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义证


      「三、何校本──『书实纪事』句下删『而诂』十四字,附之于『深衷』下,『章条纤曲』句下,从《御览》增『执而』四句,『谅以邃矣』句下,入『尚书则览文如诡,而寻理即畅,春秋观辞立晓』十八字,于『谅以邃矣』句下,入『晓而访义方隐』六字于『异体者也』句上。按何校从《御览》稍有订正,而未知完全从此是正也。

      「四、黄本──黄本颇反于旧本之正,又从《御览》增『执而』四句,诚是。惟篇末所记,甚为胡涂,是则时之所不解也。篇末记云:『是篇梅本,书实……朱从《御览》补。』时按梅本无『
而训』云云,有『然览』十字,黄本所谓梅本,并非梅本,梅本错误,一为已述于前。黄本又记云:『无「观辞立晓」十二字,……宜从王惟俭本。』……时又按梅本有『故观辞』以下十字,无《尚书》云云等句,如前数条记述,黄本所谓梅本者,实正为王本。如此之舛陋,可笑。纪昀云:『此注云王本,而所从仍是梅本。』纪昀又云:『
癸巳三月,与武进刘青垣编修……校勘……知王本为明人臆改。』时又按《四库》所著录之《永乐大典》本,亦并不与梅本相同,《四库》本则与汪、畲旧刻相同也。纪氏所记亦妄甚。」可见这一部分各本非常混乱,今一律就唐写本校正。

      斯波六郎:「上文自『夫《易》惟谈天』至『谅以邃矣』分别论述《五经》文体特色,而此处再次概论《五经》本体,方式至为繁琐,恐非彦和乐意采用者。因此可以认为『《尚书》则……』以下四句是在《五经》文体各论之后,举出《五经》中虽有『言经则《尚书》,事经则《春秋》』(《史传》篇)这样一层深刻关系,但写法却截然相反的二经用资对照,以说明圣文的殊致异体。」

至于根柢盘深〔一〕,枝叶峻茂〔二〕,辞约而旨丰,事近而喻远。〔三〕是以往者虽旧,余味日新〔四〕;后进追取而非晚〔五〕,前修运用而未先〔六〕。可谓太山遍雨,河润千里者也〔七〕。

〔一〕 旧本无「于」字,《校证》据唐写本增。「柢」,《说文》:「木根也。」「盘」一作「盘」,与「蟠」通,弯曲意。「盘深」唐写本作「盘固」。斯波六郎:「《老子》第五十九章有『深根固柢』语,……『盘』为『盘』之意,下接『固』字校『深』为要(应是妥字)。……何以今本作『盘深』?……或是后人将『盘』解作『蟠』,故以『深』代『固』。」桥川时雄:「按有『于』是。作『盘固』,『盘深』并是。盘,盘之籀也。《文选琴赋》『盘纡隐深』,注云:『盘,曲……』」

〔二〕 《校注》:「按《楚辞离骚》:『冀枝叶之峻茂兮。』王注:『峻,长也。』」斯波六郎认为以上二句与《隐秀》篇「根盛而颖峻」意同。「『峻茂』者言枝叶非徒茂也,重点在于『峻』字。」蔡邕《月令问答》:「夫根柢植,则枝叶必相从也。」魏曹元首《六代论》:「譬之种树,久则深固其根本,茂盛其枝叶。」

〔三〕 《史记屈原列传》赞《离骚》云:「其称文小,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」即是「辞约而旨丰,事近而喻远。」《春觉斋论文》「神味」条:「谭格谓『古人从里面涵养而得,今人从外面掇拾而得』,里面涵养者,是积万事万理,撷其精华,每成一篇,皆万古不可磨灭之作,此陈绎曾所谓『精于事理之文,假笔札以着之者』耳。『辞约而旨丰,事近而喻远』,斯云得矣。」

〔四〕 「往者」,指《五经》。唐写本「余」上有「而」字。桥川时雄:「有『而』字是。」又:「唐写本『虽』作『唯』,各本作『
虽』,时按唯、虽两通。」

〔五〕 此谓后辈从中探索并不为晚。

〔六〕 《校证》:「『运』原作『文』,曹云:『文用疑作运用。』梅六次本、张松孙本改作『运』,今从之。唐写本作『久用』。」斯波六郎:「改作『运用』颇为恶劣。」范注:「唐写本『文』作『
久』,是。」《校注》:「按唐写本作『久』是也,『文』其形误。『久用』与上句『追取』,相对为文。天启梅本据曹学佺说改作『运』,非是。」潘重规云:「班固《典引》:『久而愈新,用而不竭。』久用未先,正本班语。『未先』与『非晚』亦相对为文。」《斟诠》:「未先,未有前于此也。」直解为「未尝超先」。

〔七〕 桥川时雄:「唐写『遍』作『遍』,时按遍、遍两通。」梅注:「《公羊传》云:触石而出,肤寸而合,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,唯泰山尔。河海润乎千里。」《训故》:「《春秋考异邮》:河者水之气,四渎之精,所以流化,故曰河润千里。」按《公羊传》文见僖公三十一年。

      以上为第二段,说明《五经》的主要写作特点,及其伟大成就。

故论、说、辞、序,则《易》统其首〔一〕;诏、策、章、奏,则《
书》发其源〔二〕;赋、颂、歌、赞,则《诗》立其本〔三〕;铭、诔、箴、祝,则《礼》总其端〔四〕;纪、传、盟、檄,则《春秋》为根〔五〕:并穷高以树表,极远以启疆〔六〕;所以百家腾跃,终入环内者也〔七〕。

〔一〕 《校证》:「梅六次本、张松孙本『首』作『旨』。」按此段说《五经》是各种文体的来源,所以用了「首」、「源」、「本」、「端」、「根」五字,作「旨」就和下面的句意不能配合了。

      《颜氏家训文章》篇:「夫文章者原本《五经》:诏、命、策、檄,生于《书》者也;序、述、论、议,生于《易》者也;歌、咏、赋、诵,生于《诗》者也;祭、祀、哀、诔,生于《礼》者也;书、奏、箴、铭,生于《春秋》者也。」

      《札记》:「『论说辞序,则《易》统其首』,谓《系辞》、《说卦》、《序卦》诸篇为此数体之原也。寻其实质,则此类皆论理之文。」《斟诠》:「『辞序』之辞乃指孔子系辞及后世题辞若赵岐《孟子题辞》之类而言,与『序述』亦相同。」斯波六郎:「
《论说》篇曾云『序』为『论』体之一种,『辞』《论说》篇未载,见于《书记》篇。」

〔二〕 《札记》:「谓《书》之记言,非上告下,则下告上也。寻其实质此类皆论事之文。」

      郭晋稀《文心雕龙注译》(以下简称「郭注」):「《
诏策》云:『其在三代,事兼诰誓。』是『诏、策』原于『诰、誓』。《尚书》中有五诰、六誓,所以『诏、策』原于《尚书》。《议对》云『尧咨四岳』,『舜畴五人』;《奏启》云:『唐虞之世,敷奏以言』;所以『奏、议』也是『《书》发其原』。」

      《斟诠》:「颜(之推)谓檄原于《书》,刘(勰)则原于《春秋》;刘谓章奏原于《书》,颜则以书奏原于《春秋》,此其不同之处。然而《书》与《春秋》同为史则一。」

〔三〕 《札记》:「谓《诗》为韵文之总汇。寻其实质,此类皆敷情之文。」《斟诠》:「刘言赞而未言咏,颜言咏而未言赞,但歌咏相类,颂赞相近,要其大体,亦无出入。」

      郭注:「《诠赋》云:『诗有六义,其二曰赋。』《乐府》云:『乐辞曰诗,诗声曰歌。』《颂赞》云:『四始之至,颂居其首。』又以为赞者,『大抵所归,其颂家之细条乎』,所以说:『
赋、颂、歌、赞,则《诗》立其本。』」

〔四〕 《札记》:「此亦韵文,但以行礼所用,故属《礼》。」《
周礼》太祝「作六辞」,其六为「诔」。周太史「命百官箴王阙」。《礼记祭统》录卫孔悝《鼎铭》,又《大学》载商汤《盘铭》。《
仪礼》有祝辞。《斟诠》:「惟刘言铭与箴原于《礼》,颜则以为原于《春秋》,此其相异之处。」

〔五〕 范注:「唐写本『纪』作『记』,『铭』作『盟』,是。《
汉书艺文志》云:『右史记事,事为春秋。』」《左传》僖公九年:「葵丘之盟曰:『凡我同盟之人,既盟之后,言归于好。』」《校证》:「『盟』,原作『铭』,唐写本作『盟』,今据改。朱、徐俱云:『铭当作移。』今按上文云:『铭诔箴祝,则《礼》总其端。』已出『铭』字,此不当复及之。《定势》篇云:『符檄书移,则楷式于明断;箴铭碑诔,则体制于弘深。』分别部居,与此正复相同。《
御览》五九七引李充《翰林论》云:『盟檄发于师旅。』此『盟檄』连文之证。朱校『铭』作『移』,其义近是,但非彦和之旧耳。」张立斋《文心雕龙考异》(以下简称「《考异》」):「春秋盟会为盛,从『盟』是。」《札记》:「纪传乃纪事之文,移檄亦论事之文耳。」

      郭注:「《史传》云:『言经则《尚书》,事经则《春秋》』,故纪传以『《春秋》为根』。《祝盟》所举曹沫、毛遂、秦昭、汉祖、臧洪、刘琨诸人之盟,皆载史传;《檄移》所举刘献公、管仲、吕相等之诘责,皆见《左传》,且谓『即今之檄文』;至于张仪、隗嚣、陈琳等之檄文,亦无不见史传,所以说:『纪、传、盟、檄,则《春秋》为根。』」

      《校注》:「《春秋左氏传》中所载盟辞至伙(如桓元年「越之盟」,僖九年「葵丘之盟」等不下十篇),故舍人云然。移文汉世始有(见《汉书律历志上》、《公孙弘传》、《刘歆传》、《张安世传》等),周代尚无其体,不得与檄相提并论。」

      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卷一九二集部总集类存目二《六艺流别》:「至刘勰作《文心雕龙》,始以各体分配诸经,指为源流所自,其说已涉于臆创。」

〔六〕 「疆」,桥川时雄:「唐写作『』。时按《说文》田部:疆,界也;俗作『』。唐写非误。」

      《集注》:「《后汉书盖勋传》:『乃指木表。』注:『表,标也。』」范注:「《礼记乐记》:『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,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,穷高极远而测深厚。』《易上系辞》: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。』」《注订》:「树表者,建立体裁以为准则。启疆者,开拓范围以为利用。」

      斯波六郎:「『树表』与『立表』、『植表』等同义。『穷高以树表』是说文体分别显示了最高水平。又『树表』之语出《
淮南子天文训》。……『启疆』与『拓境』、『拓宇』等同义。『
极远以启疆』指把文体范围扩大到最大限度。此二句言《五经》文章是各种文体的顶峰,兼又包含各种种类,故下文云百家无有能出此范围者。由此可见彦和是把《五经》奉为绝对权威的。又范注曾引《乐记》『穷高极远』语,《乐记》郑注云:『高、远,三辰也。』『高』『远』均指天空。如从郑注,则《乐记》之『远』,与此处之用法有异。」《斟诠》解此二句:「谓树立文章之体式,来源最古;开辟后学之疆宇,流泽孔长也。」

〔七〕 唐写本无「者也」二字。范注:「《汉书艺文志》:『今异家者各推所长,穷知究虑,以明其指,虽有蔽短,合其要归,亦《
六经》之支与流裔。』」既然跳不出《五经》的圈子,就谈不上向前发展。

      《艺概》卷一《文概》:「《六经》,文之范围也。圣人之旨,于经观其大,备其深,博无涯涘。乃《文心雕龙》所谓『百家腾踊,终入环内者也』。」

      斯波六郎:「『百家』指诸子百家。《时序》篇中述及诸子亦单言『百家』。『腾跃』者,言百家有超乎《五经》之概。此种说法与《通变》『虽轩翥出辙,而终入笼内』同。『百家腾跃』承上句『穷高以树表』,『终入环内』承上句『极远以启疆』。《汉书艺文志》评诸子云:『今异家者,各推所长,穷知究虑,以明其指,虽有蔽短,合其要归,亦《六经》之支与流裔。』乃言其思想,此处系论文章。」

若禀经以制式〔一〕,酌《雅》以富言〔二〕,是即山而铸铜,煮海而为盐也〔三〕。

〔一〕 「制」,原本作「制」,古通。《札记》:「此二句为《宗经》篇正意。」「禀」谓禀承。斯波六郎:「『式』,即体式,指文章格式。」即论、说、辞、序等文体形式。

〔二〕 郭注:「《雅》,指《尔雅》。郭璞《尔雅序》:『夫《尔雅》者,所以通诂训之指归,叙诗人之兴咏,总绝代之离词,辩同实而殊号者也。诚九流之津涉,六艺之钤键,学览者之潭奥,摘翰者之华苑也。若乃可以博物不惑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,莫近于《尔雅》。』所以说『酌《雅》以富言』。」斯波六郎:「『雅』当是《尔雅》。《练字》篇有云:『《雅》(《尔雅》)以渊源诂训,《颉》(《仓颉篇》)以苑囿奇文。……该旧而知新,亦可以属文。』」

〔三〕 《校证》:「『即』原作『仰』,唐写本作『即』,……《
汉书吴王濞传》、《晁错传》俱有『即山铸钱,煮海为盐』语,师古曰:『即,就也。』此正彦和所本,今据改。」

      《校注》:「《史记吴王濞传》:『乃益骄溢,即山铸钱,煮海水(《汉书濞传》无水字)为盐。』索隐:『即者,就也。』此舍人遣词所本。则作『仰』者,乃形近之误也。」《汉书晁错传》:「上曰:吴王即山铸钱,煮海为盐,诱天下豪杰,白头举事,此其计不百全,岂发虖?」又《吴王濞传》:「错为御史大夫,说上曰:……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,诈称病不朝,于古法当诛。……不改过自新,乃益骄恣,公即山铸钱,煮海为盐,诱天下亡人谋作逆乱。」唐写本「盐」下有「者」字。斯波六郎:「『即山而铸铜,煮海而为盐』意为对作文者说来,经书为无尽藏之宝库;前段末尾『太山遍雨,河润千里』意为经书对每一个作文者都施以无穷的恩惠,这两个譬喻是前后呼应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