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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石缘
看完大笑,思道:“诗才果好,只诗意甚是不通。不说他爹娘负我,反说我负了她。且看她如此轻狂举动,也不像个正经守节之人。且前日对我说夫人许多不正气的话,我想夫人十六岁嫁来,犹然处子。至今六七年,相处相敬如宾,一言不苟,岂是不正之人?即此一言,可见她的话就不实了。我前日正欲细访,奈又不好问得夫人,其余又无人可问。今看小燕必然尽知,但好好问她,必然教了来的,须将刑法吓她,方能吓出实情。”算计已定,就问小燕道:“你还是自幼服侍小姐的,还是远来随她的?”小燕道:“我爹娘就是林家的人,小婢生长出来就服侍小姐的。”云程道:“既自幼服侍小姐,则小姐前后事情自然都知道的了,可细细说与我知道。”原来小姐的一片假话都教了小燕来的。小燕不慌不忙,依小姐先前的话一字不改述了一遍。云程道:“据你说,沈妈妈将小姐与你一同卖来的,难道当初小姐出去投河,你也随去投河的么?”此一剥,小燕却未曾打点,停了一会儿道:“小姐去投河,小婢随去劝她,幸遇沈妈相救,便随着去的。”云程道:“这就假话了。小姐说我夫人也在她房中服侍的,那时你只八九岁,夫人已有十六岁了,怎么你八九岁的尚知去劝她,难道年长的倒不去劝她么?”小燕道:“那时夫人已睡熟了,实是不知。”云程道:“难道你小小年纪倒不想睡?况且你若无知,决然不去,你果有知,就该报知员外院君,即不然也该对夫人说知,大家劝转,岂有八九岁的丫头就能劝她转来么?一派都是鬼话,还不从直讲来,若再半字支吾,叫你先受我拶指的刑法。”小燕道:“实是句句真言,并不敢欺瞒侯爷。”云程道:“还说真言么?”叫小厮将这小贱人拶起来。小厮便将拶指扯出,小燕两手套上,轻轻一收,小燕已杀猪一般大叫道:“小婢实是初进来的,以前之事实是不知,望侯爷饶恕。”云程道:“胡说,你方才明明说自幼在她家生长的,如今又说初进来的,这等可恶,收起来!”小厮又狠狠一收。小燕道:“侯爷饶命!小婢实是受刑不起。”云程道:“只要你细细直讲,自然放你,若再支吾,莫说拶断你手指,我还有宝剑在此,要斫你的头哩!”小燕道:“若是小婢直说,小姐知道刑法,也当不起,还求侯爷饶命。”云程道:“不妨,有我在此,直说了保你无事。”小燕一想,说也是死,不说也是死,索性尽行说明,就死还可稍缓。遂将学师说亲时,院君吵闹,小姐要去寻死,员外情极,缢死救活。当时小姐不肯嫁,侯爷又要娶,退又不能退,只得将如今夫人代嫁的一一说来。云程道:“夫人究竟是何等样人,果是与你一般服侍小姐的么?”小燕道:“我是他家生的,夫人是外边讨来的,就是石太爷的女儿。”云程道:“哪个石太爷?”小燕道:“就是住在此石将军的太爷。”云程道:“是几岁上卖来的?她为何要卖?”小燕道:“夫人十二岁上,石太爷医死了人,送在监里,夫人卖身救父,员外院君讨来服侍小姐的。”云程道:“代嫁之后,小姐便怎么样?”小燕又要支吾,云程拔出宝剑就要斫。吓得小燕就将荷亭避暑,利公子闯入私通,先奸后娶,随翁上任,直说到巡按拿访,百姓打闹,一门俱死,小姐躲避,私通门子,被人捉出,理刑责打,比赃扳父,以至父女成仇。云程止住,道:“闻员外院君甚是爱她,何不好说,却去扳他?”
小燕又将员外备礼来贺,小姐拒绝不见,又给示封门一番,结怨于前,故难好说,后又发沈婆家官卖,夫人不知,讨下船认出,如何相待,一一说完。云程一想道:“此言一些不差,我在扬州经过,怪不得曾车二年兄向我请罪,说得罪令亲。我心中不解,原来就是此事。这样恶妇,岂容一刻存留。”吩咐将小燕放了拶,正要算计处治爱珠。
谁知爱珠见小燕去了许久不来,自己走来打听。见小厮不在园门,竟走到书房,正听得将小燕放拶,心中一吓,恐小燕说破,急急赶进,意欲还去胡缠。谁知云程正在大怒,一见爱珠走进,不觉怒上加怒,赶上一把头发扯倒,提起宝剑就要杀。吓得爱珠连连哀求,云程要她自己供招,小燕见势头不好,急急赶进求救夫人。夫人闻知也大惊,急急赶到书房,见丈夫扯着爱珠,只是要杀。夫人上前相劝说:“相公有话好讲,为何提刀弄剑起来?”云程道:“夫人,我与你相处多年,难道还不晓得我性情,前日还亏你骗我,说什么结义姊妹,劝我收她,幸而我有主意,决意不从。倘然收了,可不被她污辱尽了。快请进去,不要管她,我断要杀这淫妇。”夫人道:“相公且请息怒。小姐即有不是,罪不至于杀身,还宜从容斟酌。”云程道:“夫人怎说她罪不至于杀身?若论其罪,万剐犹轻,今将她一刀杀死,还便宜了她哩。”爱珠道:“奴家有什罪,求相公讲一明白,使奴死也甘心。”云程道:“你要我讲明白,只怕你的罪擢发难数哩。你且听着,女人最重名节,你也晓得一丝为定,千金不移。你自幼许我,见我贫穷有病,就寻死觅活,不肯嫁我,致父亲情极自缢,还骗我说守节投河。你的节在哪里?罪之一也;女人又最重廉耻,你独处园中,私通利氏之子,先奸后娶,廉耻丧尽,罪之二也;为人要有仁心,你嫁到利家,随翁任所,见翁姑丈大贪财害民,你就该劝谏,怎反助纣为虐,百姓尽皆切齿,仁心何在?罪之三也;万恶淫为首,百善孝为先,你不见夫人因父有难,情愿卖身救父,虽一时有屈,如今现受一品皇封,上天何曾亏负她?你这贱人,公公偶署道印,你父亲备礼来贺,即使你公公轻薄他,你还该暗地周全,怎反从中阻挠,拒绝不认,即此一端,就该天雷打死,罪之四也;自古说:一夜夫妻百夜恩,你与利公子先奸后娶,臭味相投,也可谓情深义重的了,怎么丈夫还在狱中,你就私通,下贱忘义,贪淫至此极矣!罪之五也;人最不可忘本,你被百姓捉出理刑,责比追赃,把父母体面丧尽,他不怨你也罢了,你反扳害亲父破家荡产,奔走他方,罪之六也;为人要知恩义,你发媒婆家官卖,地方上知你淫恶,无人要你。亏夫人讨你来家,又待以上宾,还劝我收你,此恩此德,天高地厚,怎反在我面前离间她,恩将仇报,罪之七也;为人要识时务,你已背盟失节,只合安分悔过,如何连次到我书斋,希图狐媚惑人。岂知我秉烛云长,焉能受汝狐媚,罪之八也;为人良心不可丧尽,夫人节义自守,忠孝兼全,卖身代嫁,一则为亲,二则为你,嫁到我家,见我贫穷恶疾,绝未憎嫌,数年同处,相敬如宾,从未一语入邪。你就说她许多不正,良心丧尽,罪之九也;心肠不可太毒,莫说夫人待你如此恩德,即使有仇,还该稍存厚道,怎就叫我杀她,人心恶毒一至于此,罪之十也。即此十罪,死有余辜矣,还有何辩么?”吓得爱珠一字难言,惟有跪地哀求乞命而已。
夫人急急上前止住,道:“相公数说小姐十罪,奴家也不敢与辩,但妾代相公算计,也有三不可杀。”云程道:“为何有三不可杀?”夫人道:“朝廷特赐上方宝剑,要你斩除贪官污吏,势恶土豪,如何发轫之始,先斩一妇人,可不轻了圣上所赐么,一不可杀;二则小姐曾许过相公,虽则背盟,原将奴代嫁,后来员外院君许多厚赠,皆小姐面上来的,相公须看员外院君情面,二不可杀;三则妾身在他家数年,小姐相待甚好,今又是妾身留她在此,若然杀了,知道的还说小姐不好,为相公所杀。不知道的,定然说奴家妒忌,撺掇相公杀的,叫我这妒忌不义之名,何处分辩?还望相公看奴薄面,断断不可轻杀。”一面说,一面也跪下去代求。云程看见,急急扶起,道:“夫人难道不知,下官岂是刻薄的人?只因此女恶毒已极,若不早除,必多大害。”说完又要杀下。夫人道:“相公既不听奴所劝,奴家根蒂已露,你堂堂侯府,奴家出身微贱,如何受你的封诰,你须早早另娶,妾身即当退守空门,看经念佛,以终天年便了。”云程道:“夫人何出此言。松柏虽好,不过岁寒,如何见其独盛?夫人若不卖身,何由见你的孝?下官若非贫穷生病,何由见你的义?这正是天公要成就你我姻缘,幻出许多更变,使魍魉自现,玉石顿分。至于偶尔屈身,一发无害,不见韩信亦曾受辱于跨下,伍员亦曾吹箫于吴市,后来各建大功,谁人道他微贱?况你原是旧家,不过救父心急,屈身行孝,正是你的好处,下官正思报答深恩,夫人何反多疑?若必要救这贱人,我就看夫人面上饶她一死,但本境断难容留,叫小厮将我令箭一枝,着旗牌官押交汛地,捱铺递解,逐出境外交令。”小厮答应押出,夫人还想再劝,见人已押出,知难挽回,急急进去,取银十两、衣裳两套,送与爱珠,执手宽慰。爱珠此时也知夫人一片真心待她,彼此悲伤而别。
且说云程发去爱珠之后,就将前后细情一一禀知父母,请出石道全夫妇两亲翁亲母交拜了,然后又同夫人重新拜见岳翁岳母,并与有光拜认了,即舅设席,合家欢会,然后择日起身上任。亲族邻友闻知,家家送礼,个个请酒。又有本地乡绅官府俱来送行,云程一概致谢。因想一路去,各官迎送缠扰,必然耽搁,恐违限期,遂打发家眷从水路慢慢到任,自己先带了铁纯钢、石有光并诸将士,从陆路先行。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。要知一路风光若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一回 报深恩破庙重兴 逢故旧穷途得志
诗曰:
书生未遇莫相轻,到得峥嵘恩怨明。
回想当年受惠处,万金不惜答深恩。
堪叹穷途难自支,忍教骨肉暂分离。
当年势利今何在,犹幸他乡遇故知。
话说夫人等在水路,慢慢而行。且说云程率领兵将在陆路而行,早到陕西界口。许多兵将迎接,前呼后拥,十分威武。不觉已到向年养病之所,云程想起拂尘情义,要思报答,吩咐住轿。走进庙中,拂尘不见。只见许多人扯着无虚要打,还有多少人拿着锄头钉耙要拆毁圣像。见有兵将官府进庙,不知何故,只得住手。无虚脱身,忙躲入灶窝中发颤,想道:“只说卢太师已死,其势败了,徒弟与他争论,被他捉去,今日竟来拆庙,我还说地方或有公论,不想他又到哪里请了些兵将来,今番断要占去的了。”
你道无虚为何如此说?原来那庙是前朝皇帝造与国师住的,庙基有二十余亩,大殿有六七座,后有花园、山水、池亭、台阁,无粮香火田一千言,道士数十房,第一兴头的大庙。只因近了卢太师的庄子,渐渐谋去一半,后来势大,竟全占去了。道士稍有违拗,非打即骂,吓得尽行逃散。只存小屋数间,无虚师徒住之房,即云程养病处也。不想卢太师赐死后,城中大房子尽行籍没去了,只存这庄子并占庙中的无粮田。亏府尊是他家门生,县尊是他家长随出身,替他朋比隐漏,未开籍没之内。卢公子扶柩归里,就住在庄上,请地师看地安葬。地师看到庙基,道:“此地就是个大地,目下正该兴旺,若葬了真穴,富贵不必说,只怕做到帝王还不止哩。”公子大喜,道:“此地总是我家的,查听点穴就是。”地师又四边一看,看到无虚的住屋,便道:“真穴在此屋内。”公子就对无虚说,要他出去,拆毁造坟,吓得无虚开口不得。拂尘道:“大爷阴地不如心地好,劝你将就些罢,不要想别人的,连自己的都送去了。”公子见他说话有因,明明道破他隐漏之意,便大怒道:“这道士可恶,送到县中去,叫知县送他在监中处死他。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,老道若放肆,也打他一个死。”家人领命,果将拂尘捉去,领了做工的来拆圣像,打老道。适遇云程到来,住手细问,方知是镇西侯,晓得是太师的对头,急急赶回报知公子去了。无虚哪里知道,还疑卢家叫来的兵将。
谁知云程进庙,先问拂尘,众人不敢答应,去扯无虚出来,吓得无虚竟要钻入灶堂中去。云程见无人答应,自己走进,见众人乱扯无虚,无虚惊慌躲避,便喝退众人,笑对无虚道:“老道不须害怕,你当初说死了百十年来做护法的金云程在此。”无虚听说,举眼一看,虽然气象不同,声音面貌还认得,见他蟒袍玉带,知已做了大官,只得起来磕头乞命。云程扶起道:“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,又吵闹了圣像。曾许重修庙宇,再塑金身。今日特来报谢还愿,谁来计较你。你徒弟在哪里?快请出来相会。”无虚闻言,方大喜道:“如此说,神圣果然有灵。”随将庙宇始末,卢家以前谋占,今欲拆毁造坟,将徒弟捉去送监,一一禀知。云程道:“卢家已经籍没,如何他儿子还敢如此横行,难道地方官不畏王法,敢助他作恶么?”无虚道:“府太爷是他家门生,县太爷是他家长随出身,谁敢拗他。”云程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叫旗牌将令箭一枝,速着府县官立拿卢公子。并请拂尘师立刻到来,毋得迟误。
旗牌官得令,先到府,后到县,宣说令旨,吓得府县魂魄俱无,知镇西侯是卢家对头,怎敢还顾情面。一面就差人卢家拿人,一面就亲到监中请出拂尘,求他在镇西侯面前方便。拂尘竟摸不着头脑,不知镇西侯是何人?如何反要他方便?未几,差人来回复。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,投河身死,尸首现在。其余家属尽行逃散,不知去向。府县更觉惊慌,只得同了拂尘到庙回复。只见镇西侯远远望见拂尘,亲自下阶,一把手扯了,道:“老师可还认得本爵么?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,今日特来奉谢。”拂尘举眼一看,方知镇西侯就是金公子,心中大喜,连忙跪下磕头,道:“原来是金侯爷,向日多多得罪,怎敢云谢。”云程急急扶起,命他同坐。拂尘决意不敢,被强不过,只得在旁坐了。云程就唤府县来,骂道:“你这两个狗官,朝廷命你做府县,叫你替百姓伸冤理枉,不曾叫你替卢家做鹰犬。卢公子何在?”府县官连连磕头,道:“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,侯爷要拿他,情极投河身死,家人尽皆逃散,获到解上。”云程道:“明明是你放走了,敢来欺瞒本爵么?左右拿下,带到衙门重究。”拂尘慌忙跪下,道:“在府县官徇情,固当重究,但他二人,实受卢家大恩,见他势败尚不有负,也是一点好处,况公子实系身死,尸首可验,望侯爷宽恕。”云程道:“既师父讨饶,造化了他,好好回衙去罢。”打发府县去后,对拂尘道:“方才你师父说你庙基地有二十余亩,无粮田有一千亩,都被卢家占去,本爵到任,即仰藩司清理付还。”还说:“庙貌尚有图样可查,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,要费多少钱粮,本爵先着俞德送万金来,将就造起,慢慢收下田租,本爵再当凑来,恢复旧业便了。”拂尘连连磕头称谢。云程当付银一百两为香烛之资,然后拜辞神像,起身到任去了。吓得地方上向来欺道士的尽来请罪贺喜,将一个究道士登时抬在九霄云上。连无虚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,道他“眼力如何这般好,这般一个穷病鬼,留他住在此三年,早晚烧茶送水服侍他,我心上厌他不过,只怪徒弟多事,雾星碎语不知说了多少。临去时亏你还说将来全仗他护法,我说等他护法好死了百十年了。哪知未及十年,就做了侯爷。若不是他来,此时圣像也毁去了。我与你性命也难保了。看起来竟是一个大护法,以后我再不作主了。”拂尘道:“落难之人,原不可轻贱他的,从来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,彼时不救他的难,今天谁来救我的难?”无虚就取出庙图,叫各匠估了作料。一月后,俞德果将一万银子送来。拂尘接着大喜,彼此称谢,择日兴工,不半年已草草成局,三年之后竟依式造完。当初逃散的道士尽来归附,比以前更兴旺,竟成了一个圣境。拂尘一无所事,日夜打坐修真,直活得一百余岁,无疾而终。死时香闻数里,一月而散。此是后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