之依附《六经》者,但《论语》有谶八卷,余不概见,以为仅此一种,偶阅《隋经籍志》,注附见十余家。乃知凡谶皆托古圣贤以名其书,与纬体制迥别。盖其说尤诞妄;故隋禁之后永绝。类书亦无从援引,而唐宋诸藏书家绝口不谈,……又有以纬、候并称者,今惟《尚书中候》见目中,他不可考云。」

  《四库提要易类》六云:「案儒者多称谶纬,其实谶自谶,纬自纬。谶者,诡为隐语,预决吉凶。纬者,经之支流,衍及旁义。盖秦汉以来去圣日远,儒者推阐论说,各自成书,与经原不相比附,如伏生《尚书大传》,董仲舒《春秋阴阳》,核其文体,即是纬书,特以显有主名,故不能托诸孔子。其它私相撰述,渐杂以术数之言,既不知作者为谁,因附会以神其说。迨弥传弥失,又益以妖妄之词,遂与谶合而为一。然班固称『圣人作经,贤者纬之』;杨侃称纬书之类谓之秘经,图谶之类谓之内学,河、洛之书谓之灵篇;胡应麟亦谓谶纬二书,虽相表里,而实不同:则纬与谶别,前人固已分析之。」

  章士钊《柳文指要》下卷十五《谶纬》条:「吾十年前从北京图书馆借阅王西庄(鸣盛)《蛾术编》,见李越缦于书眉上以真正蝇头细字,录有关谶纬一大段文字。……文如下:『纬与谶别,纬者所以补经,三代典制,圣人微言,往往而在,康成所注,及以解三《礼》者是也。谶者,哀平以后所盛行,而秦汉间亦间有之,乃推决休咎,假托符命,多渎乱妖妄之言,如「亡秦者胡」及「赤伏符」、「白水真人」、「代汉者当涂高」,「八ㄙ子系,十二为期」之类是也。谶有图而纬无图,谶图为今世所传《推背图》之类,故曰图谶。光武最信之。《后书儒林尹敏传》:世祖令校图谶,敏对曰:「谶者非圣人所作,其中多近鄙别字,颇类世俗之辞,恐贻误后生。帝不纳。」《郑兴传》:帝尝问兴郊祀事,曰:「吾欲以谶断之何如?」兴对曰:「臣不为谶。」《桓谭传》:「有诏会议灵台所处。帝谓谭曰:吾欲以谶断决之何如?谭默然良久,曰:臣不读谶……复极言谶之非经。」又谭上疏称:「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,增益图书,矫称谶记。」是谶之与纬,分别甚明,谭不信谶,非不信纬也。谶以有图,故称图书,亦曰图纬。谓纬之有图者也。《张衡传》:「初,光武善谶,及显宗肃宗,因祖述焉。自中兴之后,儒者争学图纬,兼复附以妖言。衡以图纬虚妄,非圣人之法,乃上疏曰:……谶书始出,盖知之者寡,自汉取秦,可谓大事,当此之时,莫或称谶。若夏侯胜、眭孟之徒,以道术立名,其所述着,无谶一言。刘向父子领校秘书,阅定九流,亦无谶录。成哀之后,乃始闻之。」其下历引《尚书谶》、《春秋谶》、《诗谶》。又云:「往者侍中贾逵,摘谶互异三十余事,诸言谶者皆不能说。」又云:「宜收藏图谶,一禁绝之。」凡此皆绝不及纬,是衡特不信谶,非不信纬也。东汉诸儒,以纬为内学,钱竹汀、赵瓯北、王述庵皆考之甚详。然习之者众,不免有所附益,或以谶汨之,如《春秋元命苞》,本纬也,而张衡疏亦引《元命苞》,乃近谶语。《三国志魏文帝纪》注所引,皆纬谶杂出,自隋文禁谶并禁纬,悉焚其书,而今所传者零残之简,皆谶纬互乱,不可复辨。如《干凿度》最称纯粹,而亦有「孔子曰」「丘按录谶论国定符」等语,是类杂有蒙孙之名,生众妖及赤世蒙孙之语,与《三国志》注许芝所称《春秋佐助期》言汉以蒙孙亡相合,皆汉末人以谶附纬,而康成注又多为魏晋以后至唐术士所附益,支离错谬,传写窜乱,不可究诘矣。』越缦此一文独大特色,是将谶与纬劈分两部,认为谶属离经叛道,而不可信,纬则与经相对,各守内外部位,终不失为足可信据之学。」

  徐养原《纬候不起于哀平辨》(范注引自严杰《经义丛抄》)云:「昔刘彦和著书,称『纬有四伪,通儒讨核,谓起哀平』,自尔相沿,俱同此说。按刘熙(《释名》)曰:『纬,围也,反复围绕,以成经也。图,度也,尽其品度也。谶者,纤也,其义纤微也。』此三者同实异名,然亦微有分别。盖纬之名所以配经,故自《六经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而外,无复别出,《河图》《洛书》等纬皆《易》也。……窃意纬书当起于西京之季,而图谶则自古有之。……要之图谶乃术士之言,与经义初不相涉。至后人造作纬书,则因图谶而牵合于经义,其于经义,皆西京博士家言,为今文学者也。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