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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籍冤魂
不上半年,吃用又是困乏了,他们幸而还有个土栈,虽说生意不似从前兴旺,也总算是可过。多有人想盘他们的,晓得他兄弟相信这王伯陶讼师,就暗地买嘱了他。果然他兄弟不敷日用,来与这讼师商议,讼师劝他们盘与别人,免得将来亏倒下来,弄得不可收拾,自己不会做生意,诸事靠托别人,是靠不住的。盘了栈,有钱可以存放收利,你们的招牌吴兴盛三个字,也值钱的。
伯和兄弟听信这言,就托王伯陶经手,盘与一个本地人,连招牌买去。伯和兄弟得了这注银子,又可以快活几时。但他们生计渐蹙,兄弟两个,也不似从前的挥霍。仲勋是足不出户,烟也吃得不多,他父亲遗下的烟膏,偷剩了的,还够吃得一年半载。
独有那伯和是在烟馆里吃惯,仍旧是在烟馆里过日子。后来在烟馆结识了一个朋友,这人姓李叫李金标。伯和见他相貌魁梧,语言豪爽,衣服也极华丽。论他烟量,却是个无限大量,会起烟账来,倒像是很有家私,真个是挥金如土。伯和与他结识,常常的吃他的烟,饮他的酒,受了他许多的珍玩礼物。伯和只道朱家再世,郭解复生,天然是个义侠,所以与他十分亲密。烟馆里的人,都看这人来历不明,劝他不要与那人要好,却是忠言逆耳,哪里听得。
有一日,这伯和一人正在吃烟,外面走进一个人来,问烟馆的老班道:“ 吴伯和在此么?” 伯和听见,起身问道:“是哪个?”那人向他一相,说:“你的朋友请你去。” 他问道:“哪个朋友?” 那人道:“是你向日顶要好朋友。” 伯和道:“莫非李金标?”那人道:“不差,是他。”
伯和一想,这李金标几日不见,正要寻他,却不晓得他的家世,也无从问讯。他日常也总三两个月出门一回,是出去做生意的,一月半月回来,总有些礼物送我。这回去得不多几时,想必生意顺手,回来得速。遂问那人道:“他在哪里?”那人道:“你去便知。”伯和跟着他就走,直到一个衙门里面。
伯和道:“李金标在此何干?”他道:“他干的事,你通晓得,你们是向来共事的人,倒装腔得像。” 一面说,一面在身上掏出铁链来,向他颈项上套去。伯和说道:“这是何意?你骗我来敲竹杠。”那人喝道:“你通连强盗做了窝家,现在李金标破案,已供出了你来。老爷在堂上等你。快进去!”伯和吓得魂飞魄散,叫起屈来。
差人哪里听他,把他横拖倒拽,扯了进去。少停知县升堂,伯和跪上去想要分说,知县不管青红皂白,推下去打,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,把他来钉了镣,叫几个差人,押着到他家里搜赃,果然搜出了几件赃物,这都是李金标日常送与他的。在公堂之上,却招出是与他同谋,这伯和是他的窝家。于是知县将他下在牢里,把他房子发封充公。
他的兄弟知道,连忙来寻王伯陶,请他出个主意。王伯陶说:“我晓得这李金标不是个正经人,平日不听良言,果然连累下去。”遂替他写张状子,用足了使费,替这伯和申说。待得申明冤枉,伯和已瘐死狱中。
知县把他拖牢洞拖了出来,他兄弟把他来葬了,但家私已弄得罄尽,没了生计,只一人孤苦伶仃,又不会做得生意。
正在凄惶,忽然想着了一个去处。但不知是什么地方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四 回 千里投亲一枝可托 三生有约两小成婚
却说吴仲勋见大哥瘐死狱中,家产动的不动的都已败得干净,一个人立脚不住,要想进京找他姊夫姊姊去。但自他父母死后,也发了几封丧报,不但人不来,礼不到,连信息多不通。后来有京里的人回广东来,说这张质夫夫妇已死,他儿子张子诚,带着妻小,扶梓还乡,回山西去了。
仲勋想要到山西去,因要走旱路不便,且亦未曾出惯门,吃烟人走旱路最不便当,仲勋虽说吃烟不多,近来遭际厄塞,这烟竟如不吃,但翻山越岭,行旅艰难,不吃烟的人,也一样是畏葸的。况且旱路不能计程而进,指日而行,这旅费便要带足。途中若逢风雨冰雪等,在客店中,一月半月,也未可知,所以他不敢到山西去寻他姊夫。
思量他父亲在日,有个至好结契朋友同乡谢子晋,他在江苏做官,我父亲落难的时节,躲在他家,后来生意也是他荐的。我父发了财,就替他捐个知县,到任去的时候,还送了他几百银子。我父与谢子晋,胜如同胞骨肉,如今我去寻他,总可以位置得我。况且由广东到江苏去,有轮船可趁,不消几日,就可到彼。
主意已定,遂收拾了行李,拼当了川资,趁着轮船到江苏来。轮船到得上海,上岸落了栈房。隔了一日,雇了只船进省来。船到苏州,将行李上岸,住了客栈,开发了船钱,住下来慢慢的向广〔东〕帮中打听这谢子晋的消息。
再说这谢子晋向在广东洋行里做生意,本来极阔绰。林大人禁烟之时,吴瑞庵躲在他家中。事情过后,又替瑞庵荐了个生意。这瑞庵要无谢子晋,也就没有了后半世的荣华富贵。瑞庵发财之后,不忘他的好处,所以替他捐一个知县,报他的恩,又送了几百两程仪。
他到这江苏来,做了几任的知县,他为人精明强干,会钻营,会应酬,不比吴瑞庵那样糊涂,一事不会做得,要全仗别人调度,所以上司倒十分器重,说他是个能员,替他补了缺。历任几个冲繁疲难的大县,总算他力能胜任,一连得了两个保举,引见出来,升了知府,仍在这江苏候补。
斯时他钱也有了,官也升了,上司也换了。这后任的抚台,自己科甲出身,最看不起捐班。谢子晋在省候了一年,却没有差委,清闲无事,就在公馆里逍遥,一榻烟霞,消受这阿芙蓉的滋味。但赋闲既久,总要望些差委,遂花了些钱,运动了几个抚宪信任的官员,常常在上台面前,替他吹嘘,说几句好话。
一日,抚宪想着了他,忽然传见,他正在公馆里吃烟。烟吃完,瘾过足,独自一人,横在烟榻上,出神的想心思,说(想)道:“府的差使,比较州县佐贰,局面堂皇得多,不是做总办,便是当提调会办;但差事也有简有烦,也有长有短,这差况亦有美、有苦、有优,那都在上司掌握之中。要是上司合式,委个好差;不合式,弄挡苦差使委下来,非但没有什么利益,还要倒赔钱。这种差使,那就不如在公馆里吃鸦片了。我近日托了某道某府在上台面前吹嘘,想要个差委,怎的这几日没消息?不要他们靠不住?或是关节不到,铜钱用得还少么?”
子晋正在凝神呆想,一个管家走过来,见他不言不语,睁着眼在那里出神,低低禀道:“ 老爷,抚台传见。” 子晋听了,犹如奉到了丹诏一般,坐起来说道:“ 传轿班伺候。去拿我的衣帽来。”
管家过去,把衣帽拿来,顶帽放在桌上,靴子摆在榻前,袍套放在榻上,请老爷起身,替他穿戴。这子晋下榻来,弯下腰去,自己脱鞋换靴,站起身来,让管家替他换衣服。自己心里想道:“我说某道某府,是个正经人,不会滑头,他们也够得上替抚台说话。但此去抚台不知委个什么差使?厘金乎?保甲乎?长局乎?短局乎?优乎?不优乎?见了抚台再讲。”遂顶冠束带,坐了轿子,直上院来。
及见了抚台,却不提什么差委,不过淡淡的问了几句,就端茶送客。子晋大失所望,起身告退,心中局促不安,行步一蹶。
抚台朝他脚下一望,几乎失笑,见他一只脚着鞋,一只脚穿靴,遂问道:“贵府吃鸦片么?”子晋回道:“是,卑府是因病而吃的。前在某县任上,公事烦劳,体复多病,因此吃上这烟。” 抚台又问道: “ 近来烟量如何?” 子晋回道:“还好,卑府吃得不甚多。”抚台冷笑道:“还好,贵府倒不曾赤着脚来见我。” 子晋低下头去一看,顿时满面羞惭,窘得无洞可钻,口里连珠不断的“卑府该死,卑府该死”。
退下来,到得公馆,拿烟盘、烟灯、烟枪乒乒乓乓掊(抛)得满地,罚(发)誓不再吃烟。把几个家人,混账忘八骂得落乱三千。
隔了一夜,火性是过了,烟瘾又要来了,再教家人收拾起烟具来,依旧开灯过瘾。家人口里不说,心里暗笑。子晋连忙请人到抚台处打关子,不料参案已出去了,说他嗜好太深,难为民牧,遂参了他的官。
子晋坏了功名,也就无牵无挂,便在苏州租一所房子,暂且住下。他贪着这苏州俗尚清嘉,山清水秀,清时佳节,可以流连光景,娱乐暮年。便他在苏,绝少知心相识与他朝夕盘桓。因他在官时,高视阔步,气焰薰人,如今他失了势,也就无人睬他。
他又膝下无儿,闺中只一少女,拈针弄线,慰情聊胜于无。他的夫人早已去世,并无小妻簉室,伴侍黄昏,近景正是寂寞。却好这吴仲勋找寻到来,家人替他通报了,子晋听得吴瑞庵儿子到来,忙叫人请他进来相见。
仲勋进去,子晋见他衣服褴褛,形容憔悴,两人见过礼,坐下来,子晋道:“贤侄风尘辛苦,千里迢迢,到此不易。闻尊翁尊堂,俱已下世,可怜他二老,半世辛勒,不曾享得几年晚福,侄辈的近状如何?”
仲勋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 就将父母死后的事,一一讲出来。言罢,潸然泪落。子晋听了,也是太息,安慰了他一番,说道:“我如今罢官家居,故乡千里,贤侄远来,正慰寂寞。寒舍虽不丰腆,也还过得,贤侄就在此过几时,安心耐守,静候机缘,再图恢复,不知侄意如何?”
仲勋道:“ 小侄应当在此侍奉伯父,但恐叨扰不当。”子晋道:“彼此通家至谊,有何客套。” 遂教家人去替他买身新鲜衣服,与他更换,从此这仲勋就在子晋公馆里住下。他是经过了几番磨折,世事也晓得了些,阅历也有了些,如今住在人家,是十分谨慎,一些不敢荒唐,终日杜门不出,只是陪着子晋,随高随下,侍奉殷勤。子晋看他是吃烟,遂叫他呼几口。他也至诚老实,并不推辞,烟瘾却不大,每日三筒五筒,也就够了。
子晋见他忠厚谨愿,并无什么习气,要算是少年老成,倒打动了子晋一桩心事。他想道:“我已年近花甲,只有一个女儿,并无子嗣。如今异地居留,又无亲族,女儿年已及笄,急宜与他对亲,但总不得个门户相当、诚实可靠的人,托付掌珠。平日也有几家富室贵族,前来说亲,却总是高低不就,耽误下去,终非了局。不如把女儿就配这吴仲勋,招赘他做女婿,将来半子收成,也就身后有靠。”
想了这个主意,先来与他女儿商议,说:“仲勋是我知己朋友的儿子,他现虽落寞,也是个官宦门风,与我们是同乡,人亦也还安静,与你年纪相当,我意欲将你招他为婿,将来我这家业,就教你二人接下去,你心下如何?”
他女儿听了,一想也好,这吴仲勋人品相貌,也还不俗,且是安稳,寻常不出户庭,嫁了他终日相守,也胜似嫁个金龟夫婿,常常要辜负香衾,遂答应了他父亲。子晋出来,再将此意告之仲勋。
仲勋是落拓依人,听得人家要招他为婿,哪有不愿之理?遂请了两个同乡作媒,择个吉日,子晋就替他两小完了姻。成婚以后,夫妻倒也和睦。这仲勋是款款深深,趋奉得他妻子十分勤谨。子晋见他夫妻相得,心中也是欢喜。又因仲勋年少,坐食终非长策,遂想定一注生意,教他去做。但不知是什么生意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 十 五 回 学浪游奴仆入花柳 选吉日星士误阴阳
却说谢子晋因仲勋正在青年,不宜坐食在家,做个浪子,总要教他立些事业,干些营生,不能就此把光阴错过,虚度了一生。但要他读书,则时过后学,难比登天;若替他捐官,则年纪尚轻,阅历太浅,怎晓得宦海风波。至如负贩经商,登山涉水,吃烟人更是牵牛下井。况乎经商作客,总要周知事物,算计精明方可。但除却商务,哪样教他可以做得?与人合伙,是非忠厚人所宜,不如独自开张,教他现成做个东家,让他监督商务,顺便学得些经商的道理,此计不错。
想定了念头,就对他说道:“自你到此一年有余,我看你谨慎小心,所以招你做女婿,这万贯家财,将来都付与你执掌。我望你能成功立业,不但我女终身有靠,便是我付托得人,将来我的身后之事,也得你担当。你今正在英年,年富力强,大可出去干番事业。男儿要想发财,不作官便经商,这作官一节,且搁过不提。若说经商,我看有一注生意,可以做得。现在世界开通,商业日渐发达,自洋货进口,洋布的销路日广,这洋布是洋纱织成,或开爿纱厂,定然获利。”
仲勋道:“纱厂开在哪里好?”子晋道:“上海是个通商口岸,百货囤积,信息通灵,所以商务最为兴旺。纱厂若在上海开设,洋纱有洋庄销路,生意必大,利息必丰。我有一个朋友,姓毛名厚卿,向来在上海做洋纱生意的,人极精明,我明日去汇五万银子到上海,你就去约会厚卿,买块地基,起造厂屋,在城内亦择个相当的地方,或租所屋,或购块地,预备一个住宅,俟纱厂落成,开工生理,我们就移家上海去。”
翁婿二人计议定了,仲勋回房对妻子说明此事,遂收拾起行李,准备动身。明日清晨,带了个家人,别了丈人妻子,下船往上海来。到得上海,自有招商客寓,在码头上接客,替他将行李搬到客栈中住下来,且慢去会厚卿,先就在上海游玩几日。
这上海是繁华去处,为中国商埠第一,即在五洲亦是有名。那租界地方,街道广阔,店铺整齐,车水马龙,往来如织。两面的房屋,都是画栋雕梁,辉煌金碧;还有那重楼复阁,高矗青云。到了晚上,那电气灯、自来火,星罗棋布,照耀得彻夜通明,光辉如同白昼,真是火树银花,城开不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