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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籍冤魂
可怜这谢子晋,到纱厂来,本是一团高兴,谁料得他要死,谁晓得他要死得这样惨!性命只在一霎那间。一霎那前,子晋犹然安富尊荣,一霎那后,子晋竟是粉身碎骨,这岂不是他命该如此么?话虽如此,但他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。这引擎间,除了工头机匠,等闲没有人敢到,他却不知好歹,闯了入去呆看;这衣裳又是宽巾阔服。烟铺上起来,也不知整束整束,尽他是牵牵扯扯的,这都是他致死的缘因。
杨贵山见东家轧死,捧着尸首,犹在那里叫唤,这总机一停,各种机器,一时俱停。作工的人,大家吃惊,知道出了事,大家赶进引擎室来,见个老东家已轧得歪头曲颈,血肉模糊,看得人人太息,个个嗟吁。杨贵山忙教去请小东家来,有人说道:“适才已与经手先生一同出去的了,但不知到哪里去的?”账房陆作仁忙差人去寻,一面差人到城里家中报信。
报信的到得子晋家中,见家内的人,也是大惊小怪的,倒加上一吓。不知为了什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七 回 经商客烟寮述往事 收生婆闺阁话闲情
却说纱厂报信的人,到得子晋家中,却好子晋女儿正要生产,一阵腹痛,痛得在床上乱滚。家中人着忙,要教人出城来寻他们翁婿,又要使人去找稳婆。
正在忙乱的时候,恰巧纱厂报信人进门来,见堂前点得灯烛辉煌,一家大小,忙得像热镬上蚂蚁一般,一个个都带着惊惶之色。
报信的人着实疑心,以为他们已经晓得了子晋轧死的信息,所以如此张惶。正疑惑间,家中的人见厂中有人到来,向他问子晋翁婿现在何处?他问道:“你们家中忙的何事?”家人说道:“ 姑奶奶要生产,姑爷老爷不在家中,六神无主,快请我们姑爷老爷回来。这生产是个大事,姑奶奶又是头胎,简直不耐痛,要闹坏了身体,我们担当不起。”
那人说道:“老爷在厂中出了事,今日不能回来了,待我去找你们姑爷去。” 家人问老爷有什么事不能回来?那人道:“事情不大不小,你们姑爷回来,就晓得。如今不要去对姑奶奶说,恐怕要惊坏了他。”说罢,即出门来。
家人摸不着头脑,也不敢去惊动姑娘,只是心中怀着鬼胎。再说那报信的人,回转纱厂,见厂中已几次叫人出去寻仲勋不见,他们向来所到的地方,所走的堂子书寓,都已寻遍,却没有踪迹。
原来仲勋和经手先生他们出得纱厂,信步走到南市一个烟间里,开了两只灯,躺下去吃烟谈心。厚卿问道:“ 仲兄,你这烟几时吃上的?”仲勋道:“我十四岁吃上的。” 厚卿道:“若未发身的人,吃上了烟,永远不会发身,一个人像干姜瘪枣,不能娶亲生子,这叫做烟痨,在女子亦然,年轻妇人,吃烟吃得太多,他那月经就不会行了。不瞒仲兄说,贱内也喜欢吃烟,所以到今不能生育。这鸦片坏处多好处少。”
仲勋道:“ 这也不能一例而论,像我们内人也吃烟的,如今却怀了胎,已是十月满足,快要生了。” 厚卿道:“ 恭喜你,要添个令郎了。但我闻得父母吃烟,生下来的小儿,在月内必须喷烟,不然瘾发,是不能成人长大的。” 仲勋道:“有这样事?我倒没有听见过,将来倒要留心。”
厚卿道:“这烟也甚奇怪,不吃烟的人,吃几筒烟,可以助兴,吃上了烟,连那房事都不高兴,简直想不到去干那事了。然而妇人却不然,烟瘾越过得足,行房越是有兴,倒像是不可一日无此君的。” 仲勋道:“男人吃了黑饭,就不想吃白饭;女人吃了乌烟,再要想吃白烟,这也是一般普通的性质。”
两人说得高兴,旁边走过一个卖水果的,提着只篮,说道:“两位先生,可要作成我的梨?我的梨是真野儿梨,吃勒口里满口消烊的。” 仲勋对他一看,那卖梨的拿起两只梨问道:“阿要扦?”仲勋道:“几个钱?”他道:“便宜的,一角洋钱两只。”仲勋道:“一角洋钱四只。” 卖梨的道:“ 先生不在乎此,挑挑我们穷人。” 仲勋道:“ 不要。” 卖梨的道:“啊呀,大才不必小用,一角洋钱,那里勿用得?阿要便宜一点,两角洋钱五只罢。” 仲勋道:“ 六只。” 卖梨的道:“五只,拣大些罢,先生不必计较,那一只算是让做小生意的吃鸦片烟。”仲勋道:“你扦两只起来,你的手不干净罢,十个指头统是墨黑的。” 卖梨的道: “ 我揩干净就是了。” 仲勋道:“你的衣服,也很龌龊,你看乌油光起,倒像是油漆的。一只开花帽子罩在眉心上,你的头几时不剃了?也像带着国孝,足有一百日不曾剃头,头发养得论寸长,你这人鸦片吃得很糟!”卖梨的道:“ 先生,吃了鸦片,就不爱修饰了。” 两只梨扦好,拿了两角钱就走。厚卿道:“他们做小生意,又要吃饭,又要吃鸦片,哪里再顾得到衣着?你看上海地面,做小生意的,哪个不是烟鬼?连那拉东洋车的,拉下了钱,还要到烟馆上去吃几筒过瘾。烟瘾过不足,拉得三两步,便汗雨淋漓,人家不晓得,倒说他吃力。”仲勋道:“没钱的吃鸦片,真苦恼,要是没有钱时,烟瘾发起来,他便怎样?” 厚卿道:“也只好吞些土皮,权且过瘾。但他 们 有 了 钱,就 不 顾 什 么 的 尽 吃 了。” 仲 勋 道:“这吃鸦片人,要算上海是最多了。”厚卿道:“天下都是一样的,我前年到陕西去,见那里吃烟的人更多,这罂粟就在田里种的,西土就是出在那里。当地价钱,卖得很贱,所以没有一个人不吃。大路之上,多有人家卖鸦片烟,但他那里烟馆与此处不同,莫说烟馆的装潢,不像上海的华丽,就是式样也都别调。在路旁壁上,开个小小方洞,上写着内有烟吃,这就算是烟馆。”仲勋问道:“哪吃烟的人怎样呢?”厚卿道:“有那行路的人,走得力乏,要想吃筒烟借力,拿几文铜钱,塞进洞里去,就有人收了你的钱,拿烟枪在洞里塞出来,凑上去就呼呼了几口就走,这灯枪都放在洞口,装好烟等着生意来的。筒数多少,看你的钱数去的。”
仲勋道:“这到奇怪。”厚卿道:“还有奇怪的事,真要算吃鸦片的下流。记那年在陕西道中,一日,在一个驿站动身,黎明即起,乘着轿子上路趱行。行至巳牌时候,行入了万山之中,但见树木阴森,乱山重叠,仓皇四顾,莫说没有散处的村落,连人影都不见一个。心内着忙,我想往日此时,应该要打尖了。若像这个地方,哪里可寻得个打尖处?要是一日在这山岭中行,腹中饥饿,还可吃得干粮,只是没有吃烟处,烟瘾发作起来,怕不要从轿子里面跌出来。
心内正是踌躇,烟瘾也有些发作,忽然转过了一个山坡,轿子也就停了下来。我觉得诧异,问轿夫道:‘为什么在这山岗里面歇下来?’ 轿夫道:‘ 打尖。’ 我道:‘ 哪处有人家可以打尖?’ 轿夫道:‘人家是没有,老爷就在此用些干粮,我们还要过瘾。’ 我想这又奇了,这山麓中,哪里去过瘾?轿夫过来,在轿子里面取出一副烟具来。那烟具真要好笑,一支毛竹的烟枪,装个极粗恶的烟斗,烟痕堆积,也看不出是铜的、瓦的、窑货的,一盏碗窑的烟灯,有个嘴可以放油,那灯罩倒出色,不是玻璃的,是用鸭蛋壳做的。烟具放在地下,就藉乱草做个烟榻,在山坳中背风的地方,人就着地躺下去开灯吃烟。
我看着好笑,然而自己烟瘾也发了。要过瘾,也顾不得什么体面,只好拿副烟具,也学着他们,拣个山坳深处僻静无风的地方,把坐褥垫了,着地过瘾。谁知我的烟瘾未曾过足,后面来的行旅,都到这地歇了下来,吃烟的都是一般藉草而卧,不吃烟的就吃些干粮。这个荒山之中,顷刻倒有了市面了。”仲勋道:“要是在那个地方开个烟馆,是必定好生意。”厚卿笑道:“ 除了日中,便无人影,独自一家在那里开烟铺,难道做鬼市不成?”
两人说了一回,会了烟钞,回厂中来。半路上遇见厂中寻找的人,气急败坏的说道:“你们在哪里?厂中的人几十起在外面寻你们不着,把个上海租界,都要寻得翻转来了。如今快回去,谢先生在机器间被机器轧死了。”
两人吓极,一口气奔回厂中,见子晋轧得断头折颈,背曲腰弯,那皮肉筋骨都轧在一堆。仲勋叫了几声,哭了一场,机匠告诉了他的缘故,大家劝了他一番。
正要料理办子晋的身后事,忽然一个人来说道:“姑爷不好了,姑奶奶生产生不下来,如今性命危急,请姑爷快回去!”仲勋吓得像木人儿一般,那毛厚卿道:“ 仲兄,不要着急,请放定了心好干事。子晋先生已死,谅也不得复生,现在料理活人要紧。这子晋先生的后事,兄弟代劳,老兄请暂回去看产妇。”
仲勋听了这话,觉道不差,遂将此间丧事一切拜托了毛厚卿,自己跑回家来。到得房里,见婢女、仆妇、收生稳婆拥得一房,产妇倒还安静。仲勋便问收生婆道:“如今快要生下来么?”
收生婆道:“少老爷放心,瓜熟蒂落,到了时辰,总是要生下来的。如今时尚未到,少奶奶自是头生,不晓得什么,肚里一痛,就在床上滚,这却不可。妇人生产,是天造地设的公例,不用慌张。儿在母胎,是头在上脚在下,生下来的时候,却要头朝下,这才顺适。产母腹痛,是儿在腹中回身,最忌产母弯腰屈身,使儿在母腹不能回身,胞胎一破,儿生下来,若脚先出,那两只手就如树枝般杈枒,最易坏事。只要忍痛安眠,自然无事了。产母房中,切忌人家惊惶,使产母闻了害怕。但凡坏事的产妇,都是犯了忌门,方才有意外之事。你看那私生子,闻得有哪一家出事的么?如今少奶奶胞浆水尚未下,且宜安眠。”
仲勋听稳婆的话,似乎有理。等了两三个时辰,忽然产妇又是一阵撑痛,痛得冷汗一身,把仲勋吓得目定口呆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三 编
第 十 八 回 望添丁偏歌弄瓦 赋悼亡哀志鼓盆
却说仲勋见他妻子一阵撑痛,痛得艰苦异常,仲勋没有见过这样事,所以吓得心头小鹿,怦怦乱撞。稳婆一见,知道时辰已到,儿要脱离母胎,遂唤婢女速倒盏参汤来,教产母吃了,一面安慰产母,教他不要心慌,耐着再痛一阵,小儿便生下来。又道:“姑奶奶体弱,拼着一床被褥就在床上收生,不必定要临盆,上床下床,诸多不便。产母忽然又是一阵撑痛,稳婆招呼仲勋出房,教他到天( 厅) 前灶前,拈香祈祷。
仲勋担着惊出到厅前叩头,刚在厅前拜过,立起来要往灶下去,听里面一阵闹动,老妈子出来报道:“ 恭喜姑老爷,添了一位千金。”
仲勋急忙赶到里面,在房门外听得儿啼,走进房去,见收生婆在那里包扎初生的小儿,包扎好了,安置床上产母的脚后,回头对着仲勋道:“ 少老爷恭喜你,添了一位千金。常言道: ‘ 先开花,后结子。’ 这个千金,要算添丁的预兆。”
仲勋问道:“产母如何?”稳婆道:“无事,还要算得是快生快养,少老爷放心,你们只要好好的服事着他,让他靠在那里,不要使他困下去,困了下去,恶露出不清,要生别样病的。多 烧 些 苦 草 汤 给 他 吃,三 朝 洗 儿,再 来 讨 喜 酒吃。”
仲勋道:“ 好,我这里待等三朝,再一起开销你罢。”那稳婆去了,家中落乱纷纷,一夜不能安眠。仲勋关照家人道:“今日老爷到厂中看机器,不留心为机器轧死,你们权且不要声张,怕是产母听见,要惊坏了,那是了不得。” 家人也知道这事不能对产母说知,父女关乎天性,知道了那有不苦的道理?
仲勋安排好了家事,遂出城来到厂中,见子晋的后事却都办得舒齐,遂安排将子晋来盛殓。仲勋承继子晋的家产,自然要替子晋穿孝。子晋灵柩就停在厂中,停工三日,俟丧务稍稍就绪,再行开张生理。
至于日后子晋择吉开丧,择地安葬,都是应办的事,书中也不必细表。只这三朝盛殓,仲勋已忙个不了,几乎没有了吃烟的工夫。三朝已过,仲勋急欲回家看视产母,家中新生小儿的汤饼筵,也只好草草敷衍。
家人窃窃私议,都道:“老爷不死,生了外孙女,必然欢喜,怎的一个死一个生,只隔几个时辰?” 又道:“ 这热血冲丧,是不吉利的。” 产母睡在床上,见着众人交头接耳,有些疑心,唤个使女,教他来装烟,呼了几口,问他道:“昨日老爷姑老爷何以不回家来?” 使女无言回答,支吾半晌。正要撞破的时候,却好仲勋回得家来,身上的孝服因为要瞒着妻子,都在厂中更换过。
进房来一看,见产母平安,在那里吃烟,心里一定。他妻子问道:“ 你昨日住在那里?父亲何以不见?” 仲勋道:“他听见家中生产,心里怕烦,暂且在厂中住几时回来。我昨日在厂中陪他的,如今他在厂中请酒,教我回来看你。”说话之间,听得小儿哭个不住,仲勋问道:“ 小儿哺乳未曾?”一个乳母道:“初生小儿,大概总是三朝开乳,你们这千金,为什么只管哭?乳多不要哺,哭得声气也要哑了。不知这小儿可有什么疾病?”
仲勋道:“新生的小儿,谅无什么疾病。我倒听得人家说过,父母吃烟,生下来的小儿,也会有瘾,教做胎里瘾。莫不是他烟瘾发了,要吃烟么?” 他妻子听了好笑,说道:“倒有这事,小娃娃才出母胎,乳尚不会哺,倒怎的教他吃鸦片?”仲勋道:“你吃了就喷他一口试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