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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秋
然见仲英推奖,玉容微形得意,即曰:「日昨在门外野眺,金陵城堞在半云半雾之中,寂静不闻炮声,似天保城已经克复。对此茫茫,不期感虎踞龙争之事,爰成此词。本待仲英愈时为我正拍。一时忘怀,甫自吟一遍,乃百丑尽露,竟为仲英所觉。」仲英曰:「吾阅人多矣。洒脱而守礼防,慷慨而安素分,怆时变而抱仁心,具清才而多谦德,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。」
正对语间,忽闻门外有人答曰:「岂惟第一人,直超古列女之上!」两人愕听,则陶参谋语也。此时朴青闯然直入,抚手曰:「述公忧汝,几于眠食都废。华医生书至,言弹子已出,幸但伤肩部,未坏骨衣。众为释然。」仲英趣问城中如何。陶曰:「胜矣。述公坚嘱且勿絮絮。仲英病起,自知此数日来战状。今日又如何者?」秋光曰:「今日热度似较昨日为减,创口亦渐退其红鲜。」陶曰:「医生来乎?」秋光曰:「医来以下午。」陶曰:「进食乎?」仲英曰:「晓来进牛乳矣。」陶曰:「为时非夙。仲英昨亡血,宜有以补助。」秋光已出,将牛乳及焦面包入。仲英且食且问陶战状。陶终不言,但曰:「民军已长驱入城,君尚何问。述公憾尔不应冒进前敌。日来幕中文书,虽十吏莫给。仲英不病,则露布必出君手。」仲英微喟。陶再三温慰,始行。秋光送之门外。
少顷,医生已至,按脉验热度,较昨为瘥。启视患处,红鲜果渐退。医言:「二礼拜中,当愈。明日进鸡汤矣。」秋光喜动颜色。是夜仲英食后即睡。秋光尚徘徊未归寝。闻仲英梦中作语曰:「『尽汝秋容着意描』,此等秋容,又那描得到也?」秋光知为己而发,即微呼曰:「仲英。」而仲英无声,鼾声已作。
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,而又多情,望之似朴啬,乃不知韵致之绵远,令人不能自己。自念一身孤露,而叔母又在风烛之年,不及时自托。游览外洋,或不各治一业,胡以自立此竞争之世界?量度已定,计非仲英无第二人足属此身矣。
第二十章 订婚
于是仲英卧病已一星期矣,疮口渐平,能进鸡及牛肉矣。
仲英不问所来,知均出之秋光摒挡。伯凯来视,谈至半日。往面述卿后,仍归高资军次。
仲英就秋光索词稿。则用罗纹小笺,作簪花格,字画娟秀无伦。题目下作小跋云:
以事客金陵,在战云惨雾中十余日。居临野次。
小桥流水,古木蓊郁。咸六朝陈迹,荒凉至此。而今日又身履兵间,俯仰夷犹,却成此作。
下书「胡纫倚声」。仲英曰:「今日秋光大名,乃为吾见矣。
吾意明日入城。此间非久居地。江上轮舶又通行无阻,秋光能否渐归沪上?」秋光蹙然曰:「医生言必二星期始愈。今仲英粗能行动,即欲入城,吾焉能恝然舍去。增一路中悬廑。此节当乞仲英谅之。」仲英曰:「秋光以菩萨心肠,出我于万死之中。无论此生如何,而秋光二字已镌入心腑,至死不能复灭。」
秋光曰:「生而见重足矣,言死何为?且仲英即不自讳,亦当......」仲英点首曰:「然,然。谓死者明吾心之尽头,未敢亡惠也。今得此良友,吾虽屏弃万事,亦不能舍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。惟述公军务,方在倥偬之中。吾托病自休,于友谊不能自释。而秋光如天之恩意,吾又不敢昧然遽行。若更以三日留者,或可许也。」秋光无语,微微践动其小蛮靴,似有所思。
久乃曰:「三日亦佳。但此三日之中,光阴寸寸分分,均是宝贵。」
仲英曰:「吾尚有求者。秋光能否将所书之词稿见赠?」
秋光笑曰:「想君又当别制一罗囊矣。」仲英曰:「此言非谬,罗囊尚在行箧之中,异时必有奉视之一日。」秋光曰:「后来笔墨,正尔繁伙。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宝?」仲英曰:「宝者,岂惟笔墨。」秋光曰:「舍笔墨外,更何所重?」仲英曰:「仙样亭亭,锦心绣口,而佳章即从是中而出,所宝宁不重于笔墨?」秋光曰:「吾亦计及于此矣。久欲有言,迟迟不能出。」仲英曰:「叔母仁慈,如南岳夫人。吾意此间军务得少就绪,即往求叔母以事,或不见屏。」
秋光回首窗口外阳光,欲笑未笑间,风神令人描写不出。
仲英忽失声曰:「尽汝秋容着意描。」秋光含嗔语曰:「此词亦作如是解耶?」仲英曰:「吾自向叔母竟吾事。今日或嗔或怒,一一凭君。」秋光复微晒曰:「三日之留,君当允我。」
第二十一章 叙战
逾三日,仲英能健步如恒人。晨起,敦促秋光俶装,曰:
「吾在此,送君登舟。」秋光泪光满眼,滞于座上不起,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。秋光哽咽呼曰:「仲英。」已而无声。仲英曰:「尔前书告我,叙江南形胜及攻取之法,若掩其姓名读之,则堂堂一策士书也。气概之堂皇,音吐之洪亮,谓今日别其良友,乃作娇啼耶。」
秋光不答,久乃曰:「勿太使人难堪。我思建业一城,既归我有,则南中决无战事。仲英当以何时至沪,见吾叔母?」
仲英曰:「叔母后来即吾母也,奉拜膝下,乌敢迟迟。秋光果不使我悬悬者,则当强自宽解,趁舟南下。吾为秋光之故,敢不自惜其身?以此身为秋光赐我,则当力卫此身,以还秋光。」
秋光闻言声哽,则强制其悲曰:「王雄,我以仲英付汝,汝为我昼夕调护。」仲英愕然。既而曰:「如敢食言,有如天日。」
秋光迟迟始起,以行箧付人力车赴舟,力阻仲英勿送。
时陶参谋以马来迎仲英,遂怏怏入城。城中秩序粗定,然兵队时有龃龉。仲英乘马至府门,入见述卿,虽喜悦承迎,而面容懊丧,微闻感喟之声。仲英曰:「贪功冒进,几丧此身,增公悼惜。病中闻公念我,感入五中。惟幕府公文,或不因病夫而搁废,用此负公知己,殊增怅惘。」述卿曰:「良朋无恙,吾心喜不可支。然转瞬与君别矣。」仲英曰:「公大功甫成,行且安适?」述卿叹曰:「某已为人牙孽,公不之知耶!」仲英曰:「不惟兹事未知,即创后城中克复之情形,陶君亦不吾告。」述卿曰:「今且进食,更论他事。」于是传餐。仲英此时已能健饭。饭已,入室同坐吸烟。
仲英请述胜状。述卿曰:「仲英扶就十字会后,吾即移此巨炮,更轰天保城,城遂下。而杨君韵高战死。吾至其临难处大哭。时天保城已空,敌兵断头洞腹者,布满城下。我军死者无几。顾当时详情,亦不省记。今请以畲傅青之报告示君。」
因就文稿检得(报告冗长,冷红生节而润色之)。畲文曰:
管带某,进规紫金山时,分率伍为三大排,狙行登山。而峰顶已有敌兵严扼。因用单人掩蔽法,陆续锐进,以次尽毙敌军。我军遂占领第三高峰,距城不过八九百密达。我军居高临下,且得树林隐蔽,发无不中。已而乘势占领两斜坡。目兵以背就石崖,外有隐蔽,敌弹乃不及。敌死,吾军无损。惟子弹已用逾半。幸彭督队输送子弹至,兵心复奋。而镇军第三标骤至数十人,王队官复以数十人增入火线中。激战间,浙军数十亦至。于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敌之第一险要--阵地之高地腰部石崖,去敌可五百密达。浙军复大至。然敌人隐围墙之后,枪声如沸。
时杨管带韵高,李统带玉岗,以大队至。敌乃伪降。杨公方临阵与语,敌枪猝发,杨公阵殒。贺排长趣呼开枪,一面驰报督队官胡毓城合两大队临援。至十时,敌弹渐稀。而我军已赍到子弹二万,并粮糗茶水之属,军心大定。时微雨蒙蒙,山径荦确,诸军稍稍落后。而敌军弹力复极猛烈,计非大炮不为功。胡毓城遂至尧化门,请都督以炮队助援。已而前左两队至。管带遂同胡督队率领都督所派步兵一营,炮兵一队,向天保城攻击。至六时四十分钟,城下矣。继又读队官季御椿报告云:十月初十晚,奉管带赴援,道中得敌人间谍,言有敌兵五六百人,据天保城一带,尚有援队五六百人,亦垂至。椿遂枪毙此谍。既临战地,敌人枪声甚烈,敌之右翼有巨炮声。然我军子弹且罄,第二标奋勇队约四五十人,浙军仅三四十人,沪军十余人而已,惟椿所统尚有完全战斗之力。顾敌人右翼有机关枪,左翼有炮队。因报告管带,请以炮队及机关枪趣援。
十一时有半,敌军伪降。我军知诈,急击而退之。
敌诈降凡两次,均无成功。惟我军右翼与敌左翼相距非远,又无障碍物自蔽,为势至险。椿遂将后一二三大排,轮流在左右翼与敌抗抵。
次晨五小时,与队官刘元崧、浙军排长畲祖鲁、本队排长李汉宗议举行冲锋。遂奏冲锋号前进。敌弹雨注,刘、畲两人均创,乃退回阵地。我军有小队来援,又复为击死指挥官一员。援军力(乃)退。椿与李排长再议冲锋。天已迟明,议由右翼包抄,攀山径前进。留一小部在火线中,用快放,其余悉数包抄前进。至第一段,敌尚严密,乃令停放。跃进第二段,始用快放,将敌击退,复奋呼跃。至第三段,而沪军援队适至,兵力大盛,向敌鏖扑。敌之左翼已竖白旗,而镇军步兵炮队亦到,向敌地搜索击射。到六时四十分钟,遂克天保城。
仲英读已曰:「其下如何?」述卿曰:「后此下令攻城。至太平门时,遇美领事,言张军行矣。遂整兵入城。曾作绝句云:
降幡高揭石头城,日射雄关万角声。
如此江山收一战,居然还我汉家营。
遂通电各省云:『镇军本晨十时,夺得南京城,大军已进城矣。述卿叩。』余部署甫定,将迎联军总司令及苏、浙各军入城。而某军已长驱夺门而入,将第一营管带王之刚所部驱逐,几兆墙阋之祸。」仲英曰:「此王浑举动也。」述卿曰:「然。余亦不屈,自知仓卒无择,冒署临时都督,开罪于人。因通电各处,请撤销临时都督井镇江都督,请程德荃督宁。时武昌已告急,是晚胡陪德告余,请以兵符印信,送归程公,则大局定。
吾已如言。十六日,程公莅宁。十七日面余,彼此谈论甚适。仲英至此甚佳,吾兵权已卸,明日将赴上海矣。仲英能否同行?」仲英心念秋光,即曰:「创痕新合,亦拟暂驻上海养痾也。」
第二十二章 馆甥
迟明,仲英作书别伯凯,以二十一日至沪。述卿则往访某君,仲英意弗喜也。既离长发栈,遂自至秋光家。
门开铃动,秋光自楼窗下瞰,见为仲英,赫然变色,呼曰:
「奈何扶病涉此长途?」仲英喜极不能答。但闻小蛮靴下楼级声,入仲英耳际,咸有韵致。仲英一见,即趋进执手为礼,然已冷如冰雪,声哽而微言曰:「不知所报。」秋光泪如泉涌,彼此对立不言。秋光忽强笑曰:「难得相见,理当言欢,奈何为楚囚之泣?吾亦昨日甫归。」仲英曰:「此来特参叔母夫人。」秋光曰:「仲英匆匆至此,且小坐进食。老人必加礼接。」
已呼侍者治食。饭白如玉屑,肴蒸雅洁。两人至此,礼分已蠲,遂坐而对食。既盥漱,遂整衣登楼。
胡夫人年可六十余,华发盈头。楼心供佛像。仲英入,即下拜,言曰:「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。属在兵间,弹穿左膊,女公子适为红十字会,余生赖以救护。不尔,残骨委榛莽矣。
报恩无路,特来晋谒夫人。愿夫人耄耋健康,符我心祝。」夫人曰:「参谋病中事,秋儿述之历历。恨吾家无三尺男,若得英伟之器如参谋者,支我门户,不宁佳耶?」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,必为秋光所授,即下拜曰:「夫人果不以雄为不肖者,愿系援于夫人家。」语时,秋光已瞥然入复室。夫人曰:「此老身夙心也。近者,沪上多自由结婚。参谋既以秋儿为贤,即以老身主婚,侍参谋巾栉可也。秋儿汝出,吾孀独何恃,亦恃此娇客耳。尔两人未成礼前,仍以兄礼事参谋。方今四海腾沸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。今林都督又安在?」仲英曰:「卸兵权矣。」
秋光忽出曰:「仲英,述公有大功,何由乞休?」仲英笑曰:「浑、浚争功耳。为述公计,以乞身为是。」秋光叹曰:
「壮弱异科,则扛鼎者见忌。吾向读《抱朴子》,今日乃验是言。述公有战略而暗于人情,负鲠概而拙于退让,宜其丛忌之多也。」夫人曰:「参谋食未?」秋光曰:「食矣。」顾仲英曰:「叔母长斋,故不与吾同饭。」夫人曰:「参谋卸装何所,请鑬被此间。且大创新愈,亦便于调摄。」仲英犹豫,而秋光竟以目示意。仲英领诺。
秋光随之下楼,同坐于迟青室。仲英曰:「此来不虚吾愿。」秋光曰:「创合矣,请坦以示我。」于是秋光代仲英启襟。
见尚封裹。发之,已结厚痂且脱矣。复为重裹,即曰:「此间可以下榻。但窗外无野意,不见所谓杨柳酒旗也。」仲英曰:
「但读填词,而金陵山色,已亘吾前,何复恋彼数间茅屋。」
秋光曰:「大凡难中滋味,较安常处顺中,尤醰醰足供嚼咀。方仲英被创,解剖取弹,吾执烛手颤,几晕君侧。须知此二日中,凡数十次视君颜面,瞑然如死人。吾坐君榻前,此心如浮入云际,忽又一落千丈。夫以看护之责,固欲创人得生,而吾此时又不似但属于看护。」仲英即曰:「此所以令人镌之心髓。」
秋光曰;「吾能否以侍者从君携装而至?」仲英忽仓皇解衣四觅,如有所失。秋光惊曰:「何物?」仲英曰:「词稿耳。」既而曰:「得之,得之。」果有小罗囊,并秋光二札及词并纳其中。秋光夺而抵之地曰:「书痴!从今以后,须以巨囊贮之,仍不能尽,何惜此戋戋为?」仲英俯拾,纳之胸际曰:「此仲英性命所属,尔不能干涉吾事。」秋光临窗呼曰:「六儿,尔从王先生取物事来!」仲英遂与执手为礼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