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鸿泪史

 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,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,兄姊劝勉之词,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,汗为之溢。复悬想:夫姻事既成之后,为状又将奚若?更觉后顾茫茫,绝无佳境。此身结果,大有难言。人生至此,真此抵羊触藩,进退都无所可。他事勿论,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。只此一端,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!
  独居深念者数日,梧阶叶落,夏序告终,荷花生日之期已过,鹏郎临行之约,势不克践。凉风天末,盼望之切,自无待言。余其有以慰之矣,乃以别后情事,成诗八律,投诸邮筒。
  无端相望忽天涯,别后心期各自知。
  南国只生红豆子,西方空寄美人思。
  梦为蝴蝶身何在,魂傍鸳鸯死也痴。
  横榻窗前真寂寞,绿阴清昼闭门时。
  天妒奇缘计不成,依依谁慰此深情。
  今番离别成真个,若问团圆是再生。
  五夜有魂离病榻,一生无计出愁城。
  飘零便是难寻觅,肯负初心悔旧盟。
  半卷疏帘拂卧床,黄蜂已静蜜脾香。
  吟怀早向春风减,别恨潜随夏日长。
  满室药烟余火热,谁家竹院午阴凉。
  阶前拾得梧桐叶,恨少新词咏凤凰。
  海山云气阻昆仑,因果茫茫更莫论。
  桃叶成阴先结子,杨花逐浪不生根。
  烟霞吴岭催归思,风月架溪恋病魂。
  最是相思不相见,何时重访武陵源。
  一年春事太荒唐,睛日帘栊燕语长。
  青鸟今无书一字,蓝衫旧有泪千行。
  鱼缘贪饵投情网,蝶更留人入梦乡。
  欲识相思无尽处,碧山红树满斜阳。
  碧海青天唤奈何,樽前试听懊侬歌。
  病余司马雄心死,才尽江郎别恨多。
  白日联吟三四月,黑风吹浪万重波。
  情场艳福修非易,销尽吟魂不尽魔。
  夜雨秋灯问后期,近来瘦骨更支离。
  忙中得句闲方续,梦里呼名醒不知。
  好事已成千古恨,深愁多在五更时。
  春风见面浑如昨,怕检青箱旧寄词。
  小斋灯火断肠诗,春到将残惜恐迟。
  一别竟教魂梦杳,重逢先怯泪痕知。
  无穷芳草天涯恨,已负荷花生日期。
  莫讶文园成病懒,玉人不见更无诗。
  缄既付邮,忽忆第二首颈联,语殊不详,似非忆别之词,直类悼死之作,欲反之加以窜易,则已无及。不知梨影阅之,其感伤又当何若?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,亦未可知,于是心为怅然。是日之晚,忽得梨影书,并制履一双相遗。殆因余爽约,遽兴问罪之师耶?乃开缄诵之曰:青帆开去,荏苒弥月。怀想之私,与日俱永。念君归后,天伦乐叙。风尘困悴,争看季子之颜;色笑亲承,先慰高堂之梦。半载离衷,于焉罄尽;一室团聚,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,自君去后,意弥索然。孱躯衰柳,家事乱丝,耳目之所接触,手足之所经营,焦劳薅恼,无一不足损人。环顾家庭,老人少谈侣,亦岑寂其无聊。稚子失良师,复顽嬉而如故。
 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,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。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。
  比来酷暑烧心,小年延景,侍翁课子之余,惟与筠妹情话,偶展眉颦,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。晨兴却镜,午倦抛书,听蕉雨而碎愁心,对莲花而思人面,深情自喻,幽恨谁知?不待西风,妾肠断尽矣!
  乃者金钱卜罢,有约不来;秋水枯时,无言可慰。
  或者善病文园,梦还化蝶,岂有多情崔护,信失来鸿。
  将信将疑,无情无绪,君心或变,妾意终痴。未知慈闱定省之余,夜灯笑语之际,曾否以意外姻缘,白诸堂上。从违消息,又复何如。望达短章,慰我长想。
  锦履一双,是妾手制以遗君者。随函飞去,略同渡海之凫;结伴行时,可代游山之屐。纳而试之何如?
 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。
  荷花生日之约,余不过姑妄言之。明知言归以后,非届秋期,不能离家庭而他适,加以病魔为祟,直到如今。梨影亦已悬揣及之。余知彼意,初不以失约为余咎,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,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。更视双履,细针密缕,煞费工夫,想见昼长人倦,停针不语时,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。前诗意殊未尽,续赋四绝,寄以慰之。
  线头犹带口脂香,锦履双双远寄将。
  道是阿娇亲手制,教人一步一思量。
  万种痴情忏落花,判年春梦恨终赊。
  等闲莫讶心肠变,犹是当初旧梦霞。
  殷勤撮合意重申,曾向高堂宛曲陈。
  莫道郎痴今已去,不将深恨绝人伦。
  缘在非无再见期,不须多事费猜疑。
  待听鬼唱荒坟日,便是人来旧馆时。
  第八章七月
  余行时曾与梨影约,彼此别后通函,必如何可免为家人窥破。后知崔翁老迈不治事,米盐琐屑,从不过问。如有外来函牍,由梨影代阅,需复者,则请命于翁而已。所以一缄诗讯,不妨直达香闺,无虑旁落他人手中也。
  若彼欲通函于余,则万难直遂,须用他种秘密传递之法。
  继乃思得一人,即汪子静庵。静庵为余至友,情逾手足,其家仅一弱妹,余无他人,嘱渠转达,可无失事之虞。故前日之双履一笺,即由静庵处转递而至。
  静庵为他人作寄书邮,初未知寄者为谁,而此葛履五两,乃制自掺掺之手,而为美人之贻也。至余之为此,亦非愿以秘事告人,盖以静庵交好,殊非外人,无事不可与言,且渠亦失意情场者,若知之必将动其惺惺相惜之情,而为余陪掬伤心之泪也。
  今日午后,余独坐书室,颇涉遐想。忽有不速之客,至则静庵也。静庵此来,意颇不善。彼盖亦以前次邮递之品,突如其来,苟无别因,何必多此一转,以是怀疑滋甚,欲就余得其实。读见余神惘之状,十分中已参透其六七,含笑诘余。
  余语之曰:“良友,此事余殊无意秘君。但此间非可语之地,奈何?”
  静庵曰:“久不与子偕饮,今晚同往对山楼觅一醉何如?”
  余曰:“可哉。”即匆匆易衣,与之俱出。
  既登酒楼,呼杯共酌。静庵复申前请。余即悉倾胸中之隐,且饮且谈,声泪俱下,不觉瓶已罄而余言尚滔滔也。
  静庵怃然有间,拊案言曰:“有是哉,情之误入也!以子之才,当求世用,文章华国,怀抱伤时,勉我青年,救兹黄种,急起直追,此其时矣。奈何惹此闲情,灰其壮志。君不自惜,我窃为天下苍生,致怨于斯人之憔悴情场也。”
  余曰:“子责我固当,然人孰无情,何以处此?子今日与余侃侃而谈,深恐余之不悟。犹忆三年前与蓉娘喁喁泣别时,我亦劝子不得耶?”
  盖静庵曩眷一妓,妓名秋蓉,慧而能诗,与静庵有啮臂盟,唱酬之作殊伙。风波历尽,娶有日矣,为强有力者夺去。佳人已属沙吒利,义士今无古押衙。静庵引为终身之恨,至今犹鳏也。
  当时静庵闻余言,夷然曰:“蓉娘耶?彼一妓耳,乌可以例子今兹之所遇!”
  余曰:“否。人虽殊而情则一。子与蓉娘情愫,固自不保我今重提君之旧事,不过借以证明人生到此关头,当局者胥不能打破。子历劫之余,情灰寸死,一闻人之身陷情关,知将蹈已覆辙,宜有此警告之语。然子当日与蓉娘之缱绻,余固目击之。即两人酬和之作,余亦耳熟能详。犹忆得有一夕子醉后伤情,伏枕大恸,倾泪如潮。蓉娘闻之,亲临抚慰,止君之哭,待君人睡始去。子次日赋四律纪其事。余一字未忘也因吟曰:一度持觞一断肠,醉时恸哭醒时忘。
  牵衣嘎咽悲难语,拂袖馡微近觉香。
  叠就锦衾还昵枕,付将银钥教开箱。
  双生红豆春风误,枉费残宵梦几常
  枕函低唤伴无聊,多谢云英念寂寥。
  哭挽裙裾探凤?,惊回灯影见鸾翘。
  洗空心地欢难着,蹴损情天恨怎消。
  离别太多欢会少,倍添今夕泪如潮。
  剩有痴心一点存,悲欢离合更休论。
  繁花雨后怜卿病,乱絮风前托我魂。
  难制恶魔挠险计,剩抛血泪报深恩。
  青衫检取明朝看,无数啼痕透酒痕。
  意中人许暗中怜,不断情丝一线牵。
  西鸟有生同聚散,春蚕到死总缠绵。
  多愁紫玉空埋恨,谁觅黄金与驻年。
  安得扫除烦恼剑,一身飞出奈何天。
  吟毕,静庵笑曰:“于记忆力佳哉!”余日:“君诗我记得者甚多,不仅此也,还忆有一次子与蓉娘,因谗伤和,后经剖明心迹,言归于好,子亦赋四律纪之。其诗哀艳刻深,直人次回之室,余最爱诵。”因复吟曰:时刻风波起爱河,谗唇妒眼似张罗。
  相思无力吟怀减,孤愤难平死趣多。
  情入丁年偏作恶,梦回子夜怕闻歌。
  欢愁滋味都尝遍,心铁难教一寸磨。
  酒醒衾单了不温,囚鸾谁与致存存。
  魂牵重幕轻难系,影失孩灯暗愈昏。
  蛱蝶狂拼花下死,嫦娥险向月中奔。
  情深缘浅痴何益,毕竟三生少旧根。
  偶戏何须太认真,心期一载百年身。
  玉台有恨堆香屑,银烛无言照泪人。
  忍死心情拼痛惜,含羞意绪试娇嗔。
  反因青鸟传讹信,又得身前一度亲。
  隔绝欢踪梦化灰,断云一片锁阳台。
  微词着处偏生恼,怨脸回时得暂偎。
  红豆悔教前世种,翠蛾终肯为郎开。
  可怜泪似黄梅雨,一阵方过一阵来。
  吟未竟,静庵止余曰:“可矣。此种诗当时自谓甚佳,及今思之,真不值一笑。余已删弃,子乃拾而志之于心,又奚为者?”余视静庵,言虽出口而泪已承睫,则他顾而笑曰:“时非黄梅,何阵雨之多也?”既复谢曰:“我戏君,无故拨君旧恨,良不当。顾君亦无事强作态,实则君之情固痴于我者,则亦不必以五十步笑百步矣。”
  静庵急曰:“我何尝痴?当时逢场作戏,未免有情,事后即如过眼浮云,了无?碍。子仅记此数诗,亦知我尚有忏情十律之作乎?”
  余日:“子之忏情诗,吾亦见之。虽不能尽忆,而沉痛之句,今亦犹能背诵。如日:‘百喙难辞吾薄幸,三年终感汝多情。’又曰:‘事从过后方知悔,痴到来生或有缘。’子诗中不尝有是语耶?今生不了,痴到来生,其痴至矣。而今顾自谓不痴,谓非欺人之语而何?”
  静庵哑然曰:“我欲自解而反授子以柄,我亦不辩,兹且谈君事。夫我痴矣!人之所以偿我痴者亦见矣。苦海沉沦,有何佳境?子固不痴者,殷鉴不远,何为步我后尘,亦陷此沉沉之魔窟?我恨回头之难,而子抑何失足之易也?”
  余曰:“此则我不自知。我本一落寞寡情之人,何以一着情缘,便尔不能自脱?大约上帝不仁,惯以此情之一字,颠倒众生之心理,特构此离奇苦恼之境以待。余之自陷,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致。即君与蓉娘之情事,当日亦岂能自主者?明月梨魂,秋江蓉艳,都是断肠种子。而我与君乃不幸而先后与此断肠种子为缘,一担闲愁,行与君分任之。渺矣前途,又曷从得诿卸之地耶?”
  静庵曰:“然则君今痴矣,痴且甚于余矣。裙钗祸水,良非虚语。古今来不乏英雄豪杰,到此误平生者,则亦何责于尔我。然如余者,无才厌世,生终无补于时,即挠情丧志,郁郁以终,亦何足恤!如君则胡可与我比?英才硕学,气盖人群,异日者得时则驾,投笔而兴,为苍生造福,为祖国争光,匪异人任也。兹当鹏程发轫之始,便以儿女情怀,颓落其横厉无前之壮气,情场多一恨人,即国家少一志士。今我所望于君者无他,君固富于情者,可将此情扩而大之,以爱他人者爱其身,以爱一人者爱万人,前程无量,何遽灰颓!君今所遇,可谓之魔。脚跟立定,则魔障自除。盖喁喁儿女之情,善用之亦足为磨励英雄之具。惟贵乎彻悟之早耳。”
  余曰:“如君所言,我不敢当。然君固爱我,且为过来人,故言之警切若此。顾我今亦悟矣,兹事不久当有结果。虽痴无已时,而情有归宿,则亦足以自慰而慰人。且明告君,若人于余固亦深惜余之因情自误,屡以男儿报国为言,向余东指,劝驾情殷,又知余贫,或无力出此,并愿拔簪珥以供余薪水,慧眼柔肠,婆心侠骨,巾帼中所无也。愧我驾骀,望尘莫及。频年抑塞,壮志全消。加以遇合离奇,情缘颠倒,伤春惜别,歌哭无端,悲己悯人,精神易损。白太傅赠诗浔妓,固老大之堪悲;韩熙载乞食歌姬,亦伤心之表露。俯仰天地,感慨平生,直觉得一身如赘,万念都灰,更何心此支离破碎之河山耶?”
  静庵离案而起曰:“吾乃未知,若人固红拂之流,能于风尘中识佳士者也。果尔则君沦落半生,获斯知遇,尚复何求?
  而赠珠有意,投抒无心,花落水流,春光已去,痴恋复奚为者?
  从此尽铲有情之根,自图不世之业。凌烟阁上,得识姓名,离恨天中,别开生面,岂惟好男儿所为,抑亦所以慰知己之道也。
  君倘有意乎?”
  余闻言,惟含泪连点其首,竟不能答一语。静庵又曰:“察君之意,类有所踌躇而未决。君顷言此事将有结果,所谓结果者,又何说乎?”
  余爽然日:“我忘未语君,君亦不必虑我。我为若人所感,誓不为并命鸳鸯,行目作换巢鸾凤矣。”因以筠倩姻事语之。
  静庵聆言,抚掌曰:“妙哉此计!女陈平良不愧也。既报君痴,复偿君恨。转移之顷,而缺陷之事,已美满无伦。若人为君,洵可谓情至义荆君于若人,万不可负彼苦心,而虚彼期望。”且言且拍余肩曰:“因腻友而得娇妻,书生艳福,信不浅哉!我当为君浮一大白。”言次,举杯引满而立酹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