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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秋
秋光停目不瞬,彼此相视可数分钟。仲英兴辞。秋光微喟,送至门次。至仲英之车辘辘出巷,始翩然入。
第十三章 闻败
二十日,仲英同朴清至镇江。述卿接见,忧形于色。仲英问状。述卿叹曰:「败矣。余方迁居此署(道署也),时见第九镇工程队官戴成文,彷徨门外,时来客如麻,余酬对不暇。已而侍者言,有戴君者,请独对。戴入,仓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动兵矣。余闻言,顿足曰:『子弹毫无,焉能作战?』戴曰:『金陵城中,有苏彬者,约为内应,机事弗密。而城外之混成协司令官,尤躁急不谙兵略,悍然冒进,过纬河,出花神庙北端之雨花台。江防守兵遂开炮向我军弹射。步队两标,则抵姑娘桥、曹家桥南端,闻骑兵陷险,纪律遂乱。收队后,司令官命三十四标乘夜占雨花台,三十三标则趣雨花台西侧。战时,三十四标一小队突入敌阵,而敌军用机关枪,弹下如雨,虽将雨花自三面兜围。讫无成功,我军弹尽,遂退守曹家桥,凭高设险。而城军忽突出,袭我司令部及卫生队,将负伤兵及病军,尽行屠杀。并折赤十字旗。主者已退至高资、龙潭一带矣。』余方焦悚间,而孙萌已至乞援。余曰:『镇江甫反正,在在需兵。且五营中子弹仅六万颗,纵使悉师而行,亦不能下此坚城。且此间百凡草创,都督遽行,不惟摇动人心,而匪徒亦将窃发。孙君无言,力求出兵。余不得已,已发遣防御高资之第一标第一营管带王浩然,以所部往援矣。」
仲英曰:「子弹未齐,奈何轻举?管子曰:『存乎制器,』而器无敌。又孙子曰:『攻而必取』,攻其所不守也。今器已败窳而不全,而复进攻其严扼之地,吾器窳而敌备周,如何可胜?第一标之师,虽往无济也。」述卿亦焦烦不已。
时白额虎至军,述卿令往说驻守南京海军诸舰队。午后,金陵溃兵纷纷至镇。述卿遣人招待。而陶朴清有干才,述卿遂属之以民政,以陈伯萌、孙肩虹两人为参议。然雨花台既败,警报日数至。并言北军且至,人人重足而立。白额虎适归自江上,述卿遂署为统制,敌氛既迫,上海、苏、杭援兵均未到。
述卿飞电四出,上下皇皇。
迨晚,仲英方伏案治军书,而门外炸弹陡发,府中大震。
卫士出枪戒备,骑士十余,咸拔剑趋述卿门外环立拥卫。郑维城去外衣,持手枪出视。已而舍人入言,旗人二十余以炸弹袭击。仲英投笔曰:「乱党不可留,一一取而歼之。否则,立驱出城。」述卿曰:「王仲英君乃不闻前清入关时,驱逐病痘之百姓乎?当时百姓病痘者,摄政王多尔衮令驱之四十里之外,尽室皆行。满兵遂入取其家具,俾之一空。而痘童道死无算,家人流离之状,不堪属目。今日旗人以报仇之故,掷弹府门,其罪可诛,其心可谅。且吾尤不能效多尔衮所为,夜中无分良莠,尽驱出城。彼果缴出凶器,以兵监之,盖可恕也。」仲英太息,称仁不已。
是夜漏尽四刻,郑元至军政府,趣述卿起,言军舰十五艘已归民军。述卿即令郑元为之抚慰。先是述卿与仲英议,以白额虎之为人,勇而多诈,令之游说海军。白乃令卢鉴挟炸弹队数十人,至下关,登舟胁劫。于是楚豫等十五艘,均就抚。时有人称某公知兵者,述卿笑曰:「见危则趑趄,据势则骄狎,见利若酣蝇之醉腥,毒蛇之奔穴。此人在军,吾祸不远矣。」
而白额虎者,虽助民军,然反侧阴贼。已而述卿之功,果为二憾所掩。仲英至事后,恒引以为恨也。
是时述卿大置酒,宴各舰长于军政府。述卿病嗽而喑,然尚能演说。宾主欢洽,遂通电各处云:
军舰中如镜清、保民、联鲸、楚观诸艇,虎威、江平、江元、江亨、建威、通济、楚同、楚太、飞鹰、楚谦各舰,于二十二日由敝军联络,一律归顺。本月在军政府开陆海军舰联络大会,立誓合攻金陵。并于军政府增设海军处,各舰艇公举司令长,组织完备,一致进行。谨闻。电去后,述卿遂谒司令于洋务局相见欢悦无间。坐次,浙江支队长朱君以浙师来会。述卿进曰:「北军之觊高资,非一日矣。顾捍御强敌,非炮队不为功。今浙军既有炮队,一至高资,则彼间军心当立定。」朱君谢以疲纴,当休息。述卿曰:「吾已得谍,城军必不犯高资。浙军至,匪惟军心安,而威力亦伟。此去高资,特小时之功。今队长留此不进,脱高资之军前慑城军,营无炮队,震恐致溃,大势且岌岌。」朱君悟,下令拔营。
时饷糈奇绌,通电各处,咸有报章。所筹但逾万数。主兵者力主进攻,述卿苦谏不听。
第十四章 图宁
时进趣金陵之军,俞司令及朱队长皆主立发。述卿持重,彼此议弗决。仲英忧形于色。正无聊间,侍以京函入,则家书也。仲英自镇江光复后,凡三上书,均不得老人手迹。此函较平为厚,知有长书,即展读曰:
谕隽、雄两儿:自隽招雄南下,余已不复置念。
何者?尔兄弟自信为革命巨子,老子则固清室宦裔也。
自北军入关,顺康初政,固不见直于汉族。然多尔衮、鳌拜,相继枋(秉)政,二帝幼冲,动为所劫,以后亦渐习汉俗,尚无邪辟骞污之行为,而德宗尤孳孳于立宪,汝兄弟当已前闻。不图武昌夜呼,而海内立时崩析;镇江之役,至兵不血刃,而阖城外向,事乃大奇!令乃知种族之辨,虽九世之仇犹复也。老人别有怀抱,与汝辈不同。汝兄弟好自为之。刘向心为汉室,其子与之异趣。要之,近年以来,三纲之说已废,老人胡敢以庭训相加,致乖骨肉之爱?
林公述卿,本有志之士,不日间将进趣金陵。然既称同胞,自不以多杀为威。孔子言与不言胞,胞字见诸《西铭》,则张子之言也。新人称谓,实本旧人。
愿林公回环此同胞二字之义,则后此功名,当未可量。
武昌一变,东南瓦解。九月初八日,使馆缭垣已洞旧塞之窍,孔孔皆炮眼也。此孽种自团匪,虽寸脔端、刚之肉,宁洗此辱!重阳日,闻太原兵变,滦州、德州,以次沦陷。陶王尚有心,知大势已涣,九庙且不血食,痛哭弥日,二目尽肿。连日陆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继祖合词陈奏,以十二事要君,词语凛烈。朝议防有清君侧之师,已一一可其奏。而太原之变,陆中丞全家殉节矣。陆君与余会食可数次,礼重其人,不图今日戕于乱军之手!兹事尔兄弟闻之,但付一哂。
若老人者,固有倒峡倾河之泪也。隆裕太后已发内帑,犒汉阳光复之师。胡以不过武昌,莫得其解。十二日,闻用袁项城内阁总理,以魏午庄尚书补湖广总督。余谓武昌尚悬黎氏之手,魏尚书何由受代。十五日,以吴禄贞抚山右。吴英年慷慨,闻亦阴主革命者。朝廷欲羁縻其人,竟中刺客,亡其头。此时东南半壁,已成割据。虽北来将帅如飞,亦未易着手。尔兄弟善事林公。余尚老健,日读文山《指南录》,间亦作诗,多伤时之作,不汝示也。
仲英得书,笑曰:「阿翁理学中人,自有此语。然时会所趋,吾亦不得不尔,非敢显悖庭训。三纲之说,君臣一伦,新学说中无是也。若父子、夫妇,吾家纲领固在。身从何来,又安敢悖!」读讫,命侍者寓(寄)高资,示伯凯。
时镇江已动兵。述卿命白额虎率扬军七营巡防,四营渡江,趣六合,攻金陵之右。盖用谍言,某军辎重悉屯浦口,令白额虎绝其后路。白欣然以师渡江。述卿自领攻宁之师。仲英亦挈枪从行。道中,述卿令作书告陈德荃曰:
丹阳都督惠鉴:敌氛已迫,不下石头,东南之基桢不固。仆拟身率陆军,一面召集海舰,合击浦口;一面已饬石统制,率巡防,合扬州军队,要截某军北行之路。惟兵力单弱。闻江阴尚有巡防五营,并工程一营,请公饬赴浦口扼守,防其东下扬通,使人民践蹂。愿公通筹全局,迅赐施行。
寻得复书,工程一队,已赴句容,留此五营,以守江阴,不能动也。镇军遂迤逦向石头矣。
第十五章 用间
石头城者,东以赤山为成皋,南以长、淮为伊洛,北以钟山为曲阜,西以大江为黄河。此言南都之胜,等于北都者。六朝以后,明太祖曾建〔都〕于此。迨及燕棣,始都燕,以此为陪京。直至洪、杨之役,南都遂成瓦砾之场,元气久久未复。
然形胜仍存,可以扼守。古无炮台,但守陆而不备水。取金陵者,陆军多向新亭一路。今则炮台扼塞处,其险有五,曰乌龙山,曰幕府山,曰雨花台,曰狮子山,曰富贵山。此外尚有紫金山,纯乎天险,用为屏蔽。乌龙去城六十里,前临大江,有二十一生炮二尊,可迎击龙潭进趣之军队。幕府山炮台,足以守护齐化门。富贵山之炮,可击朝阳、太平门外之军队。雨花台临句容。狮子山备下关。此非联五镇之兵,佐以炮队,万难为功。而镇军不过一镇,骑兵八十、炮四尊,浙军、苏军,炮骑略具,然亦寥寥。沪军仅一千六百,城中旗兵合北军,数逾二万,骑兵二千余。主客之势既殊,胜负之局可定。
述卿谓仲英曰:「北军能战,而又据天险,势不可与争锋。当日洪、杨挫败之余,李臣典、萧孚泗诸人,拚命兜围,仅乃克之。然尚以地道进。今工程队能任此否?」仲英曰:「然则仍用收镇之策,隐中联络炮台守者耳。」述卿曰:「然。」遂以说上官承纲及汪虎二将。汪、官既降,诸台望风款纳。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潜通民军,下令将莅台检核诸将。诸将潜取炮机,归镇江。及黎天生军占领炮台,各炮台一时同下,乃广布间谍入城,多印刷谕降之书。清将校畲明勋遂为述卿所用,将城中所有部署,绘图示民军,盖未战之先,已了了洞澈敌情矣。联军虽有同胞之义,然势同乌合,谣诼起如云浪。述卿焦思五夜不寝,将奉身求退。仲英极力劝止。
时议急于进兵,而镇军中尚有一队枪炮未及整备。时已改推程德荃为海陆总司令,定策与述卿合。梁乔丹者,老谋壮事人也。易帅之谋,均梁主之。且以书告述卿,人言可畏,善为之备。
初六日,大军前进,驻马群。得鄂中急电,言汉阳危甚。
仲英曰:「此电宜秘。出则军心必乱。」遂草檄饬兵舰数艘赴援。初七日,程公德荃至军。时幕府山炮声已动,盖内向以轰北军。而浙军在孝陵卫与北军接,大胜。而述卿军进驻林庄,居破庙中,地湿如膏,以稻草铺地,厚尺许,坐卧其间。夜得鄂中急电,言武昌血战六昼夜,敌军火器较利。我军坚守武昌,乞以海陆军队,星夜接济。述卿复电,已以兵舰数艘赴援。
此间稍定,即发陆军。初八日进兵,述卿进谒俞司令。司令述鄂中危急,且言北军已由津浦南来。述卿告以白额虎已扼浦口矣。时幕府山弹尽,而沪上续运未到。炸药藏贮至伙,顾无电力,不能发。而军中已下令前进,述卿危之。延陶参谋定策。陶以命令已发,不能反汗。述卿大忧。是夜鄂中急电再至。
而宋渔父来电,言与黎同。述卿遂飞电海军,趣其急进。时已潜遣小队,隐埋炸药于朝阳门外。夜中接战,枪声如沸。述卿急装登紫金山,望朝阳门,巨炮一声,屋瓦皆震。闻雨花台有冲锋声,而朝阳门枪声亦益烈。迨晓,枪声渐稀,众皆以为城破矣。已而三十四标谭排长至,言昨夕亲赴城瘗埋炸药,城内忽出炸弹,适触炸药作奇响,非城破也。彼此相顾懊丧。
述卿建策,攻此严城,非巨炮不为功。俞司令遂饬祁豹嘉赴沪运炮。述卿以独骑归营。道中规划,非得天保城,则全军均无柄握。遂决计以镇军攻太平门一路。午后,陶参谋至,言俞司令图天保城,举军无肯行者。
述卿奋然曰:「生死分也。《尉缭子》曰:『众已聚不虚散,兵已出不徒归。』非吾军居前敌,决无敢死之人。今当大聚镇兵而申讨之,俾人人尽其死力,方能成功。」陶君曰:「吾以死助述公为之!」述卿呼仲英曰:「仲英试同行,事之成败系此着矣!」
第十六章 誓师
读吾书者,当知革命非易事也。非骄王弛紊其权纲,非奸相排笮其忠谠,非进退系乎赇请,非赋敛加以峻急,非是非颠倒,使朝野暗无天日;非机宜坐失,使利权蚀于列强;非聚四海之财力,用之如泥沙;非出独夫之威棱,行之以残杀;非无故挑边,任邪教兴师于无名;非妄意愤军,使天下同疲于赔款,而国又乌得亡!而革命之军又胡从起!
观辛亥一役,武昌义士之哄,特出于不平,乃不图一拥立黎公,以正大光明之心迹,循吊民伐罪之涂辙,天下不期同声而响应。而林述卿者,固黎公所欣赏之人也。蓄大愿而寡私心,任难事而怀死志。顾功成见忌,几为人所甘心焉。林氏遂怏怏于乡里间。今年执业吾门,听《诗》义及《史记》,乃未几而淹然逝矣。书中所谓白额虎者,即躬行暴乱之人,当日乃为述卿旧部。使述卿在者,自能以精诚感格,使之勿动。今何如也!
顾述卿战略文采,为异日史中所必不废之人。而誓师一节,尤有精诚,即辞说亦佳。原文存彼笔记之中。今吾书中文字则略为润色者也。
时述卿与陶参谋同行至尧化门,入壁,起畲管带傅青,宣布司令之意。畲言目兵三夜失眠矣。述卿曰:「有急令,须聚众而宣告之。」畲即吹角。半炊许,众始大集。
陶君对众宣言曰:「诸君累夜失眠矣。兵间劳苦,初无主将偏裨之别。须知此来金陵,岂为利来,亦岂为功名而来?天下困弊政久矣,武昌既倡大义,则我辈不能不刷汉种之精神,力图光复。须知武昌四战之地,非得金陵,则前后受敌,武汉亦不能有。天下事,有前进一步,可以全万姓之命;后却一步,即以败垂成之功。鄙人即第九镇创始之人,队中上至官长,下至目兵,当能相识。清初之鄙弃绿营,有同刍狗。以兵籍出自招募,其后践之一如奴隶,其委化也,付诸虫沙。二百年来,虽曾、胡之能,收复东南半壁,而绿营之士,清廷初未尝目之为功人。鄙人进策,办此征兵,即冀稍通兵学、明种族、知向背,预存今日革命之用。今武昌一倡,应者四集。近观楚、皖,远视闽、粤、滇、黔,均已一一响应,则金陵亦在唾手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