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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籍冤魂
他妻子不信,就呼上口烟,轻轻向小娃子一喷,觉着烟气到了小嘴,也微微的似乎会吸,哭声顿时停了。大家看着,笑个不了。他娘再喷了两口,说道:“生出来就要吃鸦片,将来成个鸦片烟精,把他怎样安置?” 仲勋道:“不妨,我打听人家说,在百日之后,慢慢减少,可以戒得断的。”那乳母道:“这吃烟的根,是出世就有,恐怕将来一吃就会上瘾。我看这种小娃子的皮肉骨血里面,都含有鸦片烟的质料。这小娃子竟是鸦片烟做成的。” 大家笑了一会,从此这小娃子,每日必须喷烟,直待百日后戒断不提。
再说这子晋的死信,不能长久的瞒着他女儿,俟他体气稍充,只好对他说明。他听说父亲已死,心中十分悲伤,又听说在机器上轧死,死的日子,就是他生产的一日,三朝成服,自己不能亲视含殓,更是异常哀苦,哭得他有气无声。
大家劝了一会,这子晋女儿,本来体气怯弱,兼是新产,再加个悲哀,又受了些风寒,就会生起病来,头眩身热,腹泻不止,这泄泻是吃烟人的忌门,后来请医服药,泻是止了,只是把风寒都关在里面,渐渐的变成痨瘵,就叫个产母痨,不到一年,也就死了。殡殓丧葬等事,到又要教这仲勋忙了几时。
两回丧事已毕,仲勋只剩得孤单独自,倒遗下一个血泡大的女儿,心中未免愁闷,就请鸦片烟为销愁之物。厂中事务,多托经手照料,自己一丝一毫不管。本来他也不会得什么。要说这经手毛厚卿,是个精明能干的人,但东家不会用他,他就要用起东家来,借着纱厂名头,在外招摇。
初时这仲勋犹常到厂中来问信,后来烟瘾越吃越大,精神越弄越懒,简直不到厂来,厂事全凭毛厚卿主张。这毛厚卿看他好欺,遂患通账房陆作仁,通同作弊,终日无非混迹烟花。
厚卿的家小,姓柳氏,本是烟花贱质,与这毛厚卿姘识,就住在上海地方。老去徐娘,却爱少年装束,年纪三十七八,还常要与少女争风。每日起身必在十二点钟,梳头洗脸,非三点钟功夫不办。头梳得也时,衣裳着得也俏,淡妆浓抹,总称他的高兴。
装束整齐,过得瘾足,带着个娘姨出去坐马车,兜圈了,出风头。香塍广陌之中,日落黄昏之候,轻车疾驰而过,那钗光黛影,闪烁得人两眼都明。车过处余香枭枭,倩影犹印人脑筋中。
上海地方,多有那少年浪子,当他是谁家闺秀,追踪蹑迹的跟去,想吃天鹅肉,他却是开门揖盗,还你个来者不拒,这叫做膀子吊。厚卿在外,每日酒地花天,他在家中,也从不会孤眠独宿,把厚卿阴谋暗算赚回来的钱,他就拿得来贴汉。所以那班相好,虽然觉得他年老,然而看着铜钱面上,把这牛鬼蛇神的烟鬼,也只好当他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看待了。
常言道:“欢场易散,乐事不常。” 这广兴纱厂自开设以来,倏忽三年,主人沉迷烟榻,终年不到厂中;经手毛厚卿,又是好烟、好酒、好色、好财,把生意却丢在脑后。那厂中一班职事人等,见东家废弛,经手又放弃职务,大家也就懒惰,不是嫖,便是赌,不是闹酒,便是吃烟,一个个全没有精神在生意上用功夫,所以这纱厂连年短折,更兼那经手账房,朋比为奸的算计,其中亏空也就不少。
厚卿见纱厂历年亏耗,转运不灵,晓得就要倒闭,他就昧着良心,到庄上去汇了几万现银,挟资而逃。等到账房晓得,也学了他的样子,卷了厂中所存现款,再往庄家付上几千,逃往他方躲避。
后来庄家得了信,都来找这仲勋,仲勋横在烟铺上,逍遥自在,却一些儿不晓得什么。问他厂中的事,他都是糊里糊涂。倒是庄家告诉了他的大概,教他到厂中去查,方知经手账房,都挟资而去,不知逃往何方。
此信传扬出去,债主都逼紧来,有人将他厂中所存一盘,应得短少十余万,再将他产业查抄,统计共作抵外,尚少得五六万。这纱厂顿时就被债家挤倒,人也押进巡捕房里去。仲勋要把经手账房二人提到,方肯了结,公堂便差包探去拿这毛厚卿、陆作仁。包探说二人在逃,不在上海地面,只好行文各县追捕。
毛厚卿向有家室住在上海,且往他家去查问一番。谳员即命他速去办事。这包探寻到毛厚卿家,原来这柳氏,不愿跟着毛厚卿东奔西逃,就留在上海,也晓得厚卿失势,无所倚赖,思量另寻别路,重做人家。又猜到捕房必有人来盘问于他,所以预先打算好了。
这日包探前去,他却坐在家中,包探看他头发蓬松,衣裳垢敝,面黄肌瘦,齿黑唇焦,膏沐不施,越显得姬姜憔悴。包探晓得他尚未过瘾,所以不曾装扮出来,便向他问毛厚卿的消息。他回道:“不知。”包探说:“他是你的丈夫,怎说不知?”他道:“我与他不过姘头,一月前已拆开了。他走他的山东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我管他到哪里去?我如今孤单独自,谁肯养我,谁便是我的丈夫。”
包探冷笑一声,出来自言自语道:“你这荡妇,谁养得活你?毛厚卿已被你弄得半爿焦。” 遂到捕房来销差,说毛厚卿并无下落。这仲勋押在捕房里面,别的都可,只是不能吃烟,便已制其死命,所以只好央人说情,自愿了结。债家也晓得他是无用之辈,受了人家欺骗,所以也不十分追紧,便请个公证人,将他所有的死产活产,尽行瓜分了结。
这仲勋变作了无家无室,也没有一些产业堪以糊口,于是上海不能立足,遂想到山西去寻姊夫。但不知可能到得山西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九 回 访亲耗客舍谈心 乏川资穷途落魄
却说仲勋自破产偿债后,家资罄尽,贫无立锥,思量到山西去找他姊姊、姊丈。但自姊姊嫁后,一瞬十余年,父母之丧送了信去,他那里却巧由京迁移回乡。姊丈在京时还有信来往,自到山西去了,一向不曾通过信音,如今不知可好。
落魄投亲,多遭白眼,然亦无可奈何。从前父母双亡,阿兄屈死,弄得荡产倾家的时候,便欲到那里去,都因路隔关山,长途非易,所以不曾前往。如今境迫饥寒,贫困不能自立,舍了此处,更无别处可寻糊口,也只好耐着风霜,去走一遭。
但由上海到山西去,路费也就不支;况且还有个女儿,年方三岁,虽然不要哺乳,带了他去,这路上许多不便;不带他走,这上海又举目无亲,寄养他在哪里是好?若送他到育〔婴〕堂去,心中又觉不忍。左思右想,没有计较。
过了几时,境况越加不佳,所住的屋宇,人家也来催,没奈何就将女儿押了出去,押在一个堂子里,言明洋伍拾元,十年回赎,过期不赎,就算绝卖。仲勋拿了伍拾块钱,再将自己衣裳器用等物,拍卖典质,拼当得百金,遂动身到山西来。
一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不一日到了太原。因为不晓得张子诚的住宅在何处,只好先住客栈,再慢慢的找寻。原来仲勋当他姊姊嫁时,他年纪尚小,不曾晓得张子诚的家世。这张质夫又久住在京,所以于山西的事情,仲勋是一些儿不晓。
住下来一住两月,音信毫无,偌大个太原城,却没有一人认得张子诚。仲勋心下十分焦急,本拟到此即可相见,谁知两月尚无觅处,资斧将断,困在烟铺上愁思。
客店中忽然来了一位老者,大家都叫他百晓,是一个游荡的汉子。终年终世,没有一些事做,东家歇一宿,西家过一天,专一探听新闻,谈论古事。他自己夸张,世上的事,没有件不晓得。有人闲着无事,就与他谈谈,只要请他吃几筒鸦片,吃得高兴,他便东说阳山西说海的说个不了。
仲勋听说他是百晓,想来这张子诚家他总会晓得,就过来与他招呼,请他吃鸦片。他也不推辞,困下去呼呼呼就是三筒。仲勋道:“老伯你晓得这里有个张质夫的儿子张子诚么?”他道:“张质夫不是在京中做银号里生意的么?” 仲勋道:“是的。”那老者道:“ 你要早问我,我早就告诉你了,张质夫他是死在京中的。”仲勋问道:“他是病死的么?”
那老者说道:“不是,是气死的。当初他在京中,替儿子娶了个媳妇,这媳妇是吃鸦片的,娶过门来,无几时把他儿子也带上了瘾。张质夫有个古怪脾气,最恨的是吃鸦片,风闻他儿媳喜欢吃鸦片,遂教他妈妈到媳妇房里,窥探真假。
“他妻子走到媳妇房里,恰巧他儿子和媳妇双双的睡在那里,你呼我吸,吃得有兴的时候。这妈妈是疼儿子的,见儿子也喜欢吃,遂不好启齿去说媳妇,只对他们说得几句,说道:‘你们吃烟要掩蔽些,把你们老头子晓得了,恐怕要吵闹出来。’ 对那老头子说道:‘没有这事,想是外面的人谣言,或者是下人们搬嘴。我听得媳妇家里的人说,他们姑娘素来有个肝气撑的病症,这鸦片可以平肝,所以不时吃几筒,但没有瘾。这肝气病要发,近者一月两月,远者一年半载,病是不常发,烟也不常吃,谅来不会有瘾。外人不晓得,遂把他当做吃烟,也是有的。’
“张质夫道:‘能不上瘾,自然是好。我恐吃鸦片的人,没有真话说,推三推四,只说无瘾,其实瘾已吃得极大。背地开灯私吃,若有人撞破了,总说是有病,把疾病当做吃鸦片的护身牌。你须紧紧防着他们,不要被他们瞒过。无论男女,一个人吃了烟,百般都不在他心上,哪还算个人么?’妈妈道:‘晓得了。’ 后来张子诚的鸦片瘾吃得大了,脸上也有了烟色。
“兄台,你晓得么?这吃鸦片人,人家一看就看出的,因为脸上挂着招牌,任你是精壮力健的人,唇红齿白,只要吃上了烟,那皮色总是透青,唇也不红,齿也不白,都被这鸦片烧黑了。子诚的妻子,是个女流之辈,每日起来,搽脂抹粉,那脸上的烟色,还可遮得过去;子诚是个男子,不搽粉,不涂脂,这脸上的招牌,怎样可以掩饰?他父亲见了,把他痛骂了一顿,教他戒断。子诚不敢违拗,买些戒烟药品,对着他父亲,装作戒烟的样子,其实背后仍旧偷吃,哪里会戒?烟瘾反增大了。
“质夫教他妻子常常到儿子房中,看住儿子媳妇,不许他们吃烟。谁知那妈妈倒被儿子媳妇做圈做套的劝着,自己倒也喜欢吃两筒。在老头子面前,只说儿子媳妇都已不吃,烟戒断了,其实婆媳母子三人,串做一路,只瞒着老头儿。那时适逢学台岁考,子诚是个秀才,他父亲叫他去应试,子诚遵命去了。到了临场日期,子诚收拾考具进场。
“题目出来,咿咿喔喔,闹了半天,卷子上面一字没有,这鸦片烟瘾倒发了,烟虫在他腹中骨碌碌乱转,扰得他文思都抛向九霄云外。学院场中是不能吃鸦片的,烟具不能带进场去,你想哪里可以过瘾?他却预先安排好的一副奇怪的烟具,别人多看不出来。他到烟瘾发作的时候,身边取出一枝烟枪来,这烟枪是西洋外国的货色,是用橡皮做的,装着一个小小烟斗,用不着时,卷而怀之,谁也不会晓得。他在场前预先买端整的,到那时取出来放在号板上面,再取出烟扦烟盒起来,这许多小巧物事,容易藏的,只有那烟灯,却是他自出心裁,奇巧无比。他进场的时候,带上几段洋烛,几个鸡蛋。鸡蛋吃了,把蛋壳*成一个灯罩,拿洋烛点好,就把鸡蛋壳的灯罩罩上,泡着鸦片,装好了,便坐在那里过瘾。满场的秀才,都看得发笑。
“恰巧学台听见,教个巡捕来一看,他的瘾尚未过足,这烟具早被巡捕拿去,禀知学台。学台大人大怒,叫上去训饬一番,要革他的功名,是学老师上去替他求情,方才把他打了几十下手心,发学申饬,不准他考,就赶出了考场。
“这个信息,传到他老子耳朵里,把他老子气个半死,怪他母亲不好,娇养儿子,帮着儿子说谎。那老妈妈说道:‘他既已吃上,怎好硬要他戒?自己儿子娇生惯养,身体又是孤弱,戒烟不要戒出病来?像我们这样人家,吃烟也吃不穷。人家有了家私,恐怕儿子出去荒唐,教他吃鸦片,把他身体束缚住了,就可保得住家私,这吃鸦片可算得教子弟守家私的第一个妙法。你却这样糊涂,不管儿子能戒不能戒,硬要教 他 把 烟 戒 断,戒 出 病 来,怎 样 得 了?’ 张 质 夫 道:‘他如今吃了烟,把个秀才几乎革掉,被学台打了一顿手心,发学申饬,赶出场来不准考,这样羞辱,还可见人?’
“他妈妈道:‘秀才值得什么?有什么好?又有什么用?饿不能当饭吃,冷不能当衣穿,有什么可惜?那学台也太糊涂,秀才是秀才,吃烟是吃烟,只要文章做得好,也就是了,管人家吃烟不吃烟?吃鸦片的人,难道就没有文才?这文才会被鸦片吃掉的么?我只要儿子心上快乐,秀才不稀奇,鸦片总是要吃的。老头子你不要胡闹,逼住儿子戒烟,戒出病来,我不答应你!’ 老头儿被他妈妈抢白了一番,气得发昏,不多几时,竟会气死了。
“子诚扶柩还乡,后来那妈妈也死了。子诚服满已后,思量一身只管吃烟,不干一些事业,有些对不住父母,就拿银子去捐个大花样知县。三四年前,已上任去了,如今没有人在家,他家本住在乡间,不在此城里。”
仲勋听了,心中十分忧闷。那老者告诉了一番,自己居功,伸手去拿枝烟扦,掘上一大滴烟,向烟灯上泡发,说道:“兄台,你这烟很好,你看泡发得开,到有五寸长。兄台,你会吃棉条烟没有?我来吃与你看。” 他便将烟泡了两回,卷了两回,再泡发得半尺多长,拿起烟枪,将棉条似长的泡开烟,向斗门上滴溜溜一圈,圈着像牛屎一堆,呼呼呼就吸,一口气吸完了。说道:“ 这烟倒真好,还要赏识一筒,常言道:“‘吃白烟亡命而呼’。” 吸完了,还要想吃,烟盒里面已经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