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炀帝艳史

正是:
神迷佳丽应难醒,情温柔莫不昏。
休怪君王易沉醉,玉人试马易销魂。
众夫人见炀帝醉了,慌忙扶上香舆,就近推到迎晖院房中去睡。此时日色才午,众夫人打点炀帝睡下,又恐怕一时醒来呼唤,都不敢散去,就在外边轩子里或下棋,或弹琴,或饮酒,或说闲话耍子,只叫众宫娥在房中伺候。众夫人才坐了不上一个时辰,忽听得炀帝在房中山摇地震的吆喝起来。
众夫人各各大惊,都慌跑入房中来看,只见炀帝睡在床上,昏迷不醒,紧紧的将两手抱着头,口中不住的吆喝:“打杀我也,打杀我也!”众夫人慌做一堆,忙上前问道:“陛下为何这般惊悸?”炀帝昏昏迷迷一毫也不明白,只是叫:“打杀我也!”众夫人吓得手脚无措,只得差宫人飞马来报与萧后。萧后闻言,顿时飞辇来看,到了床前,连问数声,俱不答应,只是叫“打杀”不住口。萧后着了忙,只得传懿旨宣太医院火速来看。众内相领旨,不敢怠慢,顷刻间,即将一个太医院令宣到面前。那太医令姓巢名元方,乃西京人氏,积祖精医,原是太医院一个吏目;因指下十分明白,用药如神,故渐渐升做太医院令。当下朝见过萧后,随即进房,先将炀帝面色一看,次即将两手脉,细细把过,因奏道:“圣上六脉平和,唯阳明经数而且急。这圣恙,非外感,亦不是内伤,又将两手抱额,以臣看来,定是梦寐中受了惊魇,头脑之中作痛,故如此叫唤不祝只消用安神止痛汤,服数剂,自然无事。”萧后道:“既如此,可快用药来。”
巢元方退出院外,忙配了一剂煎药,送入院来。萧后也不托人,亲自煎了来与炀帝吃。炀帝此时十分昏沉,只是叫痛,哪里晓得吃药。萧后没法,只得与众夫人扶起炀帝,轻轻的灌将下去。真个药用当而通神,哪消半个时辰,炀帝忽然醒转来说道:“打杀我也!”萧后忙扶着说道:“陛下请苏醒,谁人敢打陛下!”炀帝睁开眼,看见萧后坐在床面前,因说道:“御妻,我好苦也!”萧后见炀帝渐渐明白,忙叫再煎药来。众夫人忙命巢元方撮了二剂流水煎来。炀帝吃了二剂,便恍然明白,说道:“痛杀我也,几乎与御妻等不得相见。”萧后问道:“闻陛下好好地饮酒而睡,为何忽然疼痛起来?”炀帝道:“朕因酒醉,昏昏睡去,忽梦见一个武士,生得狞恶异常,手执大棒,不由分说,照脑门打一下,打得朕昏晕几死。如今虽挣扎转来,只是头脑之中,还如破了的一般,痛不可忍。”萧后道:“梦中被打,不过是虚惊,非真有之事。陛下宽心静养,这疼痛自然就止。”随又叫巢元方用药止痛。
炀帝这一病,早惊动了文武百官,一个个都到西苑中来问安;闻知是梦中被打伤脑,无甚大事,才各各散去。不一日满东京都纷纷扬扬宣传此事。却说狄去邪到了东京,访得这个消息,心下甚是凛然;又细问炀帝病头之日,恰正是狄去邪见鼠之日,惊得痴呆了半晌,方信鬼神之事,毫厘不爽。因此,把世情都看得冰冷,遂一意往终南山访道。
正是:
鬼神指点原精妙,只奈愚人识见粗。
若把世情都看破,道门已是半工夫。
狄去邪在终南山修道,后来果然得了大事。这是闲话休题。却说炀帝在西苑中一连疼痛了七八日,方才全止。这一日病好了。萧后与众夫人都来称贺。炀帝因问道:“前日朕初病时,在梦中昏昏迷迷,就如死去一般,再不能够醒来,不知是吃哪个的药,才得救转。”萧后道:“亏了太医令巢元方,他一看了,便说陛下六脉和平,没有别病,只是梦中被魇,头脑疼痛,连忙用安神止痛之药,只一贴,陛下就恍然明白。”炀帝道:“有这样神医,就晓得是梦中被魇,难得,难得!”遂传旨叫宣来重赏。左右方才去宣,忽见段达捧了一道表章来奏。炀帝接表,展开一看,乃是麻叔谋的奏疏。上面写着:开河都护臣麻叔谋,稽首顿首,奉表于皇帝陛下:“臣自奉命开河,日夜催督丁夫,不敢稍懈。赖皇上洪福齐天,今幸掘至宁陵县地方,功已成十分之七。不期臣拮据过劳,积久成病,今忽患头痛,一日昏晕数次,不能料理事务。伏乞陛下另选良臣,代臣之任,庶不有误河工,以辜圣望。臣不胜待命之至。
炀帝看了,大惊道:“麻叔谋如何也病头痛?河工既开了十分之七,怎生又换得他人?”正踌躇间,只见左右已将巢元方宣至。巢元方见了炀帝,慌忙俯伏朝贺。拜毕,炀帝说道:“朕梦中暴患头痛,赖卿妙药得安,此功不可不报。”遂叫近侍取白金百两、黄金五十两、彩缎十匹、白璧一双,以为赏赐。巢元方辞谢道:“圣体天佑,微臣何功之有,敢受这般重赏!”炀帝道:“酬劳之意,不必过辞。”巢元方谢恩受了。正要辞出,炀帝忽想道:“麻叔谋也是头痛,何不即着此人去医;倘医好了,也省得一番更换。”遂对巢远方说道:“开河都护麻叔谋,今日有表来奏说,他也头痛,不能开河。朕望河工甚急,卿可望奉旨前去一医;医好了,朕当另有升赏,”巢元方道:“君父之命,焉敢辞劳。”遂领旨而出。到家里收拾了行李药物,随即起身望宁陵县来。到了界口,早有人报知麻叔谋。麻叔谋知他奉旨前来,不敢轻慢;自家又动身不得,随央令狐达出来迎接。不多时,令狐达将巢元方邀入营中。
此时麻叔谋病在床上不能出来,只得叫请进房内去看。巢元方到了房中,将麻叔谋两手脉细细看了,便说道:“老先生的贵恙,有些奇怪;虽然是外感,但所感却不是寻常的风寒暑湿。以学生据脉息看来,乃是为鬼风所吹,邪气入于头颅,不曾吃得散药。如今又转入胸臆,所以老先生头痛而数数昏晕。”麻叔谋听见说出为鬼风所吹,看着了他的病源,连加点首称是道:“老先生真神医也!”原来麻叔谋一夜在星月之下,审视河道,忽见林子中放出一道光来,他心下疑有宝物出现,遂撇了跟随,竟独自步入来看。到了林子中间看时,光倒没有,只见一群鬼坐在石头上相对而哭。麻叔谋看见,吃了一惊,又不敢忙忙走出,只得将身闪在石崖旁边窃听。
少顷,只听见众鬼呜呜咽咽地说起话来。这一个道:“我一个好好坟墓,都被麻叔谋那奸臣挖去,教我大男小女,都无处栖身。”那个道:“我齐齐整整的尸骸,被麻叔谋那杀才弄得七零八落,不得周全。”这个也恨麻叔谋,那个也怨麻叔谋,吓得麻叔谋抖衣而颤,魂不附体,又立了一会,忽见一个鬼说道:“此人离此不远,我们何不拿他出来杀了,以报此仇,又可绝其后患!”众鬼齐哭道:“怎奈他奉着皇帝敕命,还有一年阳寿不尽,因此杀他不得。”那个鬼怒道:“就杀他不得,拿出来痛打一顿,也可以出气。”众鬼都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遂一齐走起来要拿麻叔谋。麻叔谋听见众鬼来拿,吓得胆颤心惊,魂魄俱无,又没处躲避,只得舍着性命往林子外乱跑。才跑不上十数步,忽一阵阴风没头没脸的吹来,阴风中啼啼哭哭,有无数的鬼魂来捉拿,吓得他骨软筋酥,大叫一声,就昏扑在地,幸得跟随人役,在林子外听得麻叔谋叫喊,慌忙跑入来看,见麻叔谋晕倒在地,只得扶回营中,用滚汤灌醒。麻叔谋醒来,恐失观瞻,不好说是被鬼迷了,只推偶然头痛,昏晕起来。今日却被巢元方看出病根,故连声称赞神医。
正是:
小人识见一何愚!病入膏肓犹自诬。
不是神医明看破,谁人知被鬼揶揄。
不知巢远方看破病源,毕竟用何药调治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陶榔儿盗小儿段中门阻谏奏
词曰:
花酒迷魂犹浅,坑人唯利为深。多少贪夫图富贵,断头折骨寒心。但顾一生快乐,管谁怨恨沉沉。莫道九阍可叩,休言上帝遥临。若要掩他天下目,只消几镒黄金。闲吊斯民惨祸,潸然涕泪难禁!
调寄《何满子》
话说麻叔谋被巢元方看破病源,连称神医。因问道:“学生贱恙,老先生已洞见肺肝,但不知何药可以疗治?”巢元方道:“贵恙乃鬼气所射,比他症不同,须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,伴了末药,日日吃它几次,方可除根;若单用药饵,恐怕沾了阴风,又要复发。”麻叔谋听了大喜,随叫左右到民间去寻取羔羊,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,就留在营中居祝真是妙用通灵,一连吃了两三日,便也不头痛,也不昏晕,竟自照旧起来行走。巢元方见病好了,便要辞别回京复命。麻叔谋不敢久留,随整酒送行,又厚厚地备了一副礼要谢。巢元方吃了酒,受了礼,一径回京而去不题。
却说麻叔谋自从医病吃了羊羔,遂每日家做成了个定例,一日之间,必要杀上几只小羊方够。起初伴药吃,犹不觉其妙,后来药吃完了,竟将五味调和起来,更觉香甜肥嫩,美不可言,每日叫庖人整整煮烂,用大盘子盛到面前,自家亲用箸子,细细剖碎而吃。因滋味甚美,又替它起个美名,叫做“含酥脔”。日日寻买羔羊的,或城或乡,无处不到。因此,麻叔谋好吃羊羔的名声,轰动了远近。先还要差人去买,后渐有人来献。麻叔谋因好吃它,要邀买来献的人心,故此凡是献羊的,都厚赏其价;该一倍,就与他两三倍。这些乡村小民因有厚利,无一处的羔羊,不寻将来献。只因这一件口腹之好,就驱动了数千人奔走。
正是:
馋夫贪口腹,小人为利役。
彼此皆有求,如何得知足。
只因麻叔谋好吃羊羔,又惹出一件事来,不知坑了多少性命。原来这宁陵县有个下马村,村中有个陶家;这陶家有弟兄三人,大哥叫做陶榔儿,二哥叫做陶柳儿,三哥叫做陶小寿。弟兄三人皆是不良之徒,专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业。手下养着无数的好汉,都能飞檐走壁。不论远乡近村,但是富豪之家,都是他们的好买卖。靠天地保佑,也是他兄弟们造化,做了一生盗贼,并不曾被人看破,你道为何?原来他家祖坟上的风水甚好,曾有高人题破道:水暗流,山暗过,下边有个贼龙卧。沙不扬,风不播,任是神仙识不破。只嫌水口露刀锋,若要杀人便有祸。
陶家因得了这个风水,故此整年屡月,弟兄们轮班出去做生意,再没些风吹草动。因此日积月累,竟做了大富之家,不想麻叔谋来开河,这条河路,一毫也不偏,正在他祖坟上穿过。弟兄们着了忙,日日焦愁。
欲要去求免,王侯家陵寝也不知挖去多少,如何肯免他家;欲要行凶阻挠,又是朝廷的事情,如何拗得他过?千思万想,再没一个好法儿可以解得。忽打听得麻叔谋好吃羊羔,乡民都寻了去献,陶柳儿因想道:“麻叔谋既好吃羊,我们何不将上好小羔儿,蒸几只去献?若赏价时,我们只是不要。今日也献,明日也献,献久了,又不要赏,他必然欢喜。然后将真情告他,或者可免,也未可知。”陶小寿道:“我闻得麻叔谋是个贪而无厌之人,他门下献羊的,一日有上千上百,哪里就稀罕我们这几只?就是不要赏,几只羊能值多少银钱,他便欢喜,就替你改移河道?”陶柳儿道:“依你这样说,难道一个祖坟,就是这样束手待毙,凭他挖去?好歹也要设个法儿,去求他一番。拿羊去献,虽值不多,或者投其所好,他一时欢喜起来,也不见得。”小寿儿道:“若要他欢喜,除非是天下都绝了羊种,只是我家里有,方才能够。”弟兄二人你一言,我一语,只管争执起来。陶榔儿全不理论,只是低了头想。陶柳儿道:“大哥,你为何也不做声?”陶榔儿道:“非我不做声,我正在这里想主意。”陶柳儿道:“想得什么好主意么?”陶榔儿道:“你二人之言,俱各有理,若不拿羊去献他,却没个入门之路;若真个拿羊去献他,几只羊能值多少,怎能够得他欢喜?”小寿儿道:“依大哥,却怎生区处?”榔儿道:“麻叔谋既好吃羔羊,必定是个贪图口腹之人。我闻得人肉至美,何不将三四岁的小孩子,寻他几个来,斩了头,去了足,蒸得透熟,煮得稀烂,将五味调和的绝精绝美,拿去当羔羊献他,他吃了见滋味好,想着甜头,自然欢喜,要来寻我们。那时与他鬼混熟了,再随机应变,或多送他些银子,或拿捏他的短处,要他护免祖坟,却不怕他不肯。兄弟,你道我主意如何?”二人拍手打掌的笑将起来道:“好计,好计!真有鬼神不测之妙!”榔儿道:“此计若妙,便事不宜迟。”柳儿道:“须今夜寻了孩子,安排端正,明日绝早献去,赶他未吃饮食方妙。”小寿儿道:“有理,有理1”三弟兄计议定了,遂叫手下几个党羽去盗。那些人,都是偷鸡摸狗的英雄,一个个都有盗狐白裘手段。叫他去盗小儿,一发是寻常之事,真个是瓮中捉鳖,手到擒来。
去不多时,早偷了两个又肥又嫩三四岁的小孩子来。他三兄弟得了孩子,便拿出狠心,活漓漓的杀了,把头脚丢开不用,骨头俱细细剔出,身上的好肉,切得四四方方,加上五味椒料,连夜安排的喷香烂熟。次早起个绝早,早用盘盒盛了,陶榔儿骑了一匹快马,竟望麻叔谋营中而来。
正是:
要保自家宗祖墓,却教别个子孙殃。
谁知天道无多远,保得坟存身亦亡。
陶榔儿到了营前,见过守门人役,即将肉献上。这营前因日日有人献惯,门上人也不作难,就一面叫人拿了进去,一面拿出个簿子来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快说出来好登簿。”陶榔儿道:“小的乃乡下小人,又不是尊客来拜,为何要上门簿?”那门役笑道:“上了门簿,老爷好来回拜。”陶榔儿道:“休得取笑,端的为何?”门役道:“上了簿子,好便领赏。此时天色早,献羊的还少,再过一歇,来的人众,哪个记得许多!”陶榔儿道:“原来如此!小人乃下马村人,叫做陶榔儿。”那门役依着写在簿上。二人正说话,只见营内走出一个人来问道:“方才献熟羊羔的人在哪里?”门役遂指陶榔儿说道:“这不是!问他怎的?”那人道:“老父叫他。”门役道:“叫他做什?”那人道:“哪个晓得!”遂将陶榔儿带入去。陶榔儿暗喜道:“此人有几分着鬼了。”原来麻叔谋才梳洗毕,正要吃饭,忽献进羔羊来,遂就着盘子,拿到面前去吃。只见香喷喷,肥腻腻,鲜美异常,就是龙肝凤髓,也不过如此。麻叔谋恣意饱食,十分欢喜。因问道:“这蒸羊羔是谁献的?这等香美可爱,快叫他来问。”故有人出来叫他。陶榔儿进得营来,看见麻叔谋,慌忙叩头。麻叔谋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?叫什么名字?这羊羔如何蒸得这等甘美?”陶榔儿答道:“小人叫做陶榔儿,就是这宁陵县下马村人。闻知老爷爱吃羊羔,故蒸熟献上,聊表小人一点孝敬之心。但恐乡村疱治,不堪上用。”麻叔谋道:“羔羊虽日日有人来献,但无这等滋味,难为你费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