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鸿泪史

  兄初闻余言而骇,既而曰:“弟平日喜读《石头记》,反覆玩索,若有至味,形之吟咏,至再至三。吾固知弟已深中此书之毒,将来必为情误,今果然矣。”
  余曰:“一时不慎,堕落情坑,今已自知悔悟,愿挥慧剑,斩断情丝。从前种种,均可作为死去,还我自由之身,忏我一生之孽,未知兄能宥弟前失而许弟以自新否?”
  兄目余而笑日:“谈何容易!吾见有蹈情网而死者矣,未见有人而能出者也。弟少小多情,宜有此等奇遇,惟用情贵得其当,于不可用之地而强用之,是为至愚。弟今已迷失本性,陷入痴情,即欲力求摆脱,心亦恐难自主。盖男女苟以真情相交际,不合则已,如其合也,则如磁引针,如珀拾芥,又谁得而分离之?有时自觉,知恋爱之无益,托忏悔以自解。然而一转念间,又复缠绵固结,如阴霾时节,偶放阳光,不久即复其故态。弟言将谁欺耶?”
  余日:“兄言然,余固终不能忘梨影也。惟余今欲求此心之安适,不得不强忍出此。明知陷溺已深,此心正复难恃,亦决持余毅力,以良心天理,与情魔决一死战。最后之胜负,未可知也。”
  兄闻言,若误解余意者,卒然问曰:“弟与彼妹,果相爱以纯洁之情乎?抑参以他种之欲乎?弟其明告我无讳。”
  余曰:“兄以弟蹈相如之故辙耶?彼姝质同兰慧,意冷冰霜,岂可干以非礼者?即弟虽不肖,亦知自爱,常持圭璧之躬,不作萍蓬之想。两情之交际,不过翰墨因缘、泪花生活而已,他何有焉?”
  兄日:“吾亦知弟或不至此。虽然两人酬答之作,能容阿兄一寓目乎?”
  余慨然曰:“何不可者。半年中之成绩,尽在余书箧中。
  兄自取阅之可也。”
  余言竟,授兄以钥,启箧出所藏,锦笺叠叠,厚逾数寸,一束断肠书,首尾俱备,酬答之诗词,亦杂诸其中,一时苦不能竟。
  余兄略阅数页,叹曰:“如此清才,何减淑真、清照,无怪弟惘惘至是。阿兄已为受戒之僧,阅此而一片心旌,亦不觉微微豋动矣。”既叉言曰:“奇哉此女!缠绵如彼,贞洁又如此,情网陷人,一何可畏。勒马悬崖之上,挽舟恶浪之中,无定力者殆矣。”
  既而阅至梨影病后之书,拍案而起曰:“此计抑何巧妙!
  若人不仅多情,亦且多智,于无可奈何之中,出万死一生之计,既以自全,又以全人。一转移间,而恨事化为好事,殆炼石补天手也。”复顾语余曰:“彼筠倩者,弟曾识其人乎?其才其貌,果能如彼书中所称道乎?”
  余日:“识之,固绝好一朵自由花,书语非虚也。”
  兄曰:“然则此事信为弟无上之幸福,弟意又如何者?”
  余嗫嚅而答曰:“彼病后以此书相示,有挟而求,在势余必得允。然兹事滋巨,一人胡敢擅专?当禀诸堂上,然后取决。
  彼亦谓然,故今尚搁起也。”
  兄曰:“此无虑,老母之前,一掉舌之劳耳。弟不忆前日之一席话耶?母于弟之姻事,念念在兹,且许弟以自由。有此良好姻缘,知之无不允者。弟如羞于启齿,余当为弟玉成之。”
  余急止之曰:“否。此固非弟愿也。”
  兄不悦曰:“弟言傎矣,不愿将奚为?岂真欲作鳏鱼以终老耶?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殉无谓之痴情,蔑人伦之大义,此至愚者不为,而谓弟为之乎?然弟径情孤往,不计其他,一身之事,或非弟所恤,独不为若人计乎?彼系一十分清净之人,以弟故而陷于忧辱愁恼之境,古井波澜,于焉复起。弟之误彼已多,今彼已藉此自脱,弟犹苦苦相缠,不肯知难而退,则弟之爱彼,究属何心,良不可解。以余思之,彼所以为弟者至矣,兹事在义,弟不能不允。”
  余曰:“弟初亦欲勉允之以了此局,顾我心匪石,终无术以自转,即强为撮合,而担个虚名,爱情不属,则人亦何乐?
  我亦徒滋身心之累。自维此生,不祥实甚,已误一人矣,何为再误一人以重余孽?此所以踌躇而不敢承也。”
  兄曰:“此又误矣。弟与若人之交际,不过梦幻之空花,究何尝有一丝系属,弟顾自比曾经沧海之身,遽作除却巫山之想,宁不可笑?微论因情绝伦,不得谓之合义。世之多情人,以不娶终其身者,大抵有夫妻之关系。故剑情深,遂甘独宿,断无有恋必不可得之情,而置人生大事于不问者。如其有之,其人之行为,背谬已极,不啻自绝于人类,犹得靦然自号多情耶?余为弟计,若人用情甚挚,而见理至明。弟既眷眷于彼,必不忍彼之终为弟累。精神上之爱恋,既相喻于无言,名分上之要求,复何悭于一诺!事成之后,弟纵不能尽移其情,使之别向,亦当强自遏抑,而尽人生之所当荆异日闺房好合,敬爱有加,亦不可使汝妻因缺爱而生怨望。如此则对人对己,两两无亏,方可为善补过之君子。非然者,一意狂痴,流荡忘返,公私两负,情义皆乖,生固无自适之时,死亦留无穷之恨。人格已失,罪恶丛身,以言爱情,爱情安在?弟乎!其毋执迷不悟,而堕落至于无底也。”
  余兄侃侃而言,警余至深。此事余已允梨影,惟全由强致,心实未甘。今闻兄言,乃知余之存心,一无是处。余可自绝于人,讵能自绝于家?并何能自绝于梨影?
  一念之转移,判善恶于霄壤,余今决如兄言,忏吾已往之愆尤,副彼未来之期望,洗清心地,不着妄想矣。乃答兄曰:“弟今悟矣,愿从兄命与崔氏缔姻。‘惟老母之前,将如何关白,兄其善为我辞。”语未已,忽闻履声细碎,达于户外。余等立止其谈锋。移时推扉而入者,则为余母。
  余母既入,顾余等而言曰:“顷吾于户外,闻汝等谈兴甚浓,胡吾至遂无声?所谈何事,能语老身耶?”余兄笑而不言。
  母复顾余曰:“儿病今愈矣。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,以为病后之弥补。”余曰:“毋须,儿已无病,精神亦健旺如常矣。”
  母复曰:“儿体素羸,又不善营卫,病魔遂乘虚而入。此后饮食卧病,宜留意自摄,勿时时致疾,重贻若母忧也。”
  余未及答,余兄搀言曰:“霞弟之病儿知之,乃心病非身病也。母欲绝彼病根者,可毋使之再赴蓉湖,不出户庭,可占毋咎也。”余闻言惊甚,急目止之。余兄置不顾。
  母不解所谓,瞠目致诘,更见余慌急之状,怀疑滋甚。余兄视余而笑,既而曰:“此事胡能欺母!弟其自陈,毋事靦觍。
  弟诚有过,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。弟今已知悔,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。”
  余仍俯首无词,念欺母良不当,但似此何能出口,?久之,心窃怨余兄之见窘。有顷兄复曰:“弟既不言,兄当代白矣。”
  余母躁急曰:“趣言之,趣言之,何事作尔许态耶?”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,宛转达于母听。
  而不待聆竟,勃然变乎色,指余而詈曰:“汝做得好事,乃欺老母。祖若父一生积德,为汝轻薄尽矣!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,为何氏门楣辱也!”
  余泣诉曰:“儿罪滋大,知难求母恕,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。此事发端,不过为‘怜才’两字所误。圭璧之躬,固未敢丧其所守。回头虽晚,失足未曾。天日在上,此心可凭。母信儿者,或能恕儿也。”
  母怒叱曰:“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?亦知人之善恶,原不必问其行为,当先问其心地。故《大学》必先诚意,《春秋》重在诛心,苟心地不良,即行为能自强制,而其人负慝之深,已终身不能湔涤。男女之间,礼防所在,稍涉暧昧,即干罪戾。况为孀妇,则嫌忌尤多。汝乃挑之以情词,要之以盟誓,使彼黄花晚节,几误平生。即云止乎礼义,而此心实已不可问,岂必待月西厢,闻琴邸舍,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!汝平时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今甫与社会交接,即首犯此淫字,且犯此极恶之意淫,一生事业,尽隳于此,此后尚复奚望?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!”言已,愤然遽出。?
  余知母怒剧,不敢多言,惟默自引咎,悔恨几无所容。
  余兄起谓余曰:“弟勿谓余多事,须知此难终秘。母至爱弟,怒尚可回。余当为弟善言劝解。俟慈颜稍霁,即以姻事语之,十八九可望成就。弟毋焦急,坐待好音可耳。”
  余曰:“任兄为弟处置,弟甚感兄,成败均无所怨也。”
  余兄颔首,即亦别余而出。
  余兄去后,余徨斗室,意至不宁,恐母意难回,兄言无效,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,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。以是中心惴惴,震荡靡定,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。
  危坐良久,忽闻一片足音,自远而近,杂以余姊笑语之声。
 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,此来又将肆其谑浪,令余难堪,殊无术以藏此羞颜。
  驰思间,余姊已翩然竟人。余兄从诸后,姊且笑且前曰:“弟毋闷闷不乐,余特来报喜。崔家姻事,阿母已承诺矣。”
  余不语,转目余兄,以觇其信否。兄颔首示意,知姊所言者确也,于是心为稍宽,而默感余兄不置。
  旋姊又语余曰:“弟今将娶美妇,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?
  玉照安在,可将出以饱余眼?”余答以“无”。
  姊微愠日:“弟毋诳我,剑弟顷语余,若人有小影赠弟,画里真真,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。剑弟已见之,独靳我何也?”
  余亦笑答曰:“是诚有之,惟所有权属诸我,不示姊将奈何?姊窘我者屡矣,此所以报复也。且此物,独不可为姊见,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。”
  姊前握余手,复以一手理余之发,状至亲爱,婉语日:“吾之爱弟,请汝恕我,而示我以玉人之影,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?”
  余兄亦笑言曰:“今日之事,微阿姊之力不及此,试思老母盛怒之余,言岂易人?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,则慈颜如铁,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。在理弟当有以报姊,区区一影,复何靳于相示耶?”
  余闻言,回握姊手,恳切言曰:“姊乃助我,然则敬谢姊。”
 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。
  姊受而凝视,久久无语,状似神越。既而泪眦莹然,盈盈欲涕。
  余睹状诧曰:“姊素抱乐观主义,平时笑口常开,若不知人世有戚境,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?”
  余姊叹曰:“哀乐相感,人有同情,吾岂独异?所不可解者,彼苍者天,胡于吾辈女子,待遇每较常人为酷。以若人风貌之美,才思之多,宜其含笑春风,永享闺闱之福,而乃命薄于花,愁多若絮。红颜未老,情影已孤,俯仰情天,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。”言次,以巾自拭其泪,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。
  余闻而愀然,念人世间伤心女子,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,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。余兄亦黯然无语。
  木坐有顷,余姊忽转其笑靥,谓余曰:“弟与若人,奇缘巧遇,虽礼防难越,倾吐未遑,而情款深深,已至极处。得一知己,可以无恨,何戚戚为?且若人虽佳,徐娘丰韵,已到中年,小姑妙龄,当复不恶。召和而缓至,得失足以相偿,明年此日,行见鸳鸯作对,比翼双栖,不复念学泬寥天际,有悲吟之寡鹄矣。非然者,一箭双雕,亦何不可!文君无恙,只须一曲凤求凰,便可勾却相思之债,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!”
  余趋掩其口曰:“姊真无赖,才替人悲,又说出几多风话,不怕口头造孽耶!”
  姊莞尔曰:“弟何猴急乃尔!吾与弟戏耳。实则若二人之情愫,良不得为正当。弟诚多情,何处无用情之地,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?兹者奇兵独出,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,复何足恋!弟为一身计,为大局计,总以抛弃此情为得。”
  余应之曰:“然。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,方寸灵台,已复其清明之本体,从此豁开情障,别就良姻,讵敢重寻故辙,陷此身于不义乎?”
  姊曰:“吾弟明达,宜有此转圜之语。若人耿耿之怀,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。”
  夜灯初上,家人传呼晚餐。余以餐时必复见母,心??然,趑趄人室。家人已毕集,余亦就座。偷眼视母,乃不复以怒颜向余,言笑洋洋如平时,且勉余加餐焉。乃知慈母爱子之心,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,偶然忤之,如疾风骤雨,其去至迅,刹耶顷已云开见日,依然蔼蔼之容。舐犊之爱,人同此心。而为人子者,受此天高地厚之恩,不思珍重此身,为显扬图报之地,而惟挠情丧志,恣意妄为,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,自顾实无以为人。
 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,且食且想,不觉着为之堕。余兄睨余微笑。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,不发一语,含笑相向,各为得意之容。推其心,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,阴为余贺,故不期而面呈愉色。
 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,亦不识为喜,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,人于余心,使余胸头忽发奇暖,如坐春风,如醉醇醪,栩栩焉,醰醰焉,心身俱化,而不知其所以。
  有顷餐毕,余母复讯余数语,大致关于姻事者。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,加余以警饬。余俯首受教,更鱼再跃,乃告辞归寝。
  是日以后,余心渐臻平适,恍释重负,清净安闲,度此如年之长日,顾诸念既息,而胸际伏处之情魔,复乘隙跃跃欲动。
 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,乃于独坐无聊之际,时时触拨。
  心头眼底,憧憧往来者,胥为梨影之小影。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,顾愈抑而思乃愈乱,则自怨艾,胡吾心与彼,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,至于念念不能或释!才作悔悟之语,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?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,不获已手书一卷,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,冀自摄此心,不涉遐想,而乃目光到处,倏忽生花,视书上之文,若满纸尽化为“梨影”二字,疑其疑幻,惘然不能自决,则复废书而叹:“异哉此心!今不复为余所有,余复何术足以自脱?则亦惟有听之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