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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鸿泪史
余见静庵作此态,乃回忆余兄初闻是事时,亦同此狂喜之神情,同此赞成之表示。夫瓦全不如玉碎,庸福不抵深愁。此种委屈求全、别枝飞上之行为,良非深情人所宜出此。即强勉而行,亦属终身抱憾。而旁观者闻之,每以为可贺,亦不可解者也。乃止静庵曰:“君醉耶?风狂乃如许,我以君为良友,故示君以实。君亦潦倒情场者,个中甘苦,宁不共尝,胡不为同病之怜,而亦作随声之和?君尚如此,举世滔滔,抱此不白之怀,又复谁可告语?我欲效古灵均,拼汨罗之一掷矣。”
静庵掷杯叹曰:“子以我为不谅耶?情之所钟,正在我辈,我岂不识君心所在?然情为恨介,恨比情多,自古钟情人,都无良结果,况君之所遇,尤属例外。大局如斯,君即欲不趋于此途而不得。春蚕心死,劈开同茧之丝;雏凤声清,另谱求凤之调。是何不谦,有甚为难!盖以情言,以义言,此事胥不能免。若人已思之烂熟,此真多情而能善用其情者也。且情也者,无形中结合之物,本不以尘世土木形骸之离合而为增减。君既心乎其人,则此心不死即此情不死。其余未净之尘缘,即为人生应尽之责,无可逃避。一家虽微,犹有国在。时局艰难,人才寥落,梁父吟成江山相待久矣。彼苍与人以顶天立地之身,岂专为末路才人,作殉情之用者?君何所见之不广也!”
静庵言时,颇极慨慷激昂之状。余微颔而笑曰:“最诚然矣。然我闻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我固见小而失大,君亦未免此明而彼暗。春归一梦,鳏以三年,隔江杉桃叶,已无再见之期。小圃梅花,直有终焉之概,是又何说以自处耶?”
静庵扑嗤一笑曰:“诺。吾将娶矣。”因相与极欢而散。
余与静庵一席话,不可作寻常朋友谑浪之调。盖静庵为人,我所深佩,平日披肝沥胆,无不可以相示,其所言爱我至切,纯为肺腑深谈,不类皮肤慰藉。我顽不如石,岂竟有头终不点耶?惟我所不解者,世之多情人,无一不聪明绝世,而一惹情丝,则聪明立变为懵懂,往往劝人易而自劝则难。
彼静庵者,非多情种子耶?当彼与蓉娘死生诀别之际,十分眷恋,一味悲哀。我亦尝以忠告之言进,而彼顾处之漠然,曾不能动其毫未。今我堕情网,彼即以昔之劝彼者转而劝我。
我虽感其诚,而心乃愈苦,觉其言爱我滋甚,而逆我心坎也亦滋甚。设身处地,大略相同。信乎难乎其为当局矣。
今而知情之一字,实为鉴人灵根之利器,不中其毒则已,一中其毒,即终身不能自救,至于聪明销尽而不觉,事业摧残而不惜。即或惕于大义,不敢为过激之举,受家庭之责备,为亲友所周旋,勉抑私情,曲全大局,有形之躯体,不过如傀儡之随人布置。而此心之随情而冥然一往者,固已万劫不复。质言之,凡伤心人之怀抱,决无可以解劝之余地也。
然亦幸有此人伦之大义,障此泛滥之情流,俾溺于情者,知人生各有当负之责,佛门不容不孝之人,不能不于死心塌地之余,为蒙首欺人之举。非然者,一经挫折,便弃身家,孽海茫茫,不知归路。芸芸情界众生,宁尚有完全之人格耶?
岁序如流,不为愁人少驻,越两日而河鼓天孙欢会之期已届。天上有团阚之喜,人间无晤聚之缘。对此佳节,弥增忉怛,思而不见,我劳如何,此真所谓人似隔天河也。
遥想梨影此夕,画屏无睡,卧看双星,更生其若何之感想?
其亦与小姑稚子,陈瓜果,供蛛盒,仿唐宫乞巧故事,以遣此良宵乎?其亦忆李三郎、杨玉环长生一誓,成就了夫夫妇妇,世世生生。怀人天末、情动于中,不觉怅望银河而亦有所默祝乎?
余念及此,又忆起余之儿时情事矣。余方髫龄,曾与学友数人,共赋七夕。诸友皆作缠绵绮丽之词,余窃非之,成诗云:“乌鹊填河事有无,双星未必恋欢娱。怪他宵旰唐天子,不看屏风耕织图。”
诸友见之,笑曰:“牛女渡河,不必有是事,不可无是说。
诗人即景成吟,聊以寄兴,更何容辨其有无。而子乃作此呕人之腐语,煞风景,煞风景!”
后诸诗上之余父。余父独取余所作者为冠,并奖励之,谓:“诗以言志,髫龄思想若此,将来必非脂香粉泽恨绮愁罗中人物也。”
噫!今则何如,一样七夕,而前后之观感大异。昔之怪三郎者,今且与三郎互表同情矣。余父之言,卒乃不验。甚矣人之一身!己亦不能自主,思想恒随境遇为转移,而情感之生,每出于不知不觉之中,殊无术足以自闲。
人生斯世,而为灵物,岂得谓之福哉?然三郎痴情,双星感之,余之痴情,双星亦得而感之欤?是未可知。他生未卜此生休。诵唐人马嵬坡诗,能不对此沉沉之遥夜,天高地回,结想茫茫,数尽更筹,下无边之涕泪耶?
一年之中,惟初秋气候最适人意。于时炎威尽退,清光大来,心头眼底,正不知有多少尘氛为之荡涤。然而人事颠倒,哀感之贮于心者,已凝结成团,推之不去。即值此凉秋亢爽,亦无殊盛夏蕴隆,到眼秋光,都化作愁云一片。
宵来望月,凉蟾拨水,照彻诗心。游神清虚,一空尘障,若绝无粘滞于胸中者。既而徘徊就枕,冷簟如冰,夜籁骚然,。
寒螀咽露,发感时之哀音;病叶惊风,作辞枝之怨语。杀那之顷,而嬲嬲愁魔,又为唤起。辗转终宵,恨秋曙之迟矣。
不幸而雨雨风风,叫嚣竟夜,则一枕凄凉,更觉万愁如海,震荡靡定。枕边泪共阶前雨,隔个窗儿滴到明。个中情味,堪乎不堪?想具有伤秋怀抱者,靡不同余之凄悒无欢也。而当此秋愁无赖、万难排遣之时,天际鸿音,忽焉双至,盖一则个侬诗讯,一则开学报告也。拆函阅之,其第一笺为补送别四首。
句云:
积雨连朝溪水生,吴门归棹镜中行。
扁舟一叶人无几,满载离愁也不轻。
别梦依依废晓妆,一心祝汝早还乡。
出门不见帆开处,归去空房独自伤。
忆罢来时忆去时,来来去去总相思。
扬帆孤客无吟伴,只有潇湘枕上诗。
锦笺叠叠贮瑶囊,鸿去痕留迹尚香。
读罢留行诗六首,酬君清泪两三行。
再阅第二笺,为《暑后怀人》八绝,盖得余病讯后之作也。
忽得痴郎字数行,为侬憔悴病支床。
含情欲寄相思曲,只恐郎闻更断肠。
了尽尘心忏尽痴,小窗独坐自追思。
金钗折断浑闲事,翻累他人怅后时。
信誓情深我实悲,刺心刻骨恨无涯。
不须更说他生活,便到他生未可知。
终日颦眉只自知,想思最苦月明时。
阑干独立应难说,此景人生几度支。
能结同心不合时,池塘夜夜荨娇姿。
从今不更留荷种,免对鸳鸯有所思。
怅望银河别有天,凉风阵阵到窗前。
今宵看月情难遣,却笑娥也独眠。
一番好梦五更天,若有诗魂绕枕边。
愧我情痴神竟合,如胶如漆伴君眠。
当初弄笔偶相怜,别后离怀各一天。
闻病顿添愁百结,祝郎风貌总如前。
情词顽艳,意绪缠绵。七字吟成,芳心尽碎。一番病耗,又惊我玉人不少矣。更阅校中来函,知开学之期,为七月二十日。
计时余尚未能成行,不如先以书复梨影,免得渠望穿秋水也。
书词如下:
兰缄遥贲,喜鹊先知。剖而读之,深感爱意。又复浣诵佳篇,只有深愁一味,离恨千丝,字里行间,呼之欲出。一领旧青衫,又把新痕湿透矣。呜呼!情痴哉两人也,情苦哉两人也。
方两人之初遇也,偶然笔健,不类琴挑。两首吟兰之草,许结同心;一枝及第之花,不堪回首。斯时也,两人之情,尚在若离若合之间。继而一语倾心,双方刺骨。我有孤栖之誓,卿有始终之言。从此帘外衣香,花间吟韵。春光别去,我不无写恨之诗;燕子飞来,卿亦有传情之作。
斯时也,两人之情,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无如破镜难圆,断钗莫合。秋娘老矣,杜牧狂哉。名士沉沦太早,如许伤心,美人迟暮偏逢,空悲薄福。于是泪雨不晴,疑云渐起。情关一入,永无出梦之期;苦海同沉,不作回头之想。猝集恶魔,难免一误再误;痛挥冤泪,不知千行万行。
斯时也,两人之情,虽在多误多疑之时,已入极至极深之境。无何榴火齐明,萍踪难驻。昔作他乡游子,今为客路骚人。一声珍重,万语叮咛。此后卿住空闺,我归故里。南浦魂销,只余草色;西楼梦断,不见玉容。伴此药炉茶灶,病忽淹缠;传来锦字瑶笺,情尤宛转。
六月之约已虚,一面之缘莫卜。醉花楼中,临风洒泪;梦霜阁里,对月怆怀。痴莫痴于此矣!苦莫苦于此矣!溯自春后相逢,旋于夏初赋别,才觉风清荷沼,忽悲月冷豆棚。为日无多,伤心已极。即令崔护重来,人面尚依然于此日;只恐刘郎再到,风情已大减于曩时。
伤哉伤哉!燕子楼中,孤影照来秋月;桃花源里,落英误尽春风。文君未必无心,司马何曾有福。罗敷有夫,莫恋花残月缺;中郎有女,不妨李代桃僵。强解同心之结,别栽如意之花,无可奈何,殊非得已矣。
嗟嗟!子绿阴浓,今世之情缘已错;天荒地老,来生之会合何时?溪永不平,吴山蹙恨。梦霞心死,梨影神伤。卿意云何?我辰安在哉?归后早将私意,上诉高堂。白头解事,诺已重乎千金;红叶多情,功不亏夫一篑。只此佳耗,可慰远怀。
乃者凉风几阵,报道新秋;长笛一声,催人离思。
不用三年之艾,病榻已离;再迟十日之期,吟鞭便起。
人原前度,缘又今番。视我容颜,为谁憔悴?埋香冢在,泪迹可寻。素心人来,诗盟再续。为时非远,稍待何妨?绝句四章,聊以奉答。之意,笔岂能宣。
为怜薄命惜残春,我岂情场得意人。
回首几多烦恼事,一生惆怅悔风尘。
倾心一语抵知音,愁病奄奄直到今。
几幅新诗两行泪,灯前如见美人心。
黄叶声中夜雨时,锦笺写不尽相思。
可怜梦断魂飞处,枕泪如潮卿未知。
情缘误尽复何求,壮志全消也莫酬。
只有空门还可入,芒鞋破钵任云游。
七月中元,俗亦呼为鬼时节,各地多有赛会建醮放焰口之举。人为鬼忙,滋可笑怪。而值此时节,往往天气酿阴,阳乌匿而不出,凄风恻恻,零雨蒙蒙,以点缀此沉沉之鬼世界。盖入秋以来第一种伤心时候也。
在此天愁日惨之中,余之家庭幸福,亦于以告终。余兄得闽中故友函招,定于二十一日赴沪,乘海轮人闽,匆匆整理行装,安排车马,家中骤现不靖之象。而余于别人之先,先为送别之人矣。
湘中多志士,余兄频年浪游,足迹不离彼土,得与诸贤豪交接,尽知世界大势,痛祖国之沉沦,民生之涂炭,非改革不足以为功,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。今已名列同盟,共图大举。
此次入闽,盖应某军署中某友所招。友亦湘中同志,占某署中重要位置,招余兄往,盖有所企图也。余兄在外所为,于家中未尝宣布。临行之际,余独送兄至舟中,乃密为余道之,且慷慨言曰:“时局至此,凡在青年,皆当自励。以吾弟才华气概,自是此中健者。阿兄早深属望。今春书劝吾弟辞家出游,本欲藉此以磨炼弟之筋骨,增进弟之阅历,开拓弟之胸襟,为将来奋发有为之地。不意此次归来,知弟一出家庭,便投情网,英姿未改,壮志全非,反不如在家养晦。不见可欲,即无所增长。而少年固有之精神,或不至消磨至此。阿兄实深惜之,惟以兹事重大,恐惊老母,故迟迟不为弟言。今将行,乃不能复忍。弟须知人生在世,当图三不朽之业。而立功一项,尤须得有时机,不可妄冀。今时机已相逼而来,正志士立功之会。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盖以身与家较,则家重而身轻;以家与国较,则国重而家轻。男儿以报国为职志,家且不足恋,何有于区区儿女之情而不能自克?吾弟勉矣,从此排除杂念,收拾放心,爱惜此身,以待世用。一席青毡,本非骥足发展之地。今年已耳,明春如有机缘,当令吾弟至海外一游,一面灌输学识,一面与会中同志接近,为立足进身之基。
改革之事,此时尚在经营期内,时机未熟,万难妄动,最速亦当俟至一二年之后。在此期内,正足为吾弟前途进取之预备。
姻事一层,老母已允,便为无上幸福,亦属应尽义务。此外情田葛藤,都宜一力斩尽,莫留残株余蒂于心胸。盖男儿生当为国,次亦为家,下而至仅为一身。固已末矣。矧复为情网牵缠,不能自脱,至欲并此一身而弃之,则天地何必生此才,父母何必有此子,即己亦何必有此想。想吾弟或愚不至此也。言尽于此,行矣再见。”
余闻此发聋振聩之词,不啻棒喝当头,心乃大动。时余兄已送余至船头,临风小立,俯视江流,慨然有感,即指而誓之曰:“弟独非男儿哉,自兹以往,所不苦心忍性,发扬振厉,如阿兄今日之言者,有如此水!”言已,即萧然登岸。余兄亦拨掉逝矣。
踽踽归家,回思余兄赠别之言,乃与日前静庵醉后之语,同一用意。此种思想,本亦为余脑筋中所有,男儿抱七尺躯,有四方志,为国为家,均分内事。奄奄忽忽,与草木同腐者,可耻也。惟是人之志气,每随境遇为消长。
余自有生以来,常回旋于此恶劣境遇之中,致少年锐进之气,常如锥处囊中,闷不得出。今且摧折殆尽,厌世之念渐深,而伤心之事未已。自问此生,会当于穷愁潦倒中了之矣。曩者梨影不尝以东渡之言劝我乎?彼之劝我,亦正与余兄、静庵之意相同。余不自惜,而人均为余惜之。余实自弃,于人何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