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秋

  吾军果一振作,敌无战心,必然解体。此即汉族重见天日之期,事机万不可失。林都督与诸君同其甘苦,数夜以来,亦未尝贴近床席。今日事势已逼,非得我辈同心戮力,进趣天保城,得其要领,则旷日持久,大属非计。鄙人以往来奔走,旧疾复发,夜来呻楚不堪。今日特力疾与诸君布期腷臆,愿同心膂,下此严城。」陶君演说后,大嗽不止,众为动容。
  述卿乃继进宣言曰:「仆自京岘山导诸君至此,近一月矣。此一月中,事势万变。然钳揣敌情,似有可乘之机,操必胜之要。顾仆方往来筹划,上商司令,下谋幕僚,无暇与诸君晨夕相见。或且谓仆为苟且之安。须知顿兵严城之下,不胜即败。败则仆为祸首,何利之图,而敢惰其官骸,不为全军谋胜利耶?近闻飞语,谓仆昵于原带之营。此语亦不为无因。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劳,厥状似逸;有不能共喻之苦,其心似私。然不白之,无以释大众之疑;容忍之,转以为全局之梗。镇江反正以后,仆即开足额两队,赴青江浦一带防剿土匪,招抚地方。军无后继,供亿亦缺,饥馁在所不免。然以仆平日交谊,队中尚无闲言。所余不足额两队,为数只一百五十名。旗营日形不靖,诸君之所知也。昼夜枕戈,防旗人窃发。仆与此军同命,心悯其劳。顾安危所系,则亦不暇顾恤。然日中尚须搬运服装、器械、粮食,均恃此一百五十人,直同苦力,不类征兵。正以知主将之艰虞,故不生怨咨。审上下之同力,故无敢废怠。而仆亦以此安之。特较诸君三夜之不眠,其劳亦复相埒。依之旧有之部,原是同胞。讵诸君与我共事于此,独非同胞耶夫!渐渍之久,则胶漆解坚;浸润之至,则骨肉乖析。彼谗人之口,正欲解吾胶漆之坚,而析吾骨肉之爱,诸君又安能听之!至今日仆之鹿鹿兵间,未曾与诸君亲密者,亦自有故。金陵天险,徒恃镇江一旅之师,虽人人勇悍无畏,然亦须军有后继。故苏、浙二军,仆不能不少加延接。联络二军,即所以扩张吾军也。然徒恃陆战,而无水师以补其阙,则战备疏。故仆又息息防舰队之不吾助,则极力为之部署。况雨花台溃散之兵,麇集镇江,不惟兵械毫无,而衣服尤形凋敝,则不能不为设法编成一军。且仆以都督兼民政,则设员分司,在在耗其精力。又敌氛近在咫尺,不能不用间谍。以上尚有应办之事宜,莫逃之责任。所苦者,镇江反正后,存款不过十二万。兵力既已骤加,舰队又复骈凑,一月之需,应四十余万,则求协饷于邻省,是谁之责?嗟乎!
  诸君,仆亦与诸君等为目兵耳。诸君责任只在前无坚敌,奋不顾身。仆则兵食兼筹,包罗万有。诸君谓仆尚有一息之安耶?
  彼留屯镇江之众,怨仆不遣赴前敌,令彼立功。而奋勇前敌之兵,又怨仆不留屯镇江,使彼苏息。今使仆有行雨之力,处于洗衣与种稻之间,彼洗女日欲吾晴,而农夫则日求吾雨。诸君试思,以何者为当?虽然《抱扑子》有言:『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,实恨不可以虚事释。』今日仆之宣布,初非巧言,即诸君之与仆,亦无实恨。今当屏去他说,以军事为前提。仆今拚命,明日将往攻天保城,知诸君壮往,与我同志,必能与我同命。
  或且有谓仆贪天之功,使万骨皆枯,成一将之功绩。我敢对众立誓,宁垣一破,立将镇江都督取销,示不贪利禄、专图救民于水火之中。果诸君不信吾言,则城军亦必不能留我生命。此军一陷,则苏浙一带残杀自不待言,汉族再无伸眉之日。盖我军所处形势,在万死一生之间,不进亦死。然不进之死,死尚无名,不如为孤注之一掷。仆愿与诸君颈血同膏原野,亦所诚甘。脱天佑民军,金陵一下,则千秋史册均有尔我之名。嗟夫!
  男于死耳,何惜此七尺之躯,不为四万万同胞吐气耶!言尽于此,幸自努力。」
  述卿语后,各兵神宇飞扬,人人咸有喜色。述卿知可用矣,遂令归伍,明日听令。

第十七章 督战

  天保城,较紫金山略低。民军若抄东山小路,攀援上紫金山之顶,凭高下瞰,则天保城仰面迎敌,在势为劳。述卿策定,令仲英出地图,一一加以小签。
  时述卿居尧化门外小屋,小窗北向,不能得日,屋宇沉黑,一榻一案。仲英则席地而卧,日中非秉烛不能治军书。将校亦时集此小屋中,可数十人。述卿复述誓师之言,矢以彼此同命。
  因出地图示以进取之要,众皆曰然。述卿遂令选精卒二百名,直趣紫金山。正摒挡间,统带李玉岗、杨韵高入,言镇军第三标已到。遂以进攻天保城之策详示二君。二君咸曰:「此策深中机宜。」述卿遂下命令:令畲傅青以精锐二百,由岔路口村后,潜登紫金山。一令李玉岗率所部赴蒋王庙,仰攻天保城。
  时先锋队冯清典至。述卿遂令至藤子树协攻。述卿示以地图,冯粲然曰:「吾初至如盲,得图眼光大廓,知所以处敌矣。」
  意气甚壮。初十日迟明,遂移兵向尧化门。行道遇卫生队,有西人数辈,问移兵安往?述卿曰:「攻太平门。」八时许,各营俱依令出发。述卿则赁居一卖浆家,以芦席和泥为壁。参谋及仲英诸人,均藉藁坐。
  述卿挟仲英诸人,赴岔路口督战。时山上枪声如沸,城上飞弹往来于空气中,蚩然若流星。仲英挟枪将赴城下,述卿立止之不可。时有卫兵飞驰禀白,言参谋及谈维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。述卿即以敢死队六十名,护卫而来。炮至,仲英请率之行,遂曲折辇近天保城。城外兵屯如蚁,炮烟浓黑。烟消,见城上北兵无数,咸引枪下击。仲英引巨炮向兵多处,轰然一声,适中城垛,城崩数尺,砖石杂人纷飞,尘土高起数丈以外。然北兵立时以门坎之属积陷处,加以沙囊。仲英纵第二炮,越过城堞。城上亦还炮,弹落丛树中陡爆,幸不伤人。仲英更纵第三炮,城垣立陷可丈余,堞上北兵纷纷下坠。敢死队疾进,以猎刀猛斲之。仲英命纵第四炮,忽有飞弹从耳际过。左右大惊。
  仲英曰:「生死有命,趣发弹!」方指挥间,复有一弹至,不知所向。仲英手上之枪忽落于地,欲以左手拾枪,乃不能动,其重如铅。衣上微温,扪而嗅之,血腥也,知左臂已中弹矣。
  仍呼纵炮,不期委顿于地。左右大惊曰:「参谋中弹矣!」仲英曰:「勿声,恐乱军心,亦不可令都督知之。且扶我坐于林间,君辈仍纵炮。且尚有几弹?」左右曰:「尚余六弹。」仲英此际血出不止,犹强应之曰:「尽此六弹,务下此城!」
  时月落风高,弹下如雨。自仲英受创后,各兵纵弹,乃失其准。一人已飞驰告述卿。述卿饬人以舁床至。此时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干,俯视山下,昏黑如无物。自念老父年高,革命非其本怀,乃强违庭训,身趣前敌。夫将者,死官也。一死初不足惜,惟眼见此城垂下,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,可悲也!又思伯凯尚在高资,吾死之日,不知伯凯如何悲怆。且述卿待己良厚,一见如故,立署为参谋。一死之后,幕中更短一人为佐矣。不期念及秋光。秋光不惟美丽可人,而论事明透,能彻中边,尤无近来女界矜张习气。细察其意,颇向我。顾在百忙之中,未敢仓卒求婚。想吾死后,必得美人无穷之酸泪。辗转间,不觉将重重旧事,翻腾脑际。夫以重创之人,加之悲怆,觉两耳中如雷鸣,杂炮声而动。又两目洞黑,不复见物,遂晕于树间。

第十八章 看护

  仲英晕凡一日有半,卧于一人家中。屋宇稍洁,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。日午时微醒,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。陡一张眼,则见小窗之外,杨柳疏疏,为微闺摇曳。榻前背面坐一女郎,不髻而辫,辫粗如儿臂,滑泽光可鉴人。花露之香,似出女郎襟袖。自视左膊已缚白布,重裹甚厚。而腹中微微觉饥。视此女郎,凝目窗口外垂杨,如有所思。忽闻榻上微呻,陡然回顾,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。仲英大惊,方欲强起,而臂痛不可忍。秋光即以手按之曰:「医生言勿动,动即创裂。惟此时饥否?」仲英曰:「饥甚。」女匆匆出,已而手牛乳一杯曰:
  「仲英,一日有半不省人矣。此流质,饮之或不凝滞。」乳入后,尚思食。女曰:「医言勿急进。少须(顷)得焦面包食之,吾已前备矣。」仲英欲起旋,女已前觉,即趋出。有一人衣服整洁,出皮带合私处,引溺入诸溺器中,将而出之。出后,女复入。
  仲英心绪潮沸,喜惧交杂,不知所问。既而极力抽出辞苗,问曰:「此为何地?吾何为在此?女士亦何时而至?」女曰:
  「医生诫勿烦言。君必欲听者,吾略告君。自君别后,吾即经营红十字会。顾仗义者多,而捐资者寡。吾不得已出千元,合同志数人,共赁此宅。医生为美国人华君,壮吾所为,愿尽其义务。君于前两夜中弹,吾即侦得噩耗,驰书告陶参谋。陶为吾旧识,以舁床将君至此。医生言弹入左臂,幸未伤骨衣。启而出之,血溢如注,吾心恫不已。医生以厚布重裹,俾勿动,但睡中时时什呓语。」
  仲英曰:「吾梦中作何谰言?」女红潮被颊,久不能答。
  仲英趣问。女低头曰:「呼吾名耳。」仲英冁然曰:「心之所念,梦寐中竟不为讳。嗟夫秋光!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!」女久不语,但曰:「愿君早痊。」仲英曰:「同来者凡几人?」
  女曰:「有朱姓者、罗姓者、薛姓者凡三人,恒不耐清寂,时时以摇车出野游。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。此间经费,大半吾独任之。此数君既出资,又复惮劳。慕义间则踊跃而前,经劳苦则远扬而去。近已数日不归,大率还上海矣。」
  仲英曰:「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,今又为义而耗。后此胡以为计?」女曰:「叔母无儿,尚储万金,时时言以授我。
  且先君在时,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,据人言,市之欧人,可得二三万金,异日足为我二......」语至此,自知谬误,结舌不能语。仲英已悟,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,即相对无语。秋光曰:「以时度之,宜进食。焦面包已加瓷碗,置之冰上,俾焦烈之气少减,于创人无害。」遂款步出,将面包及牛乳入。
 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,心旷神怡,食至甘芳,且食且曰不知所报。秋光曰:「久饥之后,进食不宜骤,骤则生噎。更一点锺,医生至矣。」食已,将器出。秋光即拥彗扫地,拂拭几案,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,藏之隐处。仲英曰:「案上何书?」
  秋光曰:「梅溪、碧山词耳。沪上无聊,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。」仲英曰:「秋光视梅溪胜耶?」秋光曰:「否。碧山幽情惨韵,适为黍离麦秀之时。达祖则清润有余,尚是清真一派。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。」仲英叹曰:「秋光终属解人。」语后,自顾其臂,红腥已透布裹之外。秋光惊曰:「奈何血复沁出?」
  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:「又作热矣。」
  语未竟,闻门外有革靴声,医生入。医生年四十许,黄须绕颊,而貌甚慈祥。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。拔出,惊曰:「今日清醒,奈何热度又增?」沉吟久之,曰:「是多言之故。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,幸戒之勿言。」于是解裹,而布已为血液所渍,胶黏不起,揭之痛彻心腑。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,敷之以药,以白纸纵横加创口,另出药布再三裹之。坚嘱沉睡勿多言。牛乳日可三进。越数日,能进鸡露者,则病躯当日有起色。
 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。秋光羞涩不可聊赖。
  医生既去。窗中渐沉黑,灯光回射秋光两颊,淡红如玫瑰。
  仲英心跃跃然,顾念患难见拯,安可蓄此妄念。即瞑目观心,无敢更视秋光。而秋光亦出,似就食于外。

第十九章 摅怀

  迟明大饥。几上残灯尚灿。帷外彷佛有人影,则秋光也。
  小蛮靴着地微微有声,似蹑踪有所侦伺者。仲英以尚在晓色朦胧中,不敢露声响。少须(顷)窗纸全白,隐隐上朝暾矣。则微嗽示意。秋光往前揭帷,言曰:「今日觉热否?」仲英曰:
  「愈矣。但微苦饥。」秋光遂进牛乳,以少(小)碟托焦面包一片。仲英食至甘芳。秋光守医生言,不敢作语。时时颐动复止,又时时纳手襟间,似有所觅。仲英不能禁,言曰:「秋光似有书欲以示我者?」秋光曰:「然。此尊兄伯凯书也。使者至自高资,问君病甚详。吾已一一告以无苦。以(此)书能否迟数日观之?」仲英不可,即请秋光拆视。书曰:
  雄弟同怀览此:高资守者,只阿兄一人。又蒙述公重寄,瞬息不能去军。闻吾弟中弹,陶参谋及述公书来,咸言无患。兄急欲来省,而此间无庖代之人。
  闻在胡女士红十字会中。女士为弟道义之友,必能极力调护。三数日间,定能至弟处一视。病中勿急剧,以宁心静养为上着。兄凯启。
  仲英太息无言。秋光已代藏其书。仲英昏然复睡。既醒,见晴日满窗。秋光方就案作书,杨柳在前,而发光为日所映,有光灿射,粉颈低垂,口中微哦,似填词状。遂伪睡以听之。
  盖《南乡子》词,调云:
  杨柳小栏桥,日落金陵上暮潮。流水焉知人事改,迢迢。一行烟芜送六朝。艳梦乱中消,那复秦淮姝嫩箫。两两酒旗山色里,萧寥。尽汝秋容着意描。
  词既凄清,声尤婉脆。仲英不期大声拊席曰:「尽汝秋容着意描。」秋光惊愕回顾曰:「奈何如此令人震骇?」仲英曰:「医生留语,原不令我吐词。然当前才女,笔底名篇,我王雄即裂创而死,亦万万不能忍俊矣。」秋光曰:「仲英宜惜性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