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石缘

  光阴迅速,倏忽又经数月。忽报西边大捷,不数日,又报状元班师,封镇西侯,石有光封大将军,一同钦赐归里,然后到任。道全夫妇欢喜,是不待言。夫人更觉大喜,想官人既封侯爵,该有三宫六院,爱珠小姐原是他原聘,虽悔亲另嫁,今幸重归我家,看她口气,也欲同嫁官人,将来正好使她重续前盟。官人义气深重,决不恋新忘旧。小姐与我甚好,决不忘情负义。即使让她作正,亦理所当然。只官人看了节义最重,若与说明,决然不要,莫如只说是我结义姊姊,立誓同归一处,骗他成了亲,慢慢说明便了。主意已定。未几状元到家,各官出郭迎接,前呼后拥,八人宪轿,先自回家,然后打发职事轿马,迎接父母妹子。夫人方知公婆无恙,一同到家,随与状元一齐墙门跪接。彦庵夫妇久知媳妇贤德,一见好不欢喜。未几,房族亲朋向来不理他的,今见他富贵封侯,尽来拜贺,状元极意周旋,无一点骄矜之气。急急上坟祭祖,设席请人,足足忙了半个多月。夫人每欲劝他娶小姐,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闲,难于开口,直至事情稍定,夫妻闲坐,夫人道:“妾身有一事久欲与相公商议,因未闲空,未敢启齿,万万不可违拗。”状元道:“夫人说哪里话,下官的性命、官爵皆系夫人成全,有什话说,怎敢违拗?”夫人道:“如此极妙的了。别事决不敢越分相强,妾身有个结义姊姊,与奴同庚,曾与立誓生死相同。向因家贫无瑕及此,高发后正要对你说,又忽有皇命出征,今幸得胜封侯。诸侯原该有三宫六院,故将姊姊久已接回,望相公成全,择日成婚,一则此女终身有托,二则妾身可以朝夕相依,不负前盟,岂不一举而三得么?”状元听说大惊道:“夫人何出此言?我与你夫妻相合,情义最深,终身相守,犹恐报答不尽,虽蒙圣上封侯,不过派得浮名,犹如戏场上的纱帽,一时热闹而已,怎么认起真来,说什三宫六院。自后切勿再言,下官必不相从,徒伤夫妇之谊。”夫人道:“妾身与她立誓在前,今相公决意不从,置此女于何地?”状元道:“这有何难,待下官替她为媒,许她一个好丈夫。夫人既与结义,多赠她些妆资,以后至亲往来,岂不情义兼到么?”夫人道:“此计虽好,妾身终要与她同事相公,方得称心,望相公曲从为妙。”状元道:“这个断难从容。”说完竟出去了。夫人见丈夫劝不转,只得又假设一计,去求公婆,说媳妇有句说话,要求公婆作主。彦庵夫妇道:“媳妇有什说话,我们自然依你的。”夫人道:“媳妇因身子虚弱,常常有病,前日将相公与媳妇的八字到星家一算,说相公命硬,该犯重妻,媳妇命薄,不应独主中馈,当另娶一人帮助,方得齐眉。媳妇自幼原有一个结义姊姊,两下立誓,终始必要相同适遇,媳妇命又如此,相公又封侯爵,原该有三宫六院,媳妇久已将姊姊接在家中,公婆亦曾看见,今早劝相公成就,苦苦不从,特来恳求公婆作主。”彦庵夫妇道:“别的事我自然替你作主,独此事只怕不妥。”夫人道:“却是为何?”彦庵夫妇道:“你官人前日曾对我说,当初江中得命,全亏俞德。后到家娶亲时,满身疯癞,命在呼吸。若非媳妇多方调治,朝夕勤劳,不顾性命,不辞辛苦,性命必然难保。今日功成名遂,父子相逢,皆汝之力。此恩此德,没世不忘,怎肯重婚另娶,想来说也徒然。”夫人道:“铺床叠被,亲操井臼,做妻子的理当服侍,有什恩德。但既蒙相公悬念,就该为媳妇算计,倘果依星士所言,一旦丧命,上不能奉事公婆,下不能抚养儿子,有负相公恩情,岂不反害着媳妇了。”彦庵道:“媳妇既如此说,我们就对孩儿说便了。只是我见那女子虽生得标致,嘴口浇薄,面肉横生,两眼邪视,行步轻佻,恐是个不情之女,媳妇也须斟酌,不要后来懊悔。”夫人道:“她就不情,媳妇终守此义,决无懊悔。”彦庵道:“贤哉媳妇!我待孩儿进来对他说便了。”未几,云程进来,彦庵果将媳妇之言一说。云程必意固辞,说:“媳妇如此贤德,岂有不寿之理,算命之言,何足为凭。孩儿向年一病几死,若非媳妇调治,焉有今日?彼时已在神前立誓,终身断不二色。况今媳妇已经有子,可免无后之虑。若因富贵而悔誓盟,此心何以对天地而治万民,故宁受违命之罪,决不敢为负义之人,望爹爹母亲相谅。”彦庵夫妇齐道:“好媳妇劝夫娶妾,绝无妒忌之心,孩儿立身守义,全无贪色之念,不是媳妇也配不得孩儿,不是孩儿也配不得媳妇,难得,难得,真吾门之幸也。”随将儿子之言对媳妇说了,夫人也无可奈何,思欲慢慢再劝他。
  哪知爱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,骂之不绝。原来云程到家时,爱珠先私自偷看,见他相貌堂堂,威风凛凛,绝非利公子轻佻形状,十分爱慕,思想他系父母自幼许的丈夫,懊悔退了,反作成无瑕这贱人受用,心实不甘。起初还望无瑕撮合,重续前盟,便好慢慢离间了他,不怕不弄到独主乾坤。谁知到家已久,只见他夫妻相好,朝欢暮乐,绝不将她提起。至于夫人极意周旋,她却全然不知,故想一会儿云程,便骂一会儿无瑕。
  一日忍耐不住,知云程书房在花园中,便私自走进,希图闯见云程,便可通情。一直来到书房,见无人在内,台上图书满案,走到台前,将书翻看了一会儿,无情无绪,见旁有榻床,便去睡倒榻上,恨不得云程走进,相抱同睡,方才快心。哪知云程果然来到,见榻床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,大吃一惊,说:“姑娘何来?如何睡我床上,莫非花月之妖么?”爱珠急急立起,相告道:“相公堂堂侯府,花妖月魅,谁敢轻入?”云程道:“既非妖魅,男女有别。此是我的书室,难道不怕旁人议论么?古语云:‘瓜田不纳履,李下不整冠。’怎么独自睡我书房?”爱珠道:“奴家有许多苦情,来到园中散闷,适见书室无人,偶尔进来一看,不知相公到来,有失回避,不厌絮烦,请自坐了,侍奴细细告禀。”云程道:“有什苦情,快快说来,倘可效力,自当为汝申冤。”爱珠大喜,正要扭捏些话迷惑云程,谁知口还未开,忽见一个丫头走进说:“夫人请侯爷讲话。”云程便起身对爱珠道:“我进去有事,你有话迟日讲罢。”说完竟同丫头进去了。弄得爱珠一团高兴化为冰冷,又气又恨。
  原来云程虽无邪念,爱珠听他说话竟道有情。夫人来请实出无心,爱珠亦认作有意,如何不恨?只得闷闷回房,将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,恨不得咒死了让她。又想云程临别曾说有话迟日讲罢。这明明是厌她,她倒认说约她迟日再去。故念念不忘,时时察访,访着云程独在书房,竟不顾羞耻闯将进去。云程一见便喝道:“你究竟是谁家女子,前日无心到此,这也罢了。今又如何有意闯入书斋,是何道理?”爱珠道:“奴家有多少苦情,前日即欲告知相公,因相公有事进去,未及控诉。今特来细细禀知。”云程道:“我与你水米无交,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诉我。况我有夫人在内,她做人最是贤德,你有话只合禀知夫人,等夫人转述才是,如何竟到书斋?终属不便,快快出去。”爱珠道:“奴家到此已经数月,夫人岂不知道。若肯为我周旋,早早对相公说了,何待今日自来告禀。”云程道:“如此说你莫非夫人所说的结义姊姊么?若果是结义姊姊,就是我的姨娘了,有话一发该向夫人说了,阿姨怎好与姊夫面谈,快请进去。”爱珠道:“相公你还不知,被人欺瞒哩,我与夫人哪里是什么结义姊姊,你开口是贤德夫人,闭口是贤德夫人,还不知她的根蒂哩。”云程道:“我夫人是林员外的女儿爱珠小姐。怎不知她的根蒂。”爱珠道:“尚早哩,我便是林爱珠小姐,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,她是我房中服侍的丫环,名唤无瑕,做人最不正气,常与小厮儿玩耍,有了私胎,我爹娘要处死她,是奴相救,怎说是贤德夫人?”云程道:“胡说,你既是林小姐,彼时我来迎娶你,如何不嫁来,倒把丫环代替么?”爱珠假意啼哭道:“你不提起也罢,提起来,叫我好不伤心!从来一丝为定,千金不移,奴家自许与君,便是君家的人了。谁知爹娘误传公婆凶信,又见相公贫病相连,遂起赖婚之意,逼奴改嫁。奴家决意不从,受了许多打骂,奈系生身父母,拗他不过,只得效钱玉莲故事,到半塘桥投河自尽。遇着扬州沈妈妈在杭州进香,转来船泊半塘,将奴救起,见她是个孤身寡居,遂认为母女,随到淮扬。只道她是好人,谁知住了三年,竟将奴与小燕私自卖银八十两。闻说卖与征西大元帅的夫人。奴家本欲到船依旧投河自尽,直至下船一看,原来就是无瑕。问起根由,方知爹娘见奴死节,难于回你,将她假作奴家嫁你的。我想奴家千贞万烈,为你守节,她倒现成做了夫人,心中不甘,要等你回来说破。她情极再三求我,情愿让还夫人,自居侧室,我倒也罢了。谁知相公到家一月,绝不提起,今日若不自言,此心何日得白。”云程道:“此言即真,你也只好怨父母误你,我却不知。今日夫人皇封已受,名份已正,说也迟了。”爱珠走近一步,竟将手搭在云程肩上,道:“相公怎说迟了,皇封虽受,原是封林氏的。她一向冒受,今日理应归还原主。若说名份,我原是主,她原是婢,今日将她作妾,也不屈了她,若虑她不肯,相公现居侯位,这样不正气女子,就将她处死也不为过。”云程大怒,将她手推去,说:“休得胡说,看你这样形状,胡言乱道,也不像个贞节女子,快快出去,待我细细访实再处。”
  爱珠还想歪缠,忽见一个小厮进来禀道:“抚院请酒,已着中军官登门三次矣。”云程道:“何不早讲。”吩咐打轿,随即更衣上轿,一面对小厮道:“以后着你在园门看守,方才这女人不许放进,若再到我书房,重责三十。”小厮答应看守不题。
  且说爱珠又讨了一场惶恐,心犹不死。想两番都被人闯破,哪有这般不凑巧,必然都是无瑕这贱人有意叫来的,此仇不可不报。只须再将几句巧语去打动他,谅无不妥。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剑,哪知灯蛾赴火自烧身。要知爱珠又思何计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二十回 正纲常法斩淫邪 存厚道强言恩义 
  词曰:
  鱼目有时眯眼,燕石终非难辨。识者岂无人,现真形。孰正孰邪分界,除恶除淫莫怪,掣剑斩妖魔,不饶它。右调《昭君怨》
  话说爱珠小姐到园中,讨了两次怠慢,心上终放不下云程,眠思梦想,一夜不曾合眼,又做了许多巧话,思量再去引诱云程。候至饭后,要到园中。谁知未到园门,正要走进,只见一个小厮急急阻住,道:“不要进去,侯爷在书房内有事。”爱珠道:“我是进去得的,不要你管。”说完又要跨进,被小厮一把扯住,道:“侯爷吩咐,独不许你进去,若放了你进去,要打三十板哩。”爱珠道:“放屁!你道我是何人,如此放肆。”小厮道:“你不过是夫人的结义姊妹罢了,也不该开口就骂我放肆。”爱珠道:“我哪里是什么夫人结义的姊妹,我是侯爷原聘的夫人,如今的夫人是我的使女。你休得听了她的话来得罪我,我若对侯爷说了,叫你死在我手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要走进。被小厮一把又扯出,道:“呸!我倒为夫人面上,好好地与你说。若论侯爷,你便想他,他却不来想你,你这样要迁就人,不如来就我小厮,倒还用得你着哩。”爱珠大怒,正要发作。只见一个丫环,提了一篮花在园中走出。爱珠看见,一发大怒道:“现在她们进去,怎么我独进去不得?”小厮道:“她是奉夫人之命进去采花,你却是献花。侯爷正恼你胡缠,独不许你进去,别的原不禁。他请你收了这邪念,向别处去寻人罢。侯爷是缠不上的,休得要讨出丑。”爱珠听了,又羞又恼又恨,欲与小厮争闹。又来往之人不绝,都掩口而笑,不好意思,只得闷闷而回。欲要不去,又舍不下云程。欲要再去,又恐受小厮的气。千思万算,忽想道:“那小厮一定是无瑕这贱人吩咐了他,独阻我一人,金郎哪里知道?我想金郎虽见我的貌,还不曾晓得我的才,那小厮听了无瑕只阻我一人,丫环原不阻挡,我不免做诗一首,再教了小燕的话,叫她送进去。饶他佛菩萨,也不怕他不动心。”算计已定,就做诗一首,又词一首,极言自己为他守节之苦,又责他宠爱丫环,负她情义之意。做完就叫小燕来,细细教了她说话。打听云程独在书房,就着她将诗词送进。原来小厮为云程吩咐,果然只阻爱珠一人,小燕并不阻挡,一脚竟到书房,见云程独自一人在内,便走进去磕了四个头,呈上诗词。云程一手接诗,一面就问道:“你是谁家使女,此字是谁人着你送来的?”小燕道:“小婢是林家使女,名唤小燕。此字是我家爱珠小姐着我送来的。”云程道:“我与你小姐并无瓜葛,如何送字来与我看?你小小年纪,敢作红娘的故事么?可知我却不是张生,休得认差了人。”小燕道:“我小姐也不比莺莺,小婢也不是红娘。小姐说她是侯爷自幼聘定的夫人,为因守节不肯改嫁,受了许多苦楚,要求侯爷不负前盟之意,请侯爷看诗便知。”云程果将诗词一看。诗曰:
  妾是林家真爱珠,为君守节历崎岖。
  从今重结鸳鸯带,婢窃夫人应让吾。
  后又有词一首。词曰:
  守贞以俟,不是逢场聊作戏。喜得重圆,犹恨他人占我先。  当年原聘灯下凭,君仔细认。才貌绝殊,自识林家真爱珠。右调是《减字木兰花》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