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石缘

  且说金夫人随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,下船起身,一路趁便游山玩景。一日,船到汉口,驿前正要查点人夫,只见岸上有几个花子,捉着一个老花子在那里厮打,口中道:“你既不当官,就不该到此地来叫化,夺我们的生意。”又听得老者道:“叫化天下去得,我是别处人,暂时流落在此讨饭,又不吃你驿里的钱粮,如何要我扯摔。”众花子道:“放你娘的臭屁!你既是别处人,只该在别处讨饭吃,谁许你在我地方上来讨?”齐齐扯住要打,适值俞德上岸出恭,下船看见,心中不平,上前喝住,众花子见是镇西侯船上大叔,便不敢动手,要上前告诉。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诉,把俞德一相,道:“大爷好似苏州俞大叔么?”俞德也将他一相,道:“你莫非是林员外么?”老者道:“我正是苏州林攀贵。大叔因何到此?”俞德道:“原来果是员外。夫人一到家,就着人相请,说员外为了官司,家产变卖,出门去了。夫人不胜悬念。怎么流落在此?”员外道:“夫人一向好么?大老爷可曾回来了?”俞德道:“员外还不知么?大老爷又已得胜还朝,封为镇西侯,已经上任去了。夫人与太老爷、太夫人从水路上任,都在船内。”员外大喜,又大惊,道:“原来夫人在此,请问太老爷是谁?”俞德道:“就是我家太老爷了。”遂将彦庵被盗留住,父子相逢同归的话说了,便道:“员外请少待,我下船去禀知太老爷与夫人,拿衣服来换了,请下船相会。”说完,急急下船去了。那些众花子听说,尽皆吓死。早有一人报知驿丞,驿丞也吓慌,赶来问员外道:“你与镇西侯有亲么?”员外道:“镇西侯是我嫡嫡亲亲的女婿,我女儿夫人现在船中,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说了。”吓得驿丞连忙跪倒,众花子齐齐磕头,道:“有眼不识泰山,望太爷饶恕。”员外道:“要我饶你们也不难,只是你们方才把我衣服都扯破了,我身边积聚几两银子都抢去了,快快赔还了我便罢。”驿丞明知他要诈银子,急取出两锭银子,叫众花子也急急凑出,共成四两,送与员外方住。
  只见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袜上来,与员外换了,一同下船。先到彦庵船上,彦庵已在舱门迎接,道:“亲翁久违了。”员外一拱直打到地,道:“亲翁太老爷,恭喜,贺喜!末亲没有一日不想念,今日幸会,使末亲与有荣矣。”彦庵道:“小弟江中遇盗,小儿患病颠连,久已不齿于俦类,幸赖媳妇贤德,石亲翁医治,侥幸得有今日,怎如令爱才貌双全,令坦贵介公子令亲翁本省上台共荣,更当何如?小弟正要恭贺。”员外听说,吓得开口不得,惟有连连打拱,局促不安。彦庵方呵呵大笑,道:“亲翁不必如此,以前之事,我已尽知,不关亲翁薄情,都是令爱看事不破,只道贫穷的终是贫穷,富贵的终于富贵。哪知总有命在,幸亏替身甚好,小儿倒因祸得福,遇此佳偶,连性命功名都是她成就的。然亦亏亲翁屡次厚赠,方有盘费考试,小儿也决不相负的。请问亲翁何故远出?近况若何?宝眷何在?”员外道:“一言难尽。小女不肖,亲翁尽知,末亲也不敢相瞒。末亲家中也颇颇过得,都是这贱人起初兴头不认,后来扳害累赔。害得寸草无存,安身无地。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来,约我进京共享荣华。彼时有事未去,后来无处安身,带了敝房小女,意欲到令郎处暂且安身。不想到京,令郎出征去了,夫人又回来了,只得依旧回家。来到此地,盘费已尽,至亲三口,进退无门,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帮,末亲系男人不便留住,独自一个,只得求乞度日。今遇太老爷,犹如绝处逢生了。”彦庵道:“好说。既是亲母、小令爱在庵,可一齐接下船,同到西安再处。”员外连连叩谢。
  夫人在那边船上闻员外与公公会过,即着人请过船相会,重诉苦情。夫人十分伤感,就着俞德带了秋佳、春杏,唤两乘轿子并衣服首饰,随员外到庵迎接院君和二小姐。
  且说院君、小姐在庵,那些尼姑好不恶刻,一日只与她们几碗薄粥,粗重生活都要她做,还道做得不好,不时打骂赶逐,二人苦无去处,只得隐忍。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脚,泼湿地上,尼姑等齐齐打骂,要赶她出来。院君、小姐跪着相求,适值员外等叩门进去看见,便道:“院君、女儿快起来,有出头日了。”院君抬头一看,见员外大帽乌靴,身穿华服,后随两个女子,满身绸绢,急与小姐立起,上前一看,认得是秋桂、春杏。急问:“你们从何到此?”二人道:“小婢奉夫人之命,特来迎接院君、小姐。毡包内首饰衣服,请院君、小姐更换。轿子在外,快请下船。”院君道:“夫人回家已久,怎么船才到此?”春杏道:“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,如今大老爷得胜还朝,封镇西侯已上任去了。今夫人到陕西任上去哩。”院君大喜道:“原来如此,可喜,可喜!”即打开毡包,见衣服首饰甚是齐整,母女二人换了。正要上轿,只见众尼姑问明来历,各各惊慌,齐向院君、小姐请罪。院君不理,小姐道:“人情世态,个个如此。我们向日流落无依,也亏师父们收留,母亲决不计较,快快请起,不要使我们反觉不安。”尼姑俱磕头道:“小姐如此大量,将来定然宏福齐天。”母女二人上轿,不片刻已到船中。夫人迎接下船,说:“母亲小姐来了么,我前日一到家,就着人奉候,说一家都出门去了,甚是悬念。”院君道:“多谢我儿夫人,恭喜贤婿高封显爵,我儿诰封一品,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。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么样了?如今小女儿终身尚无着落,相士曾说她有夫人之份,全仗我儿夫人提携。”夫人道:“小姐之事,一到任所,与相公商议,包她一位夫人便了。只大小姐说起,实是可伤。”院君道:“我儿夫人,你晓得她的下落么?”夫人便从官卖讨回,直说到她自己说破,被杀被逐则住。院君道:“真正天下第一个贱人了。夫人如此待她,她反自己说破,难怪贤婿要杀她,那时夫人不该劝,这样贱人,忘廉丧耻,杀了倒干净,如今到别处去,又不知怎样害人哩。”
  正说间,只听得外边掌号开船。在路迅速,不久已到西安。云程已着诸将等远远迎接,自己也摆了半朝銮驾出来相迎。正是一子受皇恩,合家食天禄。未知到任后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第二十二回 宫殿上四美成婚 孤城中两忠遇难  
  诗曰:
  姻缘难逆料,造化常颠倒。
  才貌自矜夸,一败如秋草。
  曾笑妹无才,容颜欠姣好。
  岂敢嫁公卿,只堪乐綦缟。
  谁知赋桃天,居然一大老。
  虽非美而文,统兵守丰镐。
  海寇猝难平,朝廷命征讨。
  一战又成功,合门加旌表。
  孰谓相无凭,于今分白皂。
  女子别贞淫,配偶天然巧。
  话说金云程接进父母、妻子并岳父母、员外、院君、小姐等,到得衙署。众人一看,只见堂高数丈,屋宇深沉,房屋百间,尽是雕梁画栋;园庭一座,无非台阁亭池,左右数间公馆,铁、石二将分居门前;一带班房,书皂轮班各守;赞堂的都是文臣武将,袍甲鲜明;守门的尽皆刽子军牢,刀枪森列;内堂中一派笙箫鼓乐,华筵上早陈海味珍馐。接风家宴已毕,外边贺礼纷纷。云程一概不受,足足又忙半月。
  一日,理事稍暇,云程到父母处问候了一会,来到夫人房中闲坐。夫人就说起林家二小姐,道:“她才貌虽则中平,恭容德性色色俱全,大非阿姊轻狂体态。那年李铁嘴曾相她有夫人之份,看来实像一位夫人之相。我曾许她到任后与相公商议,替她为媒,不知相公可有处成全她否?”云程道:“夫人既看中意,许她为媒。下官倒想着一人在此,年又相当,嫁去实是一位夫人了。”夫人道:“是谁?”云程道:“就是令弟尚未有亲,说成岂不是一位夫人?”夫人道:“好便甚好,只恐家寒,兄弟粗蠢,员外、院君未必肯。”云程道:“夫人说哪里话,岳父原是旧家,大舅一身本事,已受皇封,将来正未可量。员外、院君有什不肯,只不知小姐可有此福否?夫人且去与岳父母、大舅商酌,下官先禀明了父母,就与员外、院君说便了。”夫人道:“多谢相公盛情,妾身就对爹娘兄弟说知。候相公回音定夺。”云程随即到父母处,将此事禀知,要代林小姐与大舅做媒。彦庵听说大赞道:“二人正当男婚女嫁之时,门户又相当,年纪又相若,实是一对好姻缘。我儿正该速速为媒才是。我也有一事正要与你说知,你妹子年纪也长成了,还未许人。我看来没有个中意的女婿,只有铁纯钢年纪相当。原与我家世谊,又是我的学生,且一家性命全亏他母子保全,算来甚好,只自己不便启齿,须得一个媒人便好。”云程道:“果然甚好,要媒人不若就烦岳父便了。”彦庵道:“我儿之言有理,你可先与员外说妥,去回复你岳父,就好烦他为媒了。”云程领命,就到员外处请出员外、院君。见礼毕,院君道:“贤婿唤愚夫妇出来,不知有何话说?”云程道:“有一头亲事,小婿要代小姨作伐,不知岳父母尊意若何?”员外、院君齐道:“贤婿作伐,自然极妙的了,有什不从?但不知是哪家?”云程道:“就是石家大舅,他年纪与小姨同庚,正当婚嫁之时。小婿方才与夫人商议,夫人说只恐大舅生得粗蠢,岳父母不愿。小婿特来请教。”员外、院君大喜,道:“夫人怎说这话,只恐小女丑陋,不堪为将军之配,倘蒙不弃,是小女之福,听凭择日成婚便了。”云程就别了员外,来到石道全处,夫人已先说妥,道全夫妇亦甚欢喜。云程又将父亲之言,托道全到铁纯钢处为媒,道全随即过去与纯钢说知。纯钢更觉欢喜,一则向来看见元姑小姐美貌端庄,心中久已爱慕,只为自己难于启齿;二则因云程已封侯爵,他的品级相悬,诚恐不肯,不敢开口。今见道全一说,正合己怀。便道:“小姐系侯府千金,金枝玉叶,小将系标下将士,怎敢仰攀?”道全道:“小婿曾说将军原系世谊,况敝亲翁全仗将军保全,感恩不浅,彼此相德,何必过谦。”道全遂即回复了云程。又请出彦庵说了,就择吉成亲。四个新人,恰好都是同年,就选了十一月初三日大吉。云程急急备办妹子妆奁,并代林小姐也一色备完。到初三日,两对新人齐齐打扮,堂前金鼓喧天,席上笙歌迭奏,众官送礼庆贺,诸将备酒送房,两边俱十分热闹。当夜合衾成欢,夫妻恩爱不言可知,自此以后,有光就将员外夫妇接到自己署中居住。安闲快乐,铁嘴所言,半子之靠却又应了。
  且说云程到任一年,治民察吏,井井有条,考将练兵,时时不倦。军民相得,百姓欢娱,正是一载化成,中外悦服,且按下不题。
  且说学师金诚斋那年丁忧到家,守孝三年,起服补了江宁府学教授。未及一年,特举了卓异,升任钱塘县尹,清廉正直,抚字心劳,万民欢庆。方及两载,就升了湖州府同知,驻扎乌镇。刚刚到任,适遇海塘冲倒,抚院就差他料理修治。一则他官运亨通,二则他才略原好,不上一年,工程告完,塘岸修起。上台因他有功,就题了府。又未几,转了道,镇守台湾等处要缺。到任之时,四方平静,民安物阜,甚是安闲。地方还有一个总兵镇守,那总兵姓李,武艺高强,手下参游千把不计其数,马步军兵数万有余。海中虽常有贼盗窃发,总兵不过差几个兵卒杀出,便望风逃避去了。从来不以为意,所以守道衙门虽兼武备,从无惊扰。所入也有限,在诚斋原非贪利之人,见衙门清淡,倒喜安闲快乐,自谓得所。谁知一年之后,海船造反,报到总兵衙门,总兵也不以为意,差一个千总两个把总,带了兵将迎敌。刚刚一阵,被他杀死者一半,活捉者一半,只逃得几个回来报知。吓得总兵大惊,道:“向来海贼最是无用,我军从未失利,今日如何全军覆没,却是何故?”报子道:“大老爷不知,向来海贼不过各恃武艺相杀,谅他在水中强横,登陆地就完了。如今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贼头陀,好生厉害。头带一个金箍,发披数尺余长,两耳四个金环大如茶杯,面如锅底,手似乌鸦,身穿一领火烈袈裟,颈挂一串骷髅念珠,手持两口丧门宝剑,对人念咒,禀气不足的,一咒便死;禀气强盛的,被他一咒也就痴呆了。所以我军厮杀并未弱他,都被这贼头陀念咒咒死了一半,一半被他捉去,以致全军覆没。小的若非见机早走,也被咒死了。望大老爷早作准备,不可轻看了他。”总兵道:“胡说,天下哪有咒得死的人,还是他们玩敌致败,你可再去打听。我这里一面知会道爷,一面亲自领兵征剿便了。”
  报子领命自去。总兵当即通知诚斋,传齐诸将,即日祭旗起兵,来到海边。只见海船一字摆开,旌旗蔽日,金鼓喧天,船头上个个金盔亮甲,枪刀密布,大非向日光景。总兵恃着武艺高强,兵多将广,也不在心上,遣将摆开阵势,杀上前去。贼兵见官兵杀来,也齐齐上岸对敌,两军相杀三十余合,贼兵枪法已乱,急急收兵。总兵恐果有头陀念咒,不敢追上前去,也鸣金收军,得胜回城。着人打听贼船犹然摆开,并不逃去,心中疑惑道:“向来这班海贼一败就望风逃去了,如今不逃,必有所恃。倘果头陀邪术咒人,我军为之惶惑,如何是好?”急到守道署中商议。诚斋出接,道:“闻得海贼横行,邪术咒人,昨差兵将征剿,都入其术中,本道亦甚惶惑。今幸老总戎亲临监阵,一战得胜。足见小鬼跳梁,只欺得无名小将。头陀邪术,亦只咒得软弱军兵,一遇老总戎英雄武艺,正直行兵,邪术何能相犯?本道亦蒙覆庇,可喜,可贺!”总兵道:“道爷休得过奖。小弟此来,正是为此,要求道爷斟酌一个御敌之法。”诚斋道:“以老总戎之英雄武艺,谅这海贼一战潜踪,何须本道商酌。况本道虽备员分守,实系起家学博,武事未谙。向年同事姑苏老总戎所素知,不识有何斟酌?”总兵道:“道爷不知,那些贼子,莫说武艺平常,即使十分强勇,也能抵敌得过。只是他向来窃发,一战而逃,今已大败,仍然耀武扬威,必有所恃,想来头陀之言信不谬矣。弟虽系武夫,但知一往直入,那邪术咒诅,无由破法,兵书有云:‘将在谋而不在勇。’昔年诸葛武侯,原不过草芦中一个书生,后来先主请出,拜为军师,鼎分天下,全系武侯掌略之中。故上阵厮杀虽用武将当先,帐中经略,实赖书生妙计。请道爷算一妙策,弟依计而行,岂不全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