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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籍冤魂
又有那梨园子弟,教坊名花,吹竹弹丝,到处笙歌不绝,说不尽夷场风景,描不尽海上繁华。莫怪那少年子弟,到此俱要流连忘返,这都是风俗奢靡,处处使人销魂荡魄,所以人到了上海,便是走进了极乐世界,不思故乡了。
这仲勋虽不是初次到申,但他从前经过,是境迫饥寒,急于寻找个安身之地;这回出来,不比从前,虽然有些正事,不敢十分放浪,但如那戏馆、花园及几处有名的地方,也总要去游玩赏鉴一番。
过了几日,方才去拜会厚卿,述知来意。厚卿听得他要来上海购地造屋开纱厂,心中大喜,当夜就请他吃了一台花酒,席上厚卿把购买地皮许多关节,一一叮嘱仲勋,叫他不要上当,仲勋应允。从此以后,厚卿领了一班掮客,领他东去看地,西去赁屋,空闲时节,请他游园、看戏、吃番菜、坐马车,那花街柳巷,也时常要逛逛,这仲勋就慢慢的放荡出来。他那仆人,是个扬州人,子晋做江都县时雇用的一个小使,如今年近二十左右。他见主人涉足花丛,也未免见猎心喜,偷身出去,到花烟间走走。
他后来欲心渐炽,思量打回野鸡,夜间趁着主人不在栈房,他带了几尊番佛,一人走到胡家宅来。见油头粉脸,络绎在道,巡捕不见的地方,竟是要拉拉扯扯。他是初出茅庐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后来时也晏了,人也稀少,见一个雉妓,随着一个老媪,掩映电灯之下。仆人在他面前掠过,觉着风鬟雾鬓,翠袖%寒,大有日暮修竹之概,淫心不禁大炽。
听那雉妪唤云:“ 来噁!来玩玩去。” 那仆人一听,乡音入耳,已是关心;更兼那燕语莺声,勾魂摄魄,要走哪里走得过去?一个老媪过来扯住,说道:“大少,替你做个媒人罢,我们姑娘只得十八岁啰。”
仆人半推半就跟了就走,走进一个巷子,也不晓得什么地方。进得门去,拥进了一个房间。房间虽不甚大,倒也有一床一榻,先开了个烟盘,雉妓替他开烟,两人头对头躺下去吃烟。
仆人偷眼看那雏妓,眉描新月,眼晕秋波,双颊涡深寸许,拿块手帕掩着嘴,问道:“ 大少,你尊姓?” 那仆道:“我姓王。”那个雉妓道:“你叫什么名氏?”他道:“我没得名氏,你叫我小王就是了。” 那个雉妓说道:“原来是小王大少。”他问今年多少岁了?小王道:“十九岁。”
旁边老婆子说道:“ 我们姑娘刚刚十八。十九、十八,是一对好鸳鸯。” 说得小王心花怒发。那雉妓道:“ 啊唷!你不要多讲,小王大少他不要我的。” 小王被这雉妓撒娇卖俏,弄得他心痒难熬,吃了几口大烟,就此上床。两个人,一个是极生,一个是荡妇,一夜的翻云覆雨,正不知弄到几时。
明朝日上三竿,小王一觉睡醒,怀中犹搂着粉头。细细对他一看,看得发愕!但见他两鬓已丝,满头搽的是黑发膏;脸上的脂粉褪了,显着鸡皮皱纹;色青面滞,斑痣满面,唇焦齿黑,一副烟鬼形容,两眼赤漫漫的张着,眼梢两滴眼刺,好像汤团。看他年纪,约已四十左右。老去鸠盘荼,看得令人梦魇!亏这小王一夜搂抱,却当他是个天仙,哪晓这灯下西施,全是乞灵脂粉!粉骷髅见了白日,自然要现出怪象来。
小王当时从床上跳起,这雉妓惊醒转来,犹装着娇声唤道:“ 小王,我的心肝。” 小王道:“ 我的妈妈,你不要叫了,我见得你害怕,你比我的娘年纪还要大些,倒说是十八岁?”
说罢,穿衣要走,向身上一摸,袋里的钱都掏空了,问这粉头要讨,粉头道:“ 乖乖,这几个钱把老娘吃鸦片烟,你去不要忘了我们一夜的恩情,你不时来玩玩罢。”
小王不再多言,往外就跑,出得门来,东张西望,怕有人看见,难以为情。一溜烟跑回寓处来,伺候姑爷,仲勋睡犹未起。
等他起来,服事他洗了脸,吃了早膳,仲勋对他说道:“厂基我已看好,在里黄浦,价亦讲过。今日要成事,住宅城里没有对眼的,也就买块地基,一同与厂屋起造。我写好封家信在此,你先回去对老爷说知,我待事情办妥,也就回来。”
小王答应了,收拾他的铺盖,拿了信,别了姑爷,先回苏州,来见子晋不提。
这里仲勋与厚卿买妥了地基,厂基住基,两处都一日成事,付了价,收回了文契。购地事毕,即日须要兴工起造。上海的工作,泥、水、木作匠归一个作头包办,也由厚卿荐来的,是个宁波工匠,与他谈明了如何布置,如何造法,讲定了价,先付些银子,即便兴工。
那城里的住屋,自然也自包做。这个宁波工头,要想揽下来一起做,不想有个上海本地工头,来抢生意,终日跟着仲勋在烟馆上说长论短,替他开烟,与他会钞,要揽这桩生意,谈起价来,却比宁波匠人便宜,仲勋自然包与他做了。
承揽写好,那作头问道:“这住宅是要风水通利,保得个人口太平。少爷,这上梁竖柱的日子,总要请阴阳先生,选个黄道吉日才好。” 仲勋道:“不差,这住宅是要取个八方大利的。但我急于营造,未识年内的宅向如何?”
遂到城内城隍庙来,与一个拣日先生商议,托他选日。那先生道:“贵造宅山向,今年是个小利,后年方得大通,阁下急欲大造,待我来算一算看。” 仲勋道:“托先生就近拣一个日子,只要住下去人口太平就是了。” 先生随手取一本《选吉通书》 过来,翻了几页,说道:“ 今日是十月十九,倒是个黄道日子,可惜来不及了。下月初二,也是个周堂,但于营造不甚合宜,有个大将军在方位上。如今我们用个解法,在日中正午上梁,这太阳是诸星之主,取个以君克臣的意思,必然无妨。”仲勋道:“ 请先生开张日单,好招呼工匠。” 先生说:“是了,尊驾现寓何处?开好了,我教小徒送来。” 仲勋与他说了栈名,就出城来。
那个阴阳先生,到晚间过足了瘾,点起支洋烛,带起副老光近视的眼镜,铺好张红纸,提起开花秃笔就写。烛光之下,眼晕晕看着张红纸,有些模糊。好在格式写熟,趁笔写下去,谅也不会写错;即便有几个白字,也不妨事的。写好了,看一遍,折叠起来,交与一个徒弟,教明日就送到仲勋寓处。
仲勋一看,却改了个日子,遂对那徒弟道:“这日单差了。”徒弟听了一惊,半晌不会说话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六 回 创基业纱厂开工 值飞灾轮机殒命
却说那阴阳先生差来的徒弟,听仲勋说日单差了,以为自己拿差了,所以一呆。仲勋道:“昨日拣日的时候,好像听你们的先生说是初二上梁,如今为何改了初三?” 那徒弟说道:“不差的,我听见是初三,先生你记错了。我们先生最细心,决不会误事。” 仲勋再把日单一看,什么天仓、母仓、五合、六合、金匮、禄马、紫薇、太阳诸吉曜,写得淋漓满纸,想道:或者是我一时听错,否则记错也未可知,人家以阴阳选吉为业,决不会弄错的。遂将日单收好,打发那徒弟去了。
徒弟回去,那先生尚未起身,徒弟亦不再提起。那仲勋就将十一月初三上梁,交代工匠。不知这却是阴阳先生的过失,眼花笔秃,两画化成了三画,这初二就误了初三,仲勋也不考订明白,糊里糊涂,就交代了工人。这多是吃鸦片人,懒惰成性,不肯多费周折的缘故。
原来这吴仲勋自从入赘以后,烟瘾渐渐放大,吃烟之道,本的容易上瘾,不容易戒,况上瘾之后,这烟量总是由小放大易,从多减少难。仲勋吃烟是从小就会,父母亡后,虽然迭经患难,烟量有减无增,然那时少吃,是迫于境遇,不是他的心愿,所以一经得志,烟量复增。
他在子晋家中,一事不做,终日在家,无非吃烟消遣,倒变成个转转瘾。然碍着丈人要说话,也还不能十分放纵。及到了上海,便是无拘无束,可以放量的吃。一月之中,除去干事游玩的时候,无非一榻横陈。
这上海地面,无论茶坊酒肆,妓馆公园,无处不可吃烟。那烟馆之中,更是器具精洁,陈饰华美,侍候周到,广膏苏膏,随心所欲。这地方的风俗奢华,那吃烟的烟具,烟室的铺张,自然也跟着风俗一样的奢华。仲勋到了这繁华的世界,入了这烟霞的窟宅,自然这烟要逐渐增加,没有限制了。
当下仲勋安排妥贴,别了厚卿,回转苏州,见了子晋,告诉了一切。子晋道:“这住宅上梁,是桩大事,不可单靠厚卿一人。你可再到上海去监工,照料一切。我年老颓唐,天寒懒于出门。等住宅完工,全家迁移,再往上海。如今是不去,诸事都交你与厚卿二人去办罢。”
仲勋答应了,到二十八九,重复来到上海,至十一月初三,好容易起了个早起,盥漱已毕,用些点膳,赶进城来。一看工人都齐集在那里,主人到了,只等个工头到来。取表一看,已是十二点钟,这工头犹然不到。
仲勋等得性急,问道:“ 工头莫非不来了?” 小工道:“是一定要来,上梁大事,无他不成。”仲勋道:“为何这时候还不见来?”小工道:“工头素来吃两口烟,起不起早起,算来也应该就来了。” 谁知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,看看日影已经斜西,时计上的短针已指一点钟。仲勋起来,不曾吃得几口烟,自己等得倒有点烟瘾发作,恨道:“这个混帐东西,他误我的大事!” 小工道:“他向来不会误事,怎的还不见到来?”
仲勋觉道熬不住瘾发,遂不管上梁不上梁,走到一个就近烟馆里去吃烟。那许多小工,多有吃烟的,见主人去了,工头不来,也就走开去,说道:“管他拣时不拣日?去过足瘾再说,烟瘾发了,哪里还有力气来作工?”
仲勋去不多时,工头踉跄赶来,问道:“ 主人来过没有?”大家道:“等得不耐烦,去过瘾去了。你今日怎的误事?时辰已经过了。” 他道:“我昨晚困得晏,今日起不出早起。起来时候,已经十一点钟,我想时候还早,吃了几筒烟,急然腹中膨胀,要想出恭。我已半个月未曾出恭,这堆恭足足出了有一个时辰,所以来得晏些。如今快去寻主人来。”小工道:“他们去吃烟,我们腹中也饿了,且让我们去吃些点心来。”
不一会主人来了,小工亦都到齐,然而时候已是三点钟。仲勋大怒,劳劳叨叨的骂这工头,工头道:“少爷,工头并不误事,我来的时候,刚听得大自鸣钟敲十二点,少爷自己走开了。如今也不必怨张三怪李四,常言道:‘拣日不拣时。’只要日子好,时辰是无关紧要的。” 哪知这初三个日子,却巧不好,是个大败日子。此是阴阳先生误事。仲勋自己也应担得一半错处,却不必去怪这吃鸦片的工头。
后来房子造好,算账时节,仲勋要罚扣他的工钱,工头哪里肯,仲勋道:“你与我讲生意的时节,躺在烟榻上,说得天花乱坠,上梁的时节,却误我的事。如今工钱扣个九折,作个罚头。”工头再三服罪哀求,竟是分文不能短少。
从来吃鸦片人,都看得一钱如命,若说是个穷烟鬼,尤其丝毫不肯吃亏。平日到烟馆上去挑烟,那烟灰里头,多要搀和些枯焦饼屑,但是他吃饱了烟,过足了瘾,在烟铺上谈心,都是天花乱坠,若正正经经托他办事,没有一个不误事的,这也是烟鬼的大概。仲勋也是个烟鬼,贪便宜,算小利,所以会上当。
话休絮烦。上海的住宅起好,子晋翁婿便将家眷搬来上海居住。那里黄浦纱厂也已造成,多有人听说要开纱厂,自然有人来钻谋生意。子晋就托厚卿总理厂中各事,另请一个账房,姓陆名作仁,一个机匠工头,姓杨叫杨贵山,其余厂中职事人员及小工等,均皆约定。子晋汇兑十万银子,托厚卿去购置机器,买办棉花,及一切厂中应用器械。布置妥贴,择吉开张,厂名叫做广兴。
纱厂新开,生意倒也兴旺。仲勋是常川在纱厂中监督,子晋亦不常到来。好在上海行路便当,出得城来,一乘马车,直拖到纱厂门口。
一日,子晋清闲无事,一路出城来,观看了黄浦滩一番风景,徐徐踱到厂中,在账房内问了些厂事,谈些闲话。思量要去看看机器,立起身来,出了账房,各处看了一遍,末后一人走进机房,见大机小机,旋转极速,机声轧轧,震得耳鼓皆响。一包棉花放进机去,自轧自弹,自卷自纺,换过几只机,经过几重阶级,顷刻已变了棉纱。
他看了赞叹道:“ 果然机器的妙用,要算巧夺天工。”看了一回,再看那些女工,在那里工作,纷纷扰扰,络绎不息。子晋见几个年轻略有姿色的,坐在一旁休息,却看着别人做,晓得都是女工头脑,遂凑趣与他们闹几句玩话。
那女工见是一个老头儿,年纪六十左右,上七下八的几根老鼠胡须,簇起在嘴边,嘴已瘪了,只留着三两个牙齿,却被鸦片烧得墨黑;鼻孔边鼻烟闻得垢腻堆积,肮脏不堪,鼻梁上带着副眼镜,却是墨晶玳瑁边的;头上西瓜皮帽子,正是油光显显;身上穿的马褂长袍,却是宽袍大袖。从烟铺上起身,不曾整顿衣服,有些歪歪扯扯;钮扣儿上扣扣了下钮;须梳、挑牙杖、多宝串,挂得噜噜苏苏;脚上穿双方头厚底镶鞋;回转身来,一条小辫子歪在肩胛上,口里还衔着支旱烟筒。
女工见是个老鸦片鬼,心里正在好笑,口中轻轻骂道:“老猢狲,死在头上转,再要寻开心,看来鸦片烟倒吃足勒。哼!”
子晋并不听见,信步走到引擎间来,见一个极大机器,运转如风轮,声气震动,像似轰天雷响一般。子晋走得切近,看得出神,一转身,不防衣裳角一飘,被机器卷住,口里叫得“ 啊呀” 一声,却巧机匠工头杨贵山在别室,听得有人啊呀,惊得一跳,晓得不好,有人出岔,连忙奔进来,见东翁已被机器卷上去,慌将机关停止,放下来,一个人已是断(折骨,血肉狼籍,没有一丝声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