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炀帝艳史

随叫左右取过三两银子来赏他。陶榔儿忙辞道:“小人原要孝敬老爷,这厚赏决不敢领。”麻叔谋道:“赏以酬劳,自然该的,你为何不受?”陶榔儿道:“若领了厚赏,就不见小人的孝敬了。”麻叔谋道:“你既不受赏,我若再要时,就觉有些不便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若不嫌粗,小人情愿日日献来孝敬;若要赏赐小人,就是图利了,倒转不敢来献。”麻叔谋道:“难得你这一片好心,怎生消受!既是你执意如此,也罢,到后来再一总谢罢。”遂将银子收回。陶榔儿见麻叔谋收回银子,倒转上前磕一个头,说道:“谢老爷抬举。”麻叔谋笑起来道:“世上有这等的好人!你明早必须要来!”陶榔儿道:“既蒙老爷抬爱,安敢不来。”说罢,遂收拾了盒子,欣然回去。
正是:
香饵不虚投,贪夫容易动。
既已受其私,自然为他用。
陶榔儿回到家中,与柳儿、小寿说知此事,弟兄都喜不自胜。遂日日去偷盗小孩子,蒸熟了来献。麻叔谋自吃惯了孩子,便觉那些羔羊,都无滋味。凡有人来的,都一概谢绝不受,只将陶榔儿献来的尽心受用。一日三,三日九,麻叔谋只为贪这些口腹,倒与陶榔儿做成了一个相知。但是陶榔儿来时,必定要留茶留饭,营门上也没人拦阻,任他走出走进。一日,麻叔谋说道:“难为你日日送来,我甚不过意。你又不肯受赏,我又缺它不得。你何不将这个烹疱法儿,教了我的厨役,也免得你日日奔波,我又吃得安心,岂不两便?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情愿日日蒸来,老爷不必挂心。”麻叔谋道:“我如今在宁陵地方开河,你好送来,再过几时,我开到别处去,你如何送得许多?羊倒舍得,一个蒸羊的方儿,倒恁般舍不得。”陶榔儿道:“不是小人舍不得,只是这方儿有些干系;说破了,若提防不密,不独小人有祸,就是老爷也有几分不便。”麻叔谋笑道:“一个蒸羊方儿,又不是杀人做贼,怎么连我也不便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便与不便,小人也不得知,只是小人委实不敢说破。”麻叔谋道:“你若不说,连许多时献蒸羊的好意都是虚了。”
陶榔儿沉吟了一歇,说道:“老爷毕竟要小偏差,须求退了左右。”麻叔谋笑道:“乡里小人,不知世事,这等胆小!”因对左右说道:“也罢,你们就都出去,看他说些什么?”左右连忙避出。陶榔儿见众人都出去,便把眼揉一揉,假作悲伤,先哽哽咽咽的哭将起来。麻叔谋道:“我问你蒸羊方儿,你为何啼哭?”陶榔儿含泪说道:“老爷,哪有蒸羊方儿,只有个蒸小孩子的方儿。”麻叔谋听见蒸孩子,便大惊失色道:“怎么蒸孩子?”陶榔儿道:“实不敢瞒老爷,前日初次来献的,就是小人的亲生儿子,今年才三岁。因闻得老爷喜吃羊羔,故假充羊羔来献。后来家中没了,其余都是各乡村偷盗来的。”麻叔谋道:“胡说!小孩子可是轻易杀的,我不信你谎言!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怎敢在老爷面前说谎!偷盗的人家姓名,小人都有一本帐,记得清清白白,就是孩子的骨榇,现今都在。老爷如不信,只消差人去看便知。”
麻叔谋听见是真,心下也有几分惊惧,因说道:“我与你素不相识,又无统属,你何苦干此惨毒之事,取悦于我?”陶榔儿道:“小人的苦情到此田地,也隐瞒不得了。小人一族有百十余丁人口,都共着一所祖坟;这祖坟曾被仙人题破,甚是灵验。若坟上动了一块砖,一块土,小人合族便或灾或病,害得七损八伤,只从新收拾好了,方才免得。今不幸这祖坟恰恰在河道界限中间,这一掘去,小人合族百丁,料应都是死了。欲要恳求老爷,苦于无门而入,故小人情愿将幼子杀了,充作羊羔以为进身之地。今侥天之幸,得蒙老爷青目,也是千载奇逢,只求老爷开天地之恩,将河道略委曲得三五丈地,便救了小人合族百十余条蚁命。”说罢,又呜呜的哭倒在地。
麻叔谋心中暗想道:“此人为我害了许多性命,也是绝后之计。若不依他,他是亡命之徒,拼着一死,一顿猖狂起来,真有几分不便。”又想着小孩子的滋味甚美,若绝了,便再吃不成。因说道:“保护祖坟,便要违背圣旨,实是难事。但念你情意十分殷勤,不得不为人保全了。只是这蒸羊羔,我须缺他不得。”陶榔儿道:“老爷既肯开恩,真是重生父母。这蒸羊羔,小人便赴汤蹈火,也要日日寻来上献。”麻叔谋大喜,随叫左右进来,暗暗传令与众丁夫,下马村地方,河须横开一曲,不许挖动陶榔儿的祖坟。
正是:
既忍食人子,何难背君旨。
东海掘波涛,不足赎其死。
陶榔儿既得保全祖坟,便千恩万谢的辞出。回到家中,与柳儿、小寿说知。弟兄三人,欢喜不荆只是每夜去偷盗孩子来报恩。先叫人去偷,一时偷不来,便自家去偷。先只在近村去偷,近村偷完了,便远村去偷,或招穷人偷了来卖,或着人四处去买。可怜宁陵县以至睢阳,这一路乡村市井,三四岁的小孩子也不知被他偷盗了多少!这家不见了儿子,那家失脱了女儿,处处含冤,村村抱怨。初犹不知下落,后访知是陶榔儿盗了献与麻叔谋,都恨不可言。也有到县中告状鸣冤的,也有到郡中公呈出首的;也有约齐了众人,打到陶榔儿家中的。被害之家,纷纷攘攘。陶榔儿着了忙,只得求麻叔谋做主。麻叔谋大怒道:“几个百性,焉敢如此横行?莫说偷孩子没有形迹,便吃了几个孩子,待要怎么?”便叫拿帖子到郡县中去讲。郡县都晓得麻叔谋是炀帝的宠臣,谁敢不依!只得转将这些告状的百姓拿去,打的打,夹的夹,问罪的问罪,弄得哭声遍地,怨气冲天。
正是:
天下只权势,为官谁得情。
明知冤与屈,犹自重加刑。
众百姓受苦不过,大家齐声道:“我们儿女被他盗去吃了,还要受楚问罪,天理难容!郡县料敌他不过,除非到皇帝面前鸣冤,方得个明白。就拼一死,也说不得了!”遂三三五五,都相聚往东京去告御状。麻叔谋闻知此信,心下也有几分追悔骇怕。怎奈骑在虎背上,下来不得。只得忍着肚痛,收拾了白金千两,写书一封,差心腹家人黄金窟到东京来弥缝此事。因吩咐他道:“虎贲郎将段爷,现为中门使,掌管四方奏章。他与我平素交厚,你可将此书并礼投上,就说宁陵县百姓要阻挠河工,妄造诬言,毁谤上官。今进京来告御状,求段爷千万为情,不要奏上。段爷若承应了,我就将天下的孩子吃完了,这些百姓也没法奈何。”
黄金窟领了主人之命,连夜望东京而来。到了段达私宅前,先将官书投上。段达接书,看知来意。又见写着白金千两,将黄金窟叫入后堂。黄金窟见了段达,忙磕了一个头,随将白金铺在地上说道:“家爷因一路民刁,开河甚难,久失修候。今聊具代仪些须,以表敬意。望老爷笑纳。”段达道:“你家老爷开河辛苦,我时常相念,正愧无以为情,如何倒以厚礼见惠!就是书中所说的这些小事,你老爷与我们这等相厚,自然要用情,如何好收礼的?”黄金窟道:“薄礼不足展敬,望老爷勿拒。只是这些刁民若得重处一番,便是老爷的厚恩了。”段达想一想说道:“我若不受礼物,你老爷倒转疑心。我权且收下,你回去多拜上老爷,只管放心开河前去,凡事都在我身上。莫说几个百姓的御状,就是参劾的表章,也不与他传上。”黄金窟道:“若是如此,感恩不浅。”段达一面叫人收礼,一面叫款待黄金窟酒饭,一面打发回书。黄金窟领了回书,竟到宁陵县来回复麻叔谋,不在话下。
迟了两日,只见宁陵与睢阳的百姓,乱纷纷都到东京来,御状就似雪片一般,都是告麻叔谋蓄养大盗陶榔儿,偷盗孩子作羔羊蒸吃,一路被盗孩子三五千人,白骨如此,惨莫可言,伏乞追究等情。段达收了御状,随叫众百姓来审道:“麻爷乃朝廷大臣,焉肯为此参毒之事?皆是你这起刁民,要阻挠河工,故造此诬言毁谤。”众百姓道:“小人们乃穷乡下邑的百姓,又无坟墓田地与河道相碍,何苦要阻挠大工?小人们只为自家的儿女受此惨祸,故来鸣冤!”段达道:“胡说!两三岁的孩子,日间必有人看管,夜间必有父母同寝,如何得能家家偷去?就偷了三五千人?这等诬言,不问可知。若不严治,刁风愈炽。”遂不由分说,将众百姓每人毒责四十,解回原籍问罪。
正是:
世法陂如此,人心惨莫言。
乾坤空浩大,无处吐民冤。
不知众百姓毕竟如何结局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四回司马施铜刑惧佞偃王赐国宝愚奸诗曰:尽道小人奸狡,偏予独笑他痴。日向利名寻死路,昏昏认作便宜。不得希贤希圣,自甘为魅为魑。〖苛└屯方剑匮├锫袷坏┘樾鄱际咕。舅9橇羝ぃ炕叵氪忧案还螅闪芗负问保?
调寄《何满子》
话说段达自受了麻叔谋的贿赂,便不管好歹,倒将那些告御状的百姓,每人痛打四十,押回原籍问罪。可怜众百姓有屈难申,只是叫天叫地的啼哭,一路上也不知死了多少。麻叔谋闻知此信,大喜道:“处得痛快!”心下一发没有忌惮。遂日夜叫陶榔儿去偷孩子。陶榔儿先还暗暗去偷,后来得了志,竟明明抢劫,毫不在意。一边偷来,便一边蒸熟去献。旧时的骨骸还掩藏了,恐人看见;如今竟四下乱投,全不骇怕。众百姓无可奈何,只得家家打一个木柜,把孩子锁在中间,大家围绕看守,保得一日无事,便举家欢喜,众亲皆来庆贺。若稍疏虞,就被偷去,百姓们苦莫能言。打听得令狐达为人耿直,只得约齐了众人,来见令狐达,将这些苦楚下情,细细哭诉一番,求他转达劝止。
令狐达见了,甚是不忍,因说道:“这事情我尽知道,时常相劝,他哪里肯听!除非上疏奏明,又恐怕伤了同官体面。今既到这个田地,也说不得了!你们好好回去,我明日即上本替你们鸣冤。”众百姓大喜,拜谢退出不题。却说令狐达真写了一道表文,细细开列麻叔谋的过恶。叫人暗暗赍到东京呈上。谁想段达受了贿赂,竟高高搁起,并不奏闻。令狐达等不见消息,遂一连上了三疏,就如石投水中,全没有影响;欲要到京面奏,却又不敢离任。心下又气又恼,遂暗暗叫人将小孩子的骨榇,收藏在一处,以为后日证见。
正是:
九重一有私人蔽,便似天阍叫不开。
收骨且留功罪案,待他不幸一齐来。
按下令狐达收藏骸骨不题。却说这条河道挖至睢阳界口,若要一直掘去,就连城廓人民都要掘坏;若要回护此城,便要迂回二十里路。麻叔谋倚着圣旨在上,哪管什么人民,竟一直定了界桩,刚刚从城心中挖过。慌得满城百姓儿啼女哭,郡县官员又不敢禀。城中豪富之家,闻知麻叔谋残忍而贪,大家遂共凑了三千两金子送他,要回护此城,只恨无个进路,却说麻叔谋一日正催督丁夫,忽左右报道:“前边大林子中,有一所古墓拦路,不敢轻挖,乞钧旨定夺。”麻叔谋亲自来看,只见墓旁立着一碑,上镌着:“宋司马华元之墓”。麻叔谋道:“亡国之臣,管他做什!”遂叫丁夫挖去。才挖得七八尺深,便是一间石屋。屋中有漆灯明亮,照见里面的棺柩帐幔都宛然如新。麻叔谋惊讶道:“宋到如今,二千余年,如何还不烂坏?”忽一阵风来,再看时,早已化成灰烬,只有正中间四四方方一件东西,挺然不坏。麻叔谋忙走到面前去看,原来是一个小石碑儿,上有两行石铭,说道:睢阳土地高,竹木可为壕。
若也不回避,奉赠二金刀。
麻叔谋看了道:“这都是惑人的诈言,何足深信,可尽情挖去。”众丁夫一齐动手,不多时,将一间石屋竟挖成了一条河路,相去睢阳城只有十数里。此时日已黄昏,麻叔谋还要催督人夫连夜挖去。忽然一阵麻木,浑身困倦起来,慌忙退入营中去歇息。到了床上,还不曾合眼只见一个使者,绿衣花帽,忙走将来说道:“大王在殿上立召将军,有事商议。”麻叔谋恍惚之中,不知所以,只得起身随他前去。忽到一处,宫殿巍巍,俨然一王者之居。那使者竟将麻叔谋领到殿前,麻叔谋抬头一看,只殿上早有一人坐在中间。怎生模样?但见:面方耳大,眼细眉长。一双手长垂过膝,三缕髯低压过脐。眸子飞日月之光,肩臂耸虎龙之势。衣衮龙之绛绡,非王即帝;戴进贤之冠冕,乃圣乃神。
麻叔谋见威仪严肃,不敢环视,慌忙拜伏于地。那王者亦起身答礼。麻叔谋拜罢,那王者说道:“寡人乃春秋时宋国襄公,奉上帝之命,坐镇此土,已经二千年矣。今汝主为游佚开河,便要挖伤城郭,寡人不得不为民守护,故请将军来商议。若能保全此城,则满城老小皆荷将军之厚德矣。”麻叔谋道:“此事乃皇上之命,小臣不过奉旨效力,怎敢擅移河道?”襄公道:“就是护城,亦非寡人私意。盖因上帝有命,此地五百年后当笃生五者,建万世之业,岂可因一人荒佚游乐之故,倒把一条真正龙脉穿凿坏了。”麻叔谋道:“大王为五百年后王者,便要回护城池;当今天子之命,却教小臣休以违背!”
正说未了,忽见左右报大司马华元要进见。襄公叫宣。不多时,左右引入一人,身穿紫罗袍,头戴金幞冠,生得龙眉广颡,须卷如虬,面貌十分凶恶。参拜过襄公,便指着麻叔谋问道:“此何人也?”襄公道:“此乃阿摩差来开河的麻都护,司马可与相见。”麻叔谋便要上前施礼,华元全然不睬。转身对襄公说道:“臣闻此人乃奸佞之徒,不当加以礼貌。”襄公道:“寡人因要他回护城池,故屈体相待。”华元道:“护城之事,他曾允否?”襄公道:“寡人再三致上帝之命,他只是推辞不允。”华元道:“臣原晓得他乃愚昧之人,只知贪财好利,虐害小民,哪里知上帝之命。主上只该严刑重法,痛加拷打,他才知惧;若以礼相待,他一发狂妄起来。”襄公点首道:“司马之言有理。”因问道:“拷打刑法,不知何者最苦?”华元道:“他刑虽重,俱只伤得皮肤。此人心术不正,当以铜汁烧溶,从口中灌入,叫他肠胃俱烂,此为第一。”襄公依允,遂传旨道:“众武士何在?”只见阶出拥出两班武士。怎生打扮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