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鸿泪史

  天降大任,行拂乱其所为,古来英杰,恒从困苦中磨炼而出。余今兹所遭拂逆,安知非天之有意玉成?故为自弃若此?
  前尘已杳,来者可追。且责我者都为爱我之人,而梨影亦其中之一。余于梨影,自问实无以偿其爱。只此一端,或即所以偿之之道乎?生乎运命,百不如人,惟此一点勇往之血气,则固有诸己者。一旦奋发,或尚不至如驽骀之不能加以鞭策,而终必有以偿余之愿望。
  今姑少安,事至山穷水尽,无能自全,则志决身歼,孤注一掷,终当于枪烟弹雨中,寻余身结果之所在,不较胜为困死情场者之庸庸无价值乎?余志之,余志之矣。
  余兄行后,余母未免减欢,诸人亦各同惘惘若有所失。余于是不得不少留数日,藉慰家人。至二十八日,始宣告成行。
  盖此时距开校日已一星期,势不能再延矣。
  旬日之间,两番离别,方余兄弟归来之时,固已预料其有此。在他人犹能自遣,余母老境颓唐,曾不能久享家人团聚之乐,一月之光阴甚迅,而膝下双雏又次第分飞,不见踪影,忽悲忽喜,何以为怀。父母在,不远游。思之思之,吾辈良有愧于此言也。
  而此次老母临行之嘱,尤谆诫至再,刺刺不可骤止。盖以洞瞩余之隐衷,此行益不能不多所顾虑。一念及余客中之苦,一念又及余意外之缘,势既不能止余勿行,心又不忍舍余竟去,则惟有将此尽情诰诫之言,为深忧乎?余思至此,心腑荡然,空无所有,直欲与此艇以终身,不复再履尘世。而转念之顷,乃复嗒然若丧,盖似此生涯,人人能办到,却人人不能想到;人人能想到,却又人人不能办至。尘缘扰扰,欲海沉沉,一入其中,不可复出,则诚无如何耳。
  晚餐既罢,舟子为余铺设衾枕,嘱余早睡,既而自去,不脱蓑衣,甜然人梦。
  余复出舱,立船头远眺。时则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一弯凉月,徐渡桥栏。桥影弓弓,倒映波心,清可见底。睡鱼惊跃,微闻唼蝶之声;萤火两三,飘舞于岸旁。积草之上,若青磷之出没。俄而月上树梢,巢中老鸦,见而突起,绕枝飞鸣,良久始已。
  远望长天一色,明净无尘,惟有树影成团,东西不一,作墨光点点,以助成此一幅天然图画。似此清景,人生能有几度?
  而忍以一枕黄粱辜负之乎?两岸人家,闽焉不声。
  回瞩两舟子,月明中抱头酣眠,鼾声乃大作。苍茫独立,同余之慨者何人?若辈舵工水师,生长江乡,此种风景,固习见之。习见则不以为奇,且亦不能识其趣。吾辈能识其趣者,又不能常见。此无边之风月,真实之山水,所以终古少知音也。
  苏子瞻《石钟山记》固亦尝致慨于此矣。
  玩赏久之,又不期对月而思及老母。今晨余别母出门之际,天犹晴朗,乃不意而中途猝遇此无情之风雨。余固饱尝颠顿之苦,余母悬念行人,应亦心魂为碎。此时月到中天,人遥两地,当必有摩挲老眼,对此清光,耿耿不能成寐者。嗟乎余母!亦知儿亦在此山桥野店之间,望月而思母耶?
  思至此,不觉清泪浪浪,与宵露俱下,泼面如冰。夜深寒重,不能复禁,则长叹归舱,出怀中日记簿,就灯下记此一日中变幻之风波、复杂之情绪。
  此日记簿余挟之以行,意将俟达彼都后,再志鸿泥,不图先在此夜半孤舟中,走此闲笔。书成,更附一诗于后,以写今夕之状况。时篷背露华,正盈盈如泻珠也。
  日暮扁舟何处依,云山回首已全非。
  流萤粘草秋先到,宿鸟惊人夜尚飞。
  寒觉露垂篷背重,静看月上树梢微。
  茫茫前路真如梦,万里沧波愿尽违。
  第九章八月
  次日十一时许,舟抵螺村,泊于崔氏庄门之外。
  携装入室,风景不殊。崔翁闻余至,支筇来视,言笑极欢。
  俄呼家人具餐,相与进膳。嘉宾贤主,重与留连,顾独不见鹏郎,并秋儿亦杳然,怪而问之。
  翁曰:“昨日阿鹏偕母,为秦家邀往观灯,秋儿亦随去,大约今晚当归耳。”
  问:“何灯?”曰:“此乡人循例之举也。每岁秋初,乡之人必醵钱敬神,以祈丰稔,悬灯设乐,以五日为限。此五日中金吾不禁,仿佛无宵。一村尽是闲人,满望皆成丽景。今已为最后之一日,吾侄此来甚巧,犹得一与斯盛。惜老夫年迈,游兴已衰,未能追陪作长夜游耳。”
  余笑曰:“此亦眼福,今夕当往一观,以识此间之人情风俗。”坐谈良久,崔翁意颇倦,即辞入内,余就室中,略事修整,即出门赴校。
  时校中放灯节假已数日矣。见杞生,寒暄矣,鹿苹亦至,絮絮问别后事,意至殷勤。盖鹿苹爱余甚深,见余容悴,不觉问讯之殷也。杞生有言,鲜与余合,旋自引去。
  盘桓至晚,鹿苹命校役设饮,具酒杯重把,谈兴转浓,既而薄醉,闻市声一片,震耳如雷。
  鹿苹曰:“六街灯上矣,曷往观乎?”余曰:“诺。请与子偕。”
  于是舍酒而饭。既醉且饱,携手同行,鼓腹而游于灯市。
  所谓灯市者,范围甚狭,一览易尽,且灯式古陋,亦无足观。而游人来往,蚁附蜂狂,咸煦煦有春意。在穷乡得之,已为极繁华之景象矣。
  余所以来此者,意不在于灯,盖闻崔翁言,梨影已偕鹏郎赴秦氏之招,再见之缘,或在今夕。乃鼓余兴,踯躅街头,冀于万灯光下,一睹仙姿耳。无何,行经秦氏之居,临街有楼,楼头笑语,如群莺乱啭,声声入耳。余遥立而望之,凭槛以观者,都为秦氏之宅眷。而珠围翠绕之中,有一女郎,缟衣如雪,脂粉不施,如一枝寒艳,亭亭独立于千红万紫中者,则梨影也。
  余见梨影前后不过数次,此次藉灯光之力,逼视益真。然而玉容憔悴,意兴阑珊,一缕愁痕,紧蹙眉际,此惟余知之,及梨影自知之,他人固莫能察。虽随人语笑,对景留连,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,正未必与人一样有欢肠也。再视其旁,则鹏郎亦在,指点喧哗,不改痴憨故态。
  余偷觑良久,梨影若有所觉,剪水秋瞳,不期而加余以盼睐,四目互射,久久不离,若有万语千言,藉此目光线以为传递之具者。既而梨影回身就鹏郎作耳语。鹏郎突起,下视行人,作寻觅状。余急隐身人丛中避之。移时再视,则人影已渺,余亦尽兴,乃与鹿苹分道自归。
  余归时才交二鼓,鹏郎已候于门次,知梨影既见余,挈鹏郎先归矣。
  余入门,鹏郎牵衣从诸后,且行且问曰:“先生迟至今日始来,乃累人盼欲死。顷阿母谓见先生于灯市,胡我乃遍觅不得也?”余漫应之。
  既入室,室中布置已楚楚,则秋儿奉命而为此也。鹏郎见余,状殊欢跃,喃喃问余在家何病,病几时,曾服何药,今愈复几时,逐层追诘,乃不觉其言之烦。余一一告之。
  鹏郎日:“今年吾家荷花甚盛,且有并蒂莲一枝,阿母以为佳兆,殆应在筠姑。惜遭暴雨,才开即折。先生前约荷花生日来吾家,后闻因病阻行,乃令我扫兴。今惟留得碎盖几张,残茎数本耳。”
  余日:“枯荷自佳,昔人诗曰:‘留得枯荷听雨声。’盖亦添愁之资料也。”
  鹏郎日:“先生欲听此雨声乎?明日可移缸置之于庭。”
  余日:“否。我惟厌听此碎苦之雨声,故前语汝嘱汝母将芭蕉剪去,忍听彼猛雨残荷,一声声打人心坎耶。”
  鹏郎曰:“阿母亦以先生之言为然。后院之芭蕉,早付并州一剪矣。”继复与余琐琐谈家事,语至无伦。余不耐听,乃促之曰:“夜漏已深,汝宜归寝,我倦亦欲眼矣。”随书六绝付之。
  寻乐追欢我未曾,强扶残病且携朋。
  愁心受尽煎熬苦,何忍今宵再看灯。
  繁华过眼早相忘,今日偏来热闹常
  不为意中人怅望,客窗我惯耐凄凉。
  万灯顷刻放光明,逐队行人喜气迎。
  满耳笙歌听不尽,一时都作断肠声。
  叮咛千万早登程,犹记当时别尔行。
  盼到相逢难一语,最无聊是此时情。
  依依泣别我归吴,两处怀人泪尽无。
  莫怪重逢如隔世,可怜四目已全枯。
  相如一病竟沉沉,闻说卿将买棹寻
  (亦鹏郎语余者。)
  感煞深情真似海,此恩何止值千金。
  灯节已逝,校中续假一日,以资休息。书斋无事,为鹏郎温理旧课,较前大进,知得自母教者深也。晚得梨影和来《观灯》六绝。
  病容瘦损愈何曾,客里扶持少旧朋。
  迟起早眠须自爱,夜寒莫再伴风灯。
  一从久别两难忘,此夕无端聚一常
  心自分明身自远,空教痴望各凄凉。
  灯光人面映分明,暗里情丝一线迎。
  听到笙歌心更怯,几疑又作别离声。
  游人如蚁满前程,有客低头独缓行。
  一样良宵来趁节,如何哀乐不同情。
  蝶枕蘧蘧梦入吴,人间此境有还无。
  芳心争不成灰死,视此池荷蕊早枯。
  凉风飒飒月沉沉,此后诗盟好再寻。
  心血呕完情草在,宝君一字抵千金。
  余此次成行之际,未及与静庵握别,今日得其来书,殷殷垂讯,累三四纸,盖犹是前日苦劝之意,恐余为再来之人,不能自持,仍蹈覆辙而为是警告也。
  牍尾附诗二律,题曰《所闻》,录之日记,永志良友之多情尔。
  落拓江湖髩欲丝,寻春更比古人迟。
  虚怜蕊意教莺递,敢恨冰心抵玉持。
  明月每来残梦里,好花偏误已开时。
  绣襦同抱还珠怨,碧海青天未有期。
  空台何处着行云,木笔花前酒强醺。
  香草多情怜楚客,金徽无力怨文君。
  芙蓉自绾同心佩,兰茞天教竟体芬。
  他日画眉明镜底,暗中惆怅为谁分。
  《石头记》为言情极作,余幼时即喜诵之,其后渐解吟咏,戏将书中各人事迹,系以小诗,积久遂成卷帙,题曰《红楼影事诗》,即梨影携去者也。”
  余识梨影,实间接以此书为介绍,盖无此书则余无此诗,无此诗则决不有此意外之情感。故后梨影借阅此书,余口占赠之,有“今朝付与闺中看,误尽才人是此书”之句,盖纪实之言也。
  今梨影之阅此书者,已数月矣。余已为此书所误,彼乃尤而效之,亦有《红楼杂咏》之着,先以十二律示余。
  余诗分咏各事,彼诗则专咏个人,体制不同,词华并妙,若能积成百首,蔚为大观,则二难已并,大足为此书生色。恨曹雪芹不见我两人也。
  不荒唐处却荒唐,假语真情两渺茫。
  皓月虚呈池里影,名花浪说镜中妆。
  荣华过眼皆何在,恋爱痴心为底狂。
  便使卷中人果有,也教何处觅余香。
  怜香惜玉枉劳神,漫说风流自有真。
  槛外一朝成大觉,园中万卉为谁春。
  当前缺尽人伦事,身后空谈夙世因。
  犹幸回头彼岸早,秋闱以后不沾尘。
  杜鹃无语月三更,寂寂潇湘泪暗倾。
  眉黛蹙来谁识恨,病魔添去总因情,
  题巾剪穗痴何似,绝粒焚诗空不平。
  莫怪红颜多薄命,误侬毕竟是聪明。
  性情厚重不矜文,姊妹行中独此君。
  涵养何妨凭戏谑,姻缘还在意殷勤。
  可怜金玉方谐约,其奈巫山已误云。
  孤负良宵应自悔,礼成草草更羞云。
  愁云镇日护难宽,只为情痴鼻暗酸。
  恼意暂因撕扇解,病衾犹耐初裘寒。
  貌空花月生前语,诔得笑蓉身后欢。
  一楼幽魂何处去,长天迥迥夜漫漫。
  柔情百转意千回,一旦相离自可哀。
  虽未小星明定位,要须全节答涓埃。
  桃花流水香分去,破席堆床梦幻来。
  求死笑伊无个所,遥遥千载总疑猜。
  西窗灯火冷清清,生死难明去就轻。
  小草有情怜独活,子规无血咽三声。
  独来花冢闻长叹,合向蒲团了此生。
  只有撼风千个竹,替人似作不平鸣。
  香焚宝鼎俗尘空,羡煞孤高概罕同。
  弃盏人前知意洁,赠梅槛内暗心融。
  邪魔竟致侵方外,素抱堪怜堕个中。
  莫笑如来无法力,蒲团原不锁花骢。
  一生气爽若哀梨,莫爱姣娃恰及笄。
  秉节何妨将发截,报恩宁自不眉齐。
  须知幻境随人设,纵在侯门未性迷。
  行酒催花才独捷,香心尤羡等灵犀。
  情缘牵处易生痴,况是生成绝代姿。
  叹绝莲还随手折,忍援金作殉身资。
  小星咏后恩何在,大限来时悔已迟。
  一蹈危机成大觉,柳是空袅恼人丝。
  莫将颜色判妍媸,激烈风高已独贤。
  表洁不难拼一死,真情何意枉频年。
  恼郎谑语休生怪,完我芳名也值缘。
  无限荣华终有尽,岂如鹤驭早神仙。
  本性雄豪可奈何,名场利薮擅权多。
  猜嫌切处人忘妒,机变灵时水欲波。
  弱息枉留花若锦,老奴休怪口悬河。
  自从月夜幽魂感,不少荣华一瞬过。
  余体本弱,往往一岁而病者数焉,兹复心为情役,而精神血气于不知不觉中渐次消磨,病魔之窃伺余旁者日益亟,而余遂不能脱床第之危。
  春夏两病,苦余者至焉,幸而获愈,病根实未除也。夫以余之心与境衡之,固乌得而不病?病又乌得而能愈?即愈而病根自在,终有再发之时。余之病即余之心,不病固不足以为余也。
  投馆仅五日,而旧病复作。所谓旧疾者,疟也。今夏患之,服药而止,今复作,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。疟虽微疾,而虐人殊甚。间日一来,若有成约,由轻而重,由再而三,如是不已,而余体遂惫。然校课难荒,不能不扶病强支,以尽厥职。故虽头重目昏,筋疲骨懒,而朝夕奔走,口讲指画如故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