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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屋梦
玉卿饮至三鼓才过船来,银瓶还点灯相待。斟了茶给他吃了。夸苗员外义气,拜交兄弟,使他令夫人出来相陪,原来也是个妙人儿,咱明日也备一席酒回他,少不得你出来也回他个礼儿。银瓶道:“人生面不熟的,怎好出去。”玉卿道:“他南边风俗,比北方不同,多少做生意的,都是堂客掌了柜,大戥子和人称银子,极大方的。那似我北方缩头缩脑的,到叫他笑咱不老成。”说毕宿了一夜。乘着酒兴,又在船里,床上床下都是平地板,玉卿尽着滚上滚下,二人鱼贯而寝。只因得了董玉娇的汗巾,着银瓶发的兴,在董玉娇身上才觉有味。到了天明,忙去叫厨子,备了一桌整齐的席面。自己上大船来,请苗员外夫妇。日色平西,苗员外意在夜饮,灯烛之下,好玩弄银瓶,因此晚晚的过来。先使一个丫头,送一红帖,上写“忝盟妹苗门董氏裣衽拜”道:“俺奶奶奶先过来拜了郑大娘,另来赴席。”这都是苗青定下抛砖引玉的计,待不多会,只见董玉娇从大船头搭着跳板,过郑玉卿小船上来。
原来是积年扬州瘦马,又在门户里出身,苗员外使四百两银子包他一年,怎么事不精乘,不消说衣装人物,只这几步,显出那一点金莲,就是柳下惠也要开怀的。上穿一件月白透地春罗,衬底是桃红绉纱女袄,系一条素白秋罗镶裙,刚露那绛瓣弓鞋,一点凌波,扶着跳板,做出那一种娇态,轻轻过去。银瓶迎进前舱,也换得松鬓平头,一身淡色衣服,不消二日,学成了扬州打扮。这玉娇一看,真是浑身是俏,世上无双。彼此相让,都平拜了。让到后舱,樱桃捧上茶来吃了。董玉娇道:“姐姐贵庚几时生。”银瓶道:“妹子今年十八岁了,七月十六日生。”又问姐姐贵庚,玉娇道:“我今年二十一岁了,十二月初四日生。比姐姐痴长了三岁,那件比得姐姐。”又问道:“为甚么事儿上江南来,都一对小小的年纪,郑叔叔就是个老江湖,吹弹丝竹,满扬州也找不出个对来。”银瓶老实,不曾出门,那里应答得来。东一句,西一句,说是随着玉卿探亲,问道是甚么亲,又答不来。说是从小儿定的亲,问道公婆几时不在,又答不来。郑玉卿在外舱听着,生怕决撤,忙进来作揖,接银瓶接话。
待不多时,只见苗员外换了一套新衣,把脸上肥皂洗得光光的。玉卿迎入前舱,彼此又平拜了,行了酒礼,安坐已毕。挂起那琉璃羊角一枝蜡烛,照得浪船上红纱亮,一片朱红。玉卿怕船在关口上,不好顽耍,忙叫稍公将浪船放出西岸杨阴之下,系了榄。东方月出,玉卿才请了玉娇来入席。银瓶后随铺毡,让员外行礼,苗员外已是酥麻了半边,那里肯受。玉卿不依,只得二人平拜已毕,俱安坐入席。董玉娇在苗员外肩下挨坐,银瓶和玉卿相挨。樱桃斟酒,却是四个小金莲蓬钟儿,是师师箱中之物,苗员外见此就知来路不明。把灯下细看银瓶,又比白日不同。看官听说,大凡世界尤物美人,俱是天上的光彩,生下来就如名花异卉,有一种风光在面上绰约闪烁,忽然是红忽然是白的。他如不笑时还好,只一笑之间非红非白就如菩萨现光一样,实实的认不真他。所以唐明皇沉香一亭一枝牡丹,变成五彩青黄红紫,一时变化不尽,谓之花妖。应在杨贵妃亡国身上。大凡尤物不妖其身,定然妖人。这银瓶才色绝代,那有个平平过到一世的理。苗员外一见银瓶,看了个饱,才知世上的人不曾见女色。抖起他这垂钩下饵神奸计,打虎抛羊绝户心。有诗单说这美色不可轻见,淫人不但女色,就是古董字画,多有取祸处:
物因奇怪皆成害,色有婵娟易作妖。
不向人前争巧艳,免教他日恨余桃。
那时饮酒添换将毕,明月初上,照得满船如水,扬州关上,丝竹喧哗。那银瓶听得吹弹不在行,把口俺着微笑。玉卿道:“等我吹吹笛和他们船上比比。”叫银瓶取出一只西洋老血兕,是皇上赐李师师的,满满斟上,送与苗员外。他却取筝来,安在小几上弹起。真是雁泪长空,龙吟秋水,惊得那些船上人都不弹唱了。员外饮毕,也斟了一杯回敬。玉卿却取出一面缕金螺甸琵琶来,那是民间之物,又叫银瓶弹。银瓶因没人合着,不去接。苗员外使个眼色,董玉娇知道了,早接过琵琶来,弹了一套[清商],也是扬州有名七清弹。银瓶又要夺胜,早接过来。叫樱桃斟酒,劝大娘一杯。弹了一套[汉宫伙]。员外说起江湖上事,艄公不可轻信,你小小年纪,一对夫妻,又有这些行李,该到店里另写大些的船。万一这艄公不小心,哄得你们睡了,撑到湖荡里,还不知是那里。说得玉卿害怕,苗员外道:“小弟有一只浪船,正要到镇江去。自家的船,叫他服事也便些。到像骨肉关切的话。”玉卿谢了又谢,许着明日移船。饮至三更,把船依旧回到关上泊了。
如此你来我去,不止一日。那日苗员外进城和众商人见盐院去了,有些小郎多跟去了。玉娇儿将船舱取开两扇子,故意把手一招,玉卿积年子弟,勾搭熟了。逾窗而入,闭上舱门,忙把玉娇搂定求欢。那玉娇受了苗青秘计,十分奉承,即说嫌员外粗丑,“一见你这样知趣,不得和你同生同死。”说到热处,两人干勾多时,果然玉娇风月狂淫,水气交凑,弄得玉卿快不可言,就说:“银瓶虽美,年小不知滋味。但得咱两人长远相交,我情愿把银瓶嫁了。”玉娇道:“你要肯时,我管慢慢和员外说。你休改了口。”玉卿道:“我有假话,就掉在扬子江里。”说毕话,仍旧过船来,把子闭了,银瓶那得知道。至晚苗员外回来,董玉娇如此说了一遍,不胜之喜,另治了一席,请过郑玉卿来,道:“老弟你我同盟生死之交,不该说假话。你这婊子是那里拐了来的?那有良家女儿,这样一手丝?贤弟可知这扬州番捕拿贼的公人极多,这两日弟这船上打探得好不紧急,一把套住你到官,就完不得事。如今这金兵大乱,东京来的人,不许收留,好不严谨。”说得郑玉卿没有主意了,道:“随哥怎么样,小弟敢不从命。”苗青道:“你实说,这女子是那里来的?我来你安排。”那郑玉卿只得略露几分,说是东京娶过的婊子,原不是良家。”苗水道:“既是婊子,何妨明说。小弟这玉娇,也不过是娶的门里人。我们风月中的浪子,不过是兴个新鲜,那个是三媒六礼娶的老婆不成。”说到中间,叫董玉娇出来和郑玉卿猜枚割拳,故意顽成一块。玉卿还不敢放胆的顽。这苗青叫他输了的,叫谁亲娘、亲爹,一味皮混。饮到乐处,董玉娇要请过银瓶来吃酒,请了二次,推说睡了。郑玉卿跑过舱去,也不管他残妆半卸,一把扯着往大船上来,银瓶挣着不肯,险不掉下水里去。这里重整杯盘,说破是婊子了,行了一个令,大家讲就,谁输了,把婊子送到谁怀里。苗青故意先输了,董玉娇斟上满满一杯酒,倒在玉卿怀,一递一口吃了。第二掷玉卿输了,该银瓶送酒,他却不肯去近前,只远远送了一杯,又回来坐在玉卿的身旁。董玉娇恼了道:“郑叔叔全没有男子气。难道人家的是婊子,奉承了你,你家就是自家老婆,也要送过去!”激得玉卿把银瓶抱起,轻轻送入苗青怀里。苗青要他口口相还,银瓶羞容满面,只不好哭起来。从此大家混闹不提。
那日董玉娇和郑玉卿说:“我和你这等相厚,离不开了。夜里哄苗员外说,是你要嫁银瓶。他说情愿出一千银子,要多添财礼,他也依了。如今咱两下定个计,你只说是换婊子,再贴上一千银子,你只去了一个银瓶,有我顶着他的窝儿,咱还白得了一千银子,有了咱两人那里去不得。你要肯了,我好再哄苗员外。”这玉卿原是荡子,有甚正经,看着银瓶旧了,又要新新鲜鲜,满口许了道:“早说定了。一面兑银子,一面过船,我自有个法儿教他不觉。”到了次日,苗员外请过玉卿来道:“阔客换婊子,也是常事。老弟你叫我添多少,明说了罢。”依玉卿,要一千两。董玉娇把脸扬着道:“要换就不消争多争少,俺们那个是马是驴!”说着哭去了。讲了一会,苗员外添至一千之数,彼此不许带箱笼,明日只说移船,午后各人开船,银瓶那里知道。
饮到月下三更,苗员外取出二十锭元宝放在一个箱里,抬过郑玉卿船上来,只说盛的家伙要带往南上京去,到了明日,有一只大浪船船另一个艄公来,把船上的箱笼物件俱搬下船去。可怜银瓶全不疑心,只道是换船,那知是换人。将船搬毕,先使樱桃过来看行李。玉卿到船上和银瓶说:“你不过去谢谢他?苗大娘和咱顽了这几日,亲姐熟妹的还不得如此。他苗大爷又不在船上,你们说两句话儿,就来接你。”那知道董玉娇先已上了浪船,装是先看银瓶,他却使银瓶去看玉娇,两不照面,哄得上了大船。丫头接进后舱,不见了玉娇。丫头道:“俺奶奶才去望大娘去,想就来了。”哄得银瓶坐等,全不见到,玉卿又不接。早已割开皮肉消前债,又抱琵琶过别船:
花香曾借锦缠头,转眼花飞乐已休。
白璧掷来因贱售,黄金散去为轻投。
酒阑月落羞瑶瑟,水尽鱼空冷钓舟。
自是情缘容易断,堪怜弃妇泣箜篌。
看官听说,这段因果,是李瓶儿盗了花子虚数万家财,贴了身子给西门庆,今日花子虚又托生做郑玉卿索他的情债。那银瓶欠他情债,一一还完,还足原数,因又添上一千两卖身的钱完了债。花子虚因气而亡,尚欠他一死。
却说银瓶在苗员外盐船上边,许久不见玉卿来接,好生疑惑。待不多时,只见苗员外进来,朝着银瓶作揖道:“我的冤家,你怎么也到了我手里?”才把郑玉卿受了一千银子换了董玉娇说了一遍。这银瓶才如冷水浇臂,毒火烧心,放声大哭,连骂负心贼不绝。这里苗员外安排花烛,摆上家宴。那银瓶哭个不休,扯发抓脸,又要跳江,把苗员外慌了。那时金兵信急,两岸俱有巡兵,他怕银瓶喊叫,弄出事来,不敢留在盐船上,忙使一顶小轿,哭哭啼啼,送往城内盐店去了。
原来苗青老婆极是妒的,他家妓妾常是打死,苗青做不下主来。一向知道苗青包占董玉娇,久在船里,见轿子进来,只道是董玉娇,忙忙走出,拿一根铁火杖,一把扯着头发好打。那银瓶正不知是那里的帐,一面啼哭,硼头撞额,浑身是血。打毕了,才知不是包的老婆,才住了手。可怜银瓶受屈不过,到了半夜,解了白绫脚带,自缢而亡,这才完了李瓶儿情债。直到了无情,完了李瓶儿财债,直到财尽,不知郑玉卿得了财,又得了色,这一夜过了瓜州,船上开宴会合欢,两情已熟,何等快活。不知将来作何结果,有分教:鸳鸯阵中,倒凤颠鸾千种美,虎狼队里,人离财散一场空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淮安城月娘问渡 清江浦婺妇同舟
世事浮云,行踪飞絮,天南地北悠悠,似春花秋燕,落叶与孤舟。任造化颠来倒去,一凭他行止沉浮。江湖杳,归期难定,白了少年头。韶华能几日,山道水远,到处牵愁。看白萍岸上,红蓼矶头。垂杨外,数声横笛,惊起沙鸥。何处问三阊渔父,尽付与东流。右调《满庭芳》。
单表那世上离合悲欢,人生不定。到了乱世,越发是飘逢断梗一样,忽然而聚,忽然而散,偏是想不到处,又有机缘。即如月娘,原为寻孝哥,误听了信,上东京流落在给孤寺中,幸亏翟云峰念旧,资助盘费,又与他搭了大船上的舱口,顺路到临清码头上,回清河县来,算得是停妥之极。那知这金兵从山东抢下来,要截船上的宫人,只得改路,由黄河口上淮安去了。月娘在那大船上,如何敢下来,只得随船而去,真是由不的人。一个寡妇,领着一个使女,虽是只还翟云峰送的几两银子在身边,知上那里去好,独自沉吟。在船上不多二日,过了黄河,是淮安地方。到了闸口,只见江南一道旨意下来,说是金人有信南犯,恐有奸细过河,只将东京送的宫人点名上船,一应带的闲人,不论男妇,俱赶上岸,不许放过一人,使官兵过船。那月娘一起搭载男女,一齐赶逐,幸亏那官船的太监认得翟云峰,把月娘包袱都送上岸;其余别人,还有空身赶上岸的,好不苦楚。
这月娘和小玉离了官船,守着个包袱,孤孤凄凄,却往那里去好,又没个熟人问问路,如何往山东回临清去。二人河上坐了一回,天色渐晚。那些大小船只上人都坐满了,月娘羞惭,不敢近前去问,使小玉:“你去河边问,有小渔船,咱赁一只罢。”小玉走到河边,要包一只船上山东,那有去的。只见河艄头停着一只小浪船,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艄婆在船头上补破袄,小玉问道:“你船可上山东去么?”婆子道:“这船上有人雇下了,淮安李衙里奶奶雇下上东海烧香的,你要那里去?”小玉道:“俺也是两个女人,上山东的。”婆子道:“没有男子么?”小玉道:“没有。只我娘儿两个。要有舱口,多多的谢你些船钱,不拘是谁家雇下的,就在后舱里也罢。”原来小玉随着姑子妙趣上东京坐了一遭船,外边走了二年,也就有些江湖的老气,道:“就是籴米,都讲在一处罢。”婆子道:“我家老公上城里接李奶奶去了,等他来商讲。”说不多时,只见一个老船家领着一个后生,挑着一担行李,望船上来了,近前见小玉和婆子答话,问是做甚么的,婆子道:“是雇船的。我说李衙里雇下了,他说是两个妇人,要顺路回山东去,好不好带在船梢上,也多赚几钱银子,添着好买裳。”老艄公又问小玉道:“你只有两个人,带在后舱,做三两银子罢,还添上一斗米。”小玉道:“多了,连米做二两银子罢。”说了半日,小玉怕天晚了,添上五钱银子,到那里上岸。艄公道:“过了海州,是青口地方,起旱是雇脚,水路有船去的。”小玉回来和月娘说道:“是一个奶奶雇下烧香上东海去的,又没个男客。咱一路搭着,他好不方便,只讲了二两五钱银子,咱今夜就宿在船上,老艄公两口儿倒老实哩。”月娘即同小玉携着包袱被囊上了船来,原来一个席棚搭着四舱,后面是锅灶。艄公白日在岸上拉纤,黑夜在船头上睡,只着这小后生守着行李。收拾了后舱,给月娘小玉安置包袱,一宿晚景不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