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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陵秋
第二十三章 媚座
时沪上党社纷起,如国民协会也,中华共和促进会也,共和统一会也,同盟会也(此为老会),国民联合会也,共和建设会也,中国佛教协进会也,中华民国中央演说团也,中华国货维持会也,全皖共和急进会也,民党进行社也,南京社会党也,言庞事杂,各有所见。然而革命之宗旨,则彼此符合如一。
而学生队尤轻?疆而敢死,其宣告北伐文,有:
三户亡秦,廿年兴越,我江东八千子弟,讵不足以灭彼满人乎。
人人激烈,以死为的。女学生助之,或谬为眷属,密运手枪炸弹,至于天津。而北部亦争立决死、敢死诸队。或机事不密,因而枪毙者累累。然人乐烈士之名,亦甘其名而忘其身,虽父母不能禁也。汉上一役,学生死者如积。而家老竟有不知者,哭望天涯,惨声四达。然前僵后踵,转以死者为荣。沪上人人若发狂呓。
述卿方与某氏谋北伐之师。仲英以战创甫愈,又为秋光羁绊,恒未与议,此时将行装移至秋光家,身就聘妻,情款日密。
秋光禁之不令外出。女界谓秋光冷涩,以为不足与议。而秋光亦心薄此辈好张皇而乱人意,故长日与仲英讲论文字。仲英躬承家学,根柢深邃。而秋光聪明,殆出天授。彼此形迹虽密,然有礼防为之中梗,夜来非开窗燃烛,两人不作密谈也。
一日,仲英忽谓秋光曰:「老人经月无书,吾当作函上达。」因略叙收复金陵事,并言以媒妁通婚于胡氏。叔母年高,而已身又病,故委装其家,日来病亦略痊矣。书中讳言金陵被创之事。更十日,得翁手谕矣。谕曰:
不告而娶,非礼也。幸尔但聘而未娶,预以白我,此尚可原。胡氏女或无近来女界习气,有则非吾家之福也。余尚老健,惟时事关怀,日抱孤愤耳。十九日,资政院投票举总理,项城得七十六票,王人文、岑春暄各二票,那彦图、梁启超各一票。少帝闻监国陈奏鄂事,即启太后曰:「京师这么乱,我们不如早往别处去也。」言哀而动人。余闻之辗转累夕不能寝。闻良弼议,将横河铁桥断绝,扼南军来路,意将分南北两朝。然六朝划江淮不划黄河,黄河一划,身其余几?
吾观南人之志不小,项城老谋壮事,固足以奠南服。
正恐天厌清室,事势正有不堪问者。近者,宫中出黄金九万两,而司财政者每两仅易银三十两。时京师金价昂至五十以外矣。若兄尚在镇江。闻林述卿已卸兵柄,此亦佳事。苍石翁书示雄儿。
仲英得书,与秋光共读。秋光且读且笑曰:「阿翁守旧至此。然终是前辈风范。」仲英曰:「翁固守节,然尚圆通。不尔何能听我从军于江表?」言次,闻马车辚辚,声至门而止。
御者入言贝女士至。突见仲英,即曰:「勇哉壮土!闻天保城下先生中弹立僵,得秋光为看护而愈,此天所以相勇士也。」仲英曰:「力不任战,何足言勇。」清澄曰:「否。昨晤伯元,闻先生已临沪上。吾思莅沪必主此间,故来奉访。晚中一家春薄酌,能否惠临?」仲英以目视秋光。秋光点首,仲英如约。清澄且约秋光同往,秋光力辞。清澄既行,仲英曰:「秋光,奈何令我赴约?」秋光曰:「不行,彼且以我为妒。以若坚操,何至沦入圂浊?」仲英终怏怏。
至时,一家春上下酒客如织,卢眉峰、顾月城及倪伯元咸在。伯元一见,即问江宁事。仲英微微叙述。眉峰亦忘前吝,极道殷懃。而贝清澄承迎尤挚。时而同坐,时而引手,礼防尽溃。而仲英端凝不为动。贝氏风貌亦佳,特荡而无检,好名而广交,将推扩其声望,被于天下。家有微蓄,则尽出以结客。
并提倡女子北伐队,枵声狂态,群少年咸追逐其后。然闻仲英文武兼资,且好谋能战,故时时注意,并请介绍以见述卿。仲英唯唯。眉峰问天保城事甚悉,亦颇频以眉目送情。仲英木然若无所觉。
席罢,以车归寓。秋光方坐而读书。仲英呼曰:「秋光,太累人。余今日入《聊斋》中夜叉国矣。」秋光大笑曰:「此尚为上流人物,下此宁止夜叉!」仲英口渴。秋光曰:「吾已瀹茗于此。此为隐屏岩茶,嗅之得荔枝香。」仲英微啜,渴止,问老人睡未。秋光曰:「老人不待我登楼不睡也。」仲英曰:
「近得述公柬,将以明日邀余小饮。」
第二十四章 审势
明日,见述卿于酒楼。述卿忧形于色,言将赴浦口,观白额虎布置,并到扬州,视徐宝生兵队。「刻〔下〕徐州、淮上、汉口,北军云屯,而谗我者又四集。今且至扬州,观其大势。
黄氏尚与我厚,或能以一军属我北伐,尚足为力。惟此时虽人人有共和之心,而世界仍属黑暗也。」述卿言次,不堪悲感。
仲英曰:「南军原非北军之敌,然亦视其将领如何。当时捻军皆北人,所将骑队,整疾无声,瞬息数百里,而刘铭传以淮军胜之。且戚南塘亦以乌伤之兵屯塞北,敌无能当。若以述公率临淮清江之军北趣,军火足、粮储富,可以一战。若扬州一军,其心叵测,正恐难恃。且今日人人有见才之心,不惟不相统属,而且不肯援助。述公悬军深入,为势必败。陈公恹恹非将才,而与公争功者,已憾次骨。将来谗构必且百端。公疏略,又不能为备。吾意不如听为之。公且敛手归,再观时会。雄自到沪上,览当世某某人物,废乱有余,镇定不足,恐非北朝之敌。王彭祖兵力厚于石勒,刘守光大势盛于李亚子,而石、李蜷伏无声,后来卒为吞并。北朝大有人在,恐非南中诸彦所能测也。」述卿曰:「吾亦云然。今且到浦口,更至扬州,相时度势,再定行止。」仲英曰:「战创尚未平复,恐不能从。果天相我公,得操兵柄,旁无掣肘之人,雄尚足奔走效命。今前望茫茫,雄旦晚思出洋求学,不欲再与兵事矣。」遂太息,不欢而散。
明日,述卿果北行。时十月垂尽矣。各省悉已独立,湖北黎、湖南谭、江西梅、安微刘、广东蒋、云南罗、山西谭、陕西张、苏州程、南京徐、江北蒋、浙江汤、福建孙、山东孙、上海陈、广西陆,义旗纷起,惟直隶、河南尚属中央。
群雄会议,当组织临时政府。时孙中山未归,于是推举黄兴、黎元洪为正、副元帅。遂决议立黄兴为大元帅,行大总统事。出入舆卫甚盛。西人租界,亦不之禁(此为十月以前事,吾书特补记之)。蒋小炎大忤,极力攻讦克强,目为疯人,不复与较。小炎者,颇能读书,强记文字,喜挦撦,猖狂谩骂,类发狂易,名为革命巨子,而坦率无城府。
十一月初旬,孙中山偕胡汉民十余人,自海外归。沪人哗骇,谓中山挟华侨资数千万,并载炮械而归。而中山对众笑言:
「吾挟得精神归耳。」大元帅和外交长伍君,至哈同园行馆晋谒。
初九日,南京各省代表团开〔会〕,预选临时大总统,投票选举,有被选举资格者藏之箧笥。初十日,开正式选举会。
刘之杰代陈都督发箧,合选举资格者三人:孙君文、黎君元洪、黄君兴。三人当即分票,于十七省代表,由议长按序呼名,以次投匦。孙君得十六票,黄君得一票。众呼「中华共和万岁」,军乐大振。军、学各界,互庆得人。
是日仲英在酒楼,闻金陵人述其大致,归语秋光曰:「大总统选定矣。百战而得金陵者乃如丧家之狗,而海外寓公一旦得志。人固有幸不幸也。」秋光曰:「羊胛已熟,且进杯酒。羊胛似较蛤蜊美也。」
第二十五章 探梅
时已仲冬,张园梅花盛开。石桥之南,髡柳十余株,梅花数本,红酣扑人。其下有美人,冠鸟羽之冠,以白狐之腋盘颈,下垂于胸际,仄袖长裙,裙底小蛮靴,细峭仅六寸以外,风貌与梅花相映发。其后一西装少年与之同行,则胡秋光及仲英也。
之两人者,各蓄革命之志,匪一日矣。仲英自金陵战罢,见述卿为人媒蝎,且夺其功而败其事,进取之心已灰。见北朝调度有方,兵力雄盛。而南中有一范增而不能用,虽盛张武概无为也。又见汉阳为北军所有,而顿兵不进。段军南下,亦不宣战。
张军留屯徐州。而山陕二处,均以次受北朝号令,养锋不发,此其志不小。于是决然屏弃物外,日与聘妻瀹茗论文以为乐。
今日雅游,风日又复晴美,夫妻同坐小亭。忽见案上遗留报纸,中有大总统宣言书,有云:
国家之本,在于人民。合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为一国,如合汉、满、蒙、回、藏为一人。是曰民族之统一。武汉首义,十数行省先后独立。所谓独立者,对于满清为脱离,对于各省为联合。蒙古、西藏,意亦同此。行动既一,决无歧趋。枢机成于中央,故经纬周于四至。是曰领土之统一。血锺一鸣,义旗四起,拥甲带戈之士,遍于十余行省。虽编制或不一,号令或未齐,而目的所在,则无不同。由共同之目的,以为共同之行动。整齐划一,夫岂其难。是曰军政之统一。国家幅员辽阔,各省自有其风气所宜。前次清廷,强以中央之法行之,以遂其伪立宪之术。今者各省联合,互谋自治。此后行政,期于中央政府与各省之关系调剂得宜。大纲既挈,条目自举。是曰内治之统一。
满清时代,借立宪之名,行敛财之实,杂捐苛细,民不聊生。此后国家经费,取给于民,必期合于理财学理。而尤在改良社会组织,使人民知有生之乐。是曰财政之统一。(上下略)
仲英读已,顾秋光曰:「如何?」秋光曰:「汉、满与回,可统一也。回人自为左季高重创以后,未闻有炽热之举动。且内回与民人杂处,加以恩意,自易拊驯。内蒙王公,已习中土风俗,塞外犷悍之气已消,近来颇习文雅,尚易联合。惟外蒙仍为游牧之地,逐水草迁徙,生子三者,二为喇嘛,其一人兼兵与牧,暇且行猎。若责以改土归流,草地一化为田,即无行牧之地。而西藏之达赖,又与清廷有吝,英人垂涎久矣。蒙、藏二处,皆迷信。而强俄之联络外蒙,已非一日。有清廷一息之延,尚可虚与羁縻;一归民国,必蠢然动矣。民族之统一,恐大难也。」
仲英曰:「汝言洞中肯綮。即各省联合,互谋自治,吾亦决其难行。自治二字,即独立之别名。唐之藩镇,皆欲自治,而成为独立。调剂二字,流弊必出于姑息。将来各省自为风气,决不受中央号令,在吾意中。此条告弊病百出,何能一一讨论如议员?且吾今日为梅花来,不为新总统之条告来也。」挽秋光之手立起,再经小桥之侧。秋光曰:「不审西湖孤山之梅,较此如何?」仲英曰:「汝言孤山梅耶?无论何人,均可攀折,转不如是间有人管领。」秋光笑曰:「然则共和不如专制耶?」
仲英不答。
第二十六章 和议
方孙中山受事之前,北庭已有停战之议。唐使在沪,彼此函电交驰,事颇秘密。然电文之明示海内,皆冠冕之词。时总理之意,力求与黄陂合一,主和不主战。故勒兵不发,坐待佳音。而林述卿尚仆仆以战术告诸道,乃一无听者。
仲英一日忽得述卿书,词至愤郁。秋光夺而读之,书曰:
仲英足下:仆别后,至维扬。城北迎迓至恭,然察其意殊落漠。已而仆所部与城人少有龃龉,城北执而囚之。有人潜告,意将加害于仆。害之与否,仆所不计。然既不相助,留此殊无意味。遂至下关,遇旧部白额虎,言:「昨晚有人以长电历道君之短处,进见总统必无幸,不如速行。」仆不听,仍进谒总统,求撤司令部,并陈述北伐计划。总统默然,似不当意,则已中谗慝之言。因极力求退。然有人告我,总统将不利于仆,有人坚执不可始已。今闻南北已通电主和,则北伐之事已付子虚。南中尚有薄田可耕,计以腊尽归。须斯当相见于沪上。述启。
仲英太息无言。秋光再读其书,谓仲英曰:「此君血热,于世途阅历殊鲜。彼人以虚名拥大位,宁解用兵。且北军严扼要害,南中洞兵要者,亦知不可隳突。又有唐使居间,和局已在早晚。述公已解兵柄,有言胡足动人。且不择人而言,愈见其戆。如此将才,乃令沦废,深堪悯惜。」
语未竟,有二客至,则苏寅谷、倪伯元也。寅谷极道契阔,且问病后情况。仲英一一语之。伯元曰:「仲英亦知和局已垂成乎?」因出怀中所抄清廷谕旨,示仲英〔谕〕曰:
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,内阁代递唐绍怡电奏,民军代表伍廷芳,坚称人民志愿,以改建共和政体为目的等语。此次武昌变起,朝廷俯从资政院之请,颁布宪法十九条,告庙宣誓。原冀早息干戈,同享和平幸福。徒以大信未孚,竞争迭起。予惟今日,君主立宪,共和立宪,二者以何为宜,此为对内对外实际利害问题,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,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专决。自应招集临时国会,付诸公决。兹据国务大臣奏请,召集近支王公同议,面加词(询)问,亦无异词。着内阁即以此议,电令唐绍怡转告民军代表,预为宣示。一面由内阁迅将选举法,妥拟协议执行,克期召集国会。并妥商伍廷芳,彼此先行罢兵,以安群生,而弭大难。予为天生民而立之君,实司牧职。
原以一人养天下,非以天下奉一人。皇帝缵承大统,甫在冲龄。余更何忍涂炭生民,贻害全国。但期会议已决,天视民视,天听民听。愿我军国民共谋大计,予实有厚望焉。钦此。
仲英读讫,愕然曰:「然则逊位矣!此非南北同心,乌能奏此大效?然南北二军调停非易,伯元、寅谷以为如何?」秋光笑曰:「然则非中山逊位不可。中山为惠而不费之唐虞,于毫末亦无所损。」于是三人大笑。秋光曰:「中山果能逊位,则中国之祸,必且未艾。」三人咸为愕然。秋光曰:「此易办耳!百战而得金陵者,投之散地,而人人各诩元勋。北军以骁勇欲试之锋,抑之勿动。北军之意,以为一动即可平南,眼底已不着南士。而南人所谓元勋者,麋沸麇至,异日酬庸,乌能尽偿其愿,必且抑抑无欢。而北庭官僚之派复多,党人不得志,必借倾覆专制之名,奉一二伟人,作第二次之革命,则事亦不可不防。」苏、倪闻而大服。仲英尤点首不已,叹曰:「令人不能不服秋光之远识。人情难一,美利难普,不二年中国南北之争肇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