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秋

  书去之明日,苏州光复矣。

第十章 收吴

  苏抚陈德荃者,颇以宦迹着于陪京。庚子之年,至以身当巨炮之口,强敌为之夺气。近建节姑苏,人民亦颇心服。
  时清廷下罪己之诏。其辞曰:
  朕缵承大统,于今三载,兢兢业业,与众庶同登上理。而用人无方,施治寡术,政地多用亲贵,则显戾宪章;路事蒙于佥壬,则动违舆论。促行新治,而官绅或藉为网利之图;更改旧制,而权豪或资为自保之计。民财之取已多,而未办一利民之事;司法之诏屡下,而实无一守法之人。驯致怨积于下,而朕不知;祸迫于前,而朕无觉。川乱首发,鄂乱继之。今则陕、湘之警报辄闻,广、赣之发端又见。区夏腾沸,人心动摇。九庙神灵,不安歆飨。无限蒸庶,涂炭可虞。
 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。兹特布告天下,誓与我军民维新更始,实行宪政......。
  时全苏绅民,读诏大悦。已闻北军轰击汉口,颇有无辜罹于煨烬者。报纸一倡,万口哗噪。于是苏属绅士,聚而协议。且闻东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独立,而沪上亦属民军,遂议推举代表,往谒当事。
  时为九月十四夜,沪上已一律通悬白麾。沪、苏邻毗,防为官军胁迫。民军健者五十余人,由沪赴苏,潜赴枫桥新军标营演说。新军同声哗诺,集合全军,求子弹于主者。队官莫禁,遂按名分给。十五日迟明,马队、步队、工程、辎重诸队,长驱入城。人人以白布裹袖,严扼阊门。诸门则遣兵分驻。于是队长联合诸绅入面陈公,请长此军。陈公慨然领诺,惟勿苦百姓。万众呼万岁。群上大都督印,建高牙于辕门之外,大书:
  「中华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兴汉安民。」城堞之上,皆白麾招豋矣。
  陈公既受事,遂立四部。以张伯直主民政,应德洪主财政,吴朝芬主交涉,以谈严为司法。大张告谕,大要谓:
  意见二字,最为可惧。其潮流所及,实足以亡国灭种而有余。大凡意见之起,综由权利之一念。目今志士组织敢死决死团,为光复共和计,虽牺牲性命,尚所不顾。我同志同事,但期可以达其光复共和之目的,则牺牲其权利,更何足惜。盖个人有意见,则不能成团体;各团体有意见,则不能成一邦;各邦有意见,则不能成一国。相争相轧,党派纷歧,人民或因此而受剥肤之痛,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。(下略)
  冷红生曰:呜呼!陈公之见,何其远也。当苏州独立之始,南北之见初未融洽。及东南各省分立都督,藩镇之局已成。陈公老谋壮事,已确知有后来之局,故预宣此言。今日一一验矣。
  顾兹书篇幅狭,不能着以长篇议论,转使喧宾夺主,故不能不归叙正文。
  十六日,军政府得金陵谍者,言吴中已遣骑二千来袭。陈公闻报,立时下令分兵两支,水陆俱进,直趋镇江。于是阖城惊扰,绅富之家,仓卒出城,城市一律闭肆,似有重兵压境者。
  陈公遣数十吏分喻诸门,秩序渐复。
  时苏、松、常、镇、太五大属人士进谒,称述奠定之功。
  于是陈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。且临时政府方议筹设,陈公遂奔走于宁、苏、沪之间。镇抚无人,军警各挟其自由平等之气概,抗不相下。莠民乏食,渐渐出掠旁县。而新军排长多少轻狡好事,遮路人强下其辫,用为喧笑。剪辫者大哄,广集多人,痛殴排长。岗警吹笛集众,将排长拥护入诸捕房,遂归留园红十字会医治。举军大哗,破晓长驱而出。沿道木龛,一一仆之于地。径趋一区警局,彼此开枪恶战。旋军政厅卢君以兵镇摄,军警略定。自是之后,彼此寻仇无虚曰。苏垣虽名光复,而萧墙之祸岌岌然,人皆重足一迹。而陈公亦老病龙钟,遂荐在公自代。此为金陵光复以后事也。
  自十三、十四两日,沪、苏反正,迅若迎刃而解。于是沪上王蔼鲁至镇江,语林述卿以状。仲英进曰:「苏沪已定,则镇江兵心愈难遏。镇为金陵门户,武昌已据建瓴之势,吾镇不先着手,吴帅以人代将军者,则所谋均废矣。」述卿曰:「善。」遂集巡防营管带张震、刘晋芳、龚育相等,分授机宜,并隐饬各炮台炮目,同集蒋王庙,力轰旗营,举烽于蒋庙高峰之巅,众军视庙前烽起进扑。同时命三骑士传语三十五标诸校,令作战备。
  匆匆间,陶平南书至,言将与述卿相见于大观楼。陶盖革命巨子也。述卿至,陶言上海已光复,苏州亦下,且得军械局军火多。而金陵方盼子弹,宜以人往,得二百人足矣。述卿遂微以军中部署告平南。平南授以四百金,言留此以资运费。述卿遂归蒋王庙。而白额虎至,抵掌话至迟明。

第十一章 完镇

  仲英连日佐述卿笔札,兼筹规取镇江之策。得秋光书,几不能复。述卿既往大观楼,乃伏案作书报秋光曰:
  秋光女士惠鉴:得书读至数十遍,已缝锦囊佩之胸际矣。天下见地之高,持论之正,料事之精,宁有如我秋光者邪?镇江都统,昏愦不习战。旗丁貌为训练,暇则笼百舌、饮醇酒,用自娱适,人无战心。林述卿谋自蒋王庙,以巨炮下瞰满营,一轰当立溃。惟新军三营,已分驻丹阳、高资、新丰诸处。精锐可用者,特蒋王庙一军。顾东南大势,民军已得其要领。
  兵民咸恶亲贵之贪沓误国。吾思不举则已,举则必济。
  计此间动兵,为事不过三日。女士所办红十字会如何?
  被创壮士,果得姑射仙人为称药量水,即被巨创,定无不愈矣。惟此事非合群不为功。筹费固赖之公家,然择地必须严洁。病人便旋之事,固需男工。但以床席裀褥种种言之,费已不资。沪上女界诸名流,有无柄握,务乞详示。老叔母长斋绣佛,足不下楼,未知迟青轩中迩来增几许佳什。雄于前数年东涂西抹,间为诗词。从军以来,一切都废。顾为女士之故,转生我拈弄翰墨之心。林述卿亦间为小诗,琅琅可诵,在今可云儒将。异日女士能至镇江,可以与述卿相见。
  其夫人已居沪上,颇镇定,不畏死,亦女中之杰出者也。秋气已深,诸惟卫摄。不备。
  书讫,述卿归,饬各队官每队出兵二十名,赴上海领子弹。
  并同时下令,以王子澄领蒋王庙军,以许仍士领刘营军,翌日出发。是夜军中人人受令,备战事矣。
  十六日,孙萌至军,飞柬招述卿赴饮。席间语至慷爽,言镇江可图。述卿曰:「统领知旗营兵额实数乎?统领知各炮台客兵实数乎?」孙萌曰:「否。」述卿曰:「然则讵易言攻取之策。且前日统领分遣诸军散处丹阳、新丰、高资之间,信息睽隔,咄嗟号召为难。」孙曰:「此非某意也。」述卿曰:「军中意颇异同,谓公尸之。」孙哗辩不承。述卿遂以质言动孙:
  「请将散驻新丰、丹阳军队集京岘山攻城;留明字一军防高资。」孙大韪其议。时谈维城适在座,微语孙萌曰:「林君部署井井,有大将干略,不如以此军属之。」孙诺,登时请述卿长此军。时军中闻孙萌来,颇不怿。迨闻以大权属述卿,始悦。十七日,发令移营,趣京岘山。
  十六夜,仲英属稿发文告。伯凯则宣告诸军。倥偬至迟明,人人各以白布缠臂,众拥林述卿出广场中。诸军环列,举枪为礼后,静默一无声响。述卿乃亢声为众演说曰:
  「自爱新觉罗氏入关,据有中夏二百六十余年。种族既殊,汉种恹恹蜷伏威棱之下。贵贱之辨既严,囚奴之辱无诉。顾物极必反,汉种自知惭慨,故力谋反正,复我汉民威仪。然前僵后踵,经斩杀铲刈,仍不少屈。愤郁既深,故武昌一呼,应者四集。今苏、沪诸处,以次收复。镇江一隅,宁非汉种所屯聚者邪?诸君子不以某为不肖,命长此军。某不敏,愿执鞭策,从诸君之后,倾此政府。冀有重见天日之期,即为汉族再兴之日。谨与诸君约法:一为严守军律,一为从令。一违法必惩,无惮亲故。一自宣布独立后,兵给双饷。战时给养,均出公家。」
  演说后,诸军呼万岁。遂改镇军三十五、三十六两标为镇军第一协。以端木元森统第一标,以明榆林统第二标,全祖兴为总执法。遂颁军令曰:
  象山、焦山两炮台,向城轰击。炮声动,城中自有内应。刘协统率第一标一、二两营,趣东门猛攻。
  入城后在道署集合。端木统带率第二标一、二两营趣南门。入时扑旗营,至都统署集合。第一标第三营屯京岘山,为总预备队。攻城时,专听京岘山举烽,拔队进扑。领军则居总预备队,以便策应。
  是夜传檄四出,均仲英属稿。十八日黎明,军中一一受令,将于夜中举事。述卿遂以书寓程都统曰:
  汉族受满人陵侮垂三百年矣!文字之狱,动致赤族;捕奴之律,祸及邻毗。汉将有功,则满人尸之;官中美利,则满人据之。不耕而食,竭四海之力养此庸懦;无阶而贵,虽万恶之罪均与洗宥。顾侥幸无持久之计,雠仇有必复之时。今天下共和,镇江不能独为贵都统所有。幕府已集兵城下,深恐不先奉白,猝尔乘城,不惟于大义有乖,且恐有无辜见累。贵都统当相时度势,自明去就。如愿释甲,当于得吾书后,将旗营兵械马匹,全数录交辕门,当以客礼相见。竭诚奉白,幸乞三思。
  程得书大震,集其所部筹议。顾闻防营及各炮台已悉入民军,且卫兵及巡防队亦已外向,知不能战。且前一夕绅商集合公署,乞解兵柄,听民军入城。而旗营又多半逃溃,人不任战。
  程太息,报书请降。程自念身为清室重臣。力屈势穷,义宜自裁,遂缢而死。而城外诸军未之知也。
  时诸军俱集京岘山前,待蒋王庙举烽。各营分配地点已,肃穆静待严敌。下视各村,田牧如恒,初无惊扰之容。述卿谓仲英曰:「此文明之师也。顾伯凯安在?」仲英曰:「已随刘协统趣东门。」述卿曰:「贤兄殊有胆智,而仲英文采,殊过其兄。」语已大笑。时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处,问开炮当以何时。述卿言:「程都统已投戈降,镇江不血刃矣。」
  午正,整兵入城,全城安堵。绅商集面元戎,遂尊林述卿为镇江都督。

第十二章 女箴

  镇江既定,文告绝繁。述卿日出面宾客,夜治军书,眠食都废。仲英左右之,不遗余力。忽得陶君朴清沪上来书。述卿遂遣仲英至沪,与陶相见。陶述江宁消息非佳,言将舍沪而趋镇,助述卿理军中事。
  时仲英居春元栈,午前出饭,座客所谈,多金陵战事,言人人殊。仲英独酌,猝有人以手拊其背。骇顾,则一青年女学生也。其后尚有一人,年三十许,状如女教习,执册求助饷。
  上有署名,捐小洋一角者,意殊轻蔑。女学生自言徐姓,然狷佻不类闺秀。隔座有一少年,夺去其册,细审作游语。女学生亦就与调诙,久久始书捐助一元。客又出纸烟分授二女,二女亦各出纸烟报之,笑谑间作。已而复至仲英席间。仲英展册,则女子劝捐会启也。中有「吾神州女同胞,素以慷慨侠烈闻天下,宁乏急公好义之人,特欲自效而无路耳。并尊程夫人为会长。」词语堂皇,而求助者则出之以婉媚。仲英默叹,遂捐十元。女学生称谢无已。
  仲英饭已,匆匆下楼。沿道见有女子断发者,仲英骇然。
  问诸道中人,则女子北伐队也。急装短后,与男子联臂过市,此为沪上前此所未有者。盖礼防既溃,人人无复以廉耻为恒矣。
  仲英俯首太息,命车至秋光家。
  适有绣幰停于门外。刺入,见座中有少年贵妇人,见仲英迎笑,称曰:「仲英先生,适同林都督成大功于镇江,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。今日面君,如面都督。」仲英曰:「下走万死,敢冒昧问女士贵伐及族望。」秋光代为介绍曰:「此江南负盛名之贝清澄女士也。」仲英鞠躬曰:「大名久被寰中,今日何幸,得挹清芬。」清澄曰:「神州陆沉,均当轴诸人附满之过。今当整兵北向,犁庭扫闾。吾女界中已联合多人,兴经武之军,努力北伐。异日燕京相见,把酒为欢。吾辈脱去数千幽囚,复得参与政事,宁非女界中放大光明!想仲英先生为吾辈思之,亦当曲踊三百也。」语次,频频顾视仲英。以仲英伟硕而白晢,清澄顾之悦甚。仲英方欲有言,而秋光已以目止之。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。清澄微觉,含笑无语,遂起立曰:
  「今日会中尚有评议。」因出表视之,曰:「尚有三十分钟届期矣。」遂与仲英坚订后会,匆匆登车而去。
  仲英谓秋光曰:「适来贝女士大言炎炎,闻之胁息。」秋光笑曰:「君以为何如者?此君习得报章中无数套语,动曰满奴汉族,不言北伐,即曰参政。贻书远道,为辽阔难企之词,以耸女界。使闽粤诸省无识之女子,冒昧决其亲故,断发易装,附海舶而来,中道遇飓,呕吐淋漓。昨日至者数十人,病态支离,弱不能举,经人招待于某逆旅小楼中,狂呻终日,有泣下者。此等弱质,谓能犯隆寒以向北庭,在风雪弥天中执枪与燕赵少年角胜乎?嗟夫!仲英,吾亦女于,恨无仪、秦之舌,以消释其谬想。」仲英曰:「适贝女士所言,亦颇慷慨。」秋光曰:「谬为慷慨,人孰不能?女子固有职分,譬如佐夫子治官书,为女学堂司教育,以爱国大义自教其子。即不然,学基督教之仁心,为创人看护。至于梁红玉之事,仅得诸传闻,亦特言击鼓助战而已,非身临前敌,与金人接仗也。刘子曰:「云雾虽密,蚁蚓不能升者,无其质也。」吾亦曰,政务虽替,军政虽靡,女子不能与者,非其分也。盖媢嫉之心一生,则眼前大势如障十重云雾。名为才士,一拘党见,则媢嫉之心立肇。无论事之是非,势之成败,惟拥护其党为上着。仲英试拭目观之,后来国会一开,政党之争必烈。共和大局,将立败党人之手。矧女子妒心,十倍于男子,一经执着,百折不回。试问大政一落其手,流失败坏,尚何可问?」仲英叹曰:「静听君言,不能不节节中要。惟如此持论,将何以处同党之人?吾甚为女士危之。」秋光曰:「仲英危我,我亦自危。幸在会中适自承看护职役。凡彼喧天议论,炙手威棱,吾咸不建一谋,不树一义。彼蠢蠢者,方以我为愚呆也。为时非夙......仲英,得毋饥乎?」仲英曰:「适饮自小楼。」遂述其所见之状。秋光色赪,盖为女界抱愧。久乃言曰:「尚有过于此者,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,瞩及圂浊之地。」语次,忽曰:「镇江收复,不戮一人。闻述公部署井井,令人心服。髯参短簿,仲英必居其一。计日当规金陵矣。近者金陵消息如何?」仲英曰:「非佳。今晚当趁车回镇。顾心中......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