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屋梦

  请了两次,玉卿有心要看银瓶,怕扯脱了,忙忙来到客厅上坐下。只见樱桃掀帘子道:“姑娘有句话叫你二更天过来说。听着我唤猫,就过来。”一言未了,巫云出来,惊得樱桃走了。李师师请进玉卿进书房说话道:“好好人儿,小小的年纪,装风诈痴,撒漫的一句话也藏不住,和这些孩子们驴狗咤的,有一点老成的气儿!这门户好容易装得体面,你件件不细密,如今恰又着人看破了,甚么道理。当初说过银瓶不许过门,是你亲讲的,有写的婚单。今日翟员外着孙寡嘴来说,要抬过银瓶家里去住。住也要讲过亮,不拿些天大的财礼,也难道就使顶轿白抬了去?”好个郑玉卿,见李师师又动了财心,就顺口道:“这个不打紧,翟员外当初的礼场,不过是包身上的光景,今日要一手两开的营生也惜不得费,娘这里甚么口气,儿子好去说。他昨日从洛阳贩了五千筒青白布来,营里官兵们出不上价,还没卖哩,一时无钱就兑过货来也罢。”说的李师师喜了,才问道这红荷包的事,他把银瓶打了几下,都是你惹的,我看你甚么脸儿见他。说着笑了。玉卿道:“我们小人家好顽,那日问银瓶讨了这个样子,要家里照样去做,谁想他动起这个疑心来,一向不来,也就为这个嫌疑,常常远着些,人没得说。”师师道:“这风月机关上说道。章台路是不容易走的。偷寒送暖全要把口儿放稳些,到处里就容易得了。”说着话,拿茶来吃了,着玉卿晚上来回话。玉卿谢了茶,起身去了。
  原来光棍巧嘴只哄得人一次,今日翟员外吃了橄榄晓得回味来,那里还听郑玉卿话的理。他因李师师动了财心,顺水推船哄他个笑脸好来走动。那翟员外就十分呆,那有惊鱼还来钩上的。因此玉卿出了门,不寻翟员外,到了自己家屋里算计:如今翟员外看破了,决不肯把银瓶放在他家里,我又有这一番破绽,连翟员外家不便行走,可惜一段好姻缘,半路里做了个露水夫妻。又想起银瓶的情来,生死难开两下难。舍不如寻个机会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好个妙计,只今夜就与银瓶算计定了。趁此机会,李师师求我说话,不提防这一着,教他终日打雀儿,被老鸦了眼。
  等到黄昏,挨到二更时候,换了黑衣裳,踅到河边,在李师师后园墙下,伏在柳树影里。只听见樱桃在墙上露出脸来唤猫哩。当初李瓶儿接引西门庆成奸,原是唤猫为号,今日又犯了前病。有猫儿[山坡羊]一首:
  猫儿猫儿,你生得十分甚妙,几目不见荦腥,就娇声浪叫。你生得挂金钩,雪里送炭,实实的稀罕。又会那上树扒墙,轻身的一跳。老鼠洞里你惯使眼照,红绫被里亲近了我几遭。你有些毛病儿,好往人家乱走,怕的是忘了俺的家门,错走了路道。昨日里喂得饱了,不知往谁家去也。你休去窃肉偷鸡,惹得王婆子家吵吵闹闹。你心里会佛,偏喜这点腥臊。猫猫、你早早来家,怕撞着那剥皮的去卖了。
  玉卿听见唤猫,顺着柳树,往墙下来。墙原不高,樱桃使个杌子接着。银瓶半卸残装,倚门而侯,这一时把角门开了。
  樱桃原是一路的,又早已赏了他些花粉戒指儿,买的不言语了,只落得两个放心说话。上得阁子,把窗子两搭儿下了,望不见灯光。银瓶倒在怀里,眼泪簇簇,只不敢高声啼哭。玉卿也自伤情流泪。银瓶道:“如今翟家要抬过门去,我的哥哥,咱就再不得一见了,我当初原为你才许了他,既然咱两人拆散了,我死也不肯嫁他。我的哥哥,今夜见你一面,辞了你,我明日一条带子就吊杀了。我的哥哥,你还来送我送儿。他这巢窝里,甚么有情,不知给口棺材那没有。”说到此处,和玉卿二人抱头痛哭。连樱桃也在旁揩泪。玉卿看着樱桃道:“我的姐姐,央及你下楼去,替我听着些动静,怕那院子狗叫,我好早走,休再做了那一夜,险不打杀了。”哄得樱桃下去了,玉卿道:“姐姐你且休哭,我有个心腹话儿,单来和你商议。如今咱在这里,已是做不成夫妻了,你花朵的人儿,难道就死了罢?如今只有一计,这后园就是汴梁河,南船极多,赁下一只小船来,这河里接了你去,我又没有爷娘家事,没有妻,恋着甚么,咱往南京去投奔我的姑夫,在那镇江水营做把总,有了咱两口,那里换不出饭来吃,肯在这里干死了罢?”银瓶听说,把泪揩干道:“哥哥你这个法儿十分的好,只怕你没钱,那里去凑,我这卧房那,有五个大箱,都是盛的翟家来下的金子钗儿珠子挑凤缨络翠面儿。翟员外的大元宝,李妈收去。还有他包席的银子,到在这箱里,还有好些尺头,不曾剪的,也还值八九百两银子。你早早安排停当,我这里度日如年,知道那厮几时来抬我,只得这二三百里,雇下船,趁月黑头,好接这东西,连衣服被褥,我的镜架铜盆好少儿哩。你平日打得好弹弓,把个弹子打在我这楼上来,是个信,我好安排,连樱桃都拐了去,路上好服侍。”说完了话,二人如何肯罢,就在床沿上勉强相爱一度而别。银瓶取出金镯二付,零银一大包,交与玉卿。依旧过墙去了。
  到了明日,玉卿叫家人进喜同到汴河口,赁了一只浪船。是苏州来的,因送的家眷坐下来,急要回南,只使了十五两银子,雇到扬州,立下契,交了五两银子买神福,说是家眷船。他把家下心爱的物件,随身被褥先下了船,分付进喜在船上守着。他挨到日晚,到那河边装打雀儿,照着银瓶阁子,不过数十步,一个弹子,轻轻打在楼板上,内有一条纸儿藏着。不敢多字,只写了三更二字,银瓶时刻在房中等信,久已把箱笼包裹停当,见了泥弹,不胜之喜。和樱桃久已说通,要出去从良,在这巢窝里,终来不是个常法,讲成一路。到了三更夜静,玉卿密把船泊在后园柳阴下,哄得船公睡下,叫进喜园外接着。他是熟路,进得园来,樱桃已把皮箱物件,搬在墙跟,使一张桌子,搁得高高的,玉卿件件运进墙去,才扶银瓶过墙来,把樱桃抱在墙上,有进喜接下去了。进了船舱,那船上是个蛮子,只道是夜里才搬了家眷到了。正是顺风,半夜就走了八九十里。
  到了天明,不见樱桃过院子来取洗面水,李师师起来又晚,等到日午,角门还不曾开,叫了半日,没人答应。把门挑开了看,那里见个人影,楼上拾得空空的,一地都是纸,连琵琶筝都拿去了,只撇下一个马桶,西墙根下一张桌子。报与师师知道,吓了个立睁。这才是强盗的东西被窃盗劫去。急忙使人往旱路上四下跟寻。报与翟员外知道,骑马去赶贴帖子,说报信的五十两。那知他风高水路三千里,帆挂扬州几日程。不说气睁了翟员外,活恼煞李师师,要告状打官司不提。
  却说这玉卿一路长行,过了淮安高邮湖,顺风到了扬州,关上泊下船。银瓶甚喜,见些山水人烟,一路上鲜鱼美酒,手边不少钱钞,大吃大弄,强似那汴梁风景。或是玉卿吹笛,银瓶吹箫,樱桃管顿茶酒。到夜来一床而寐,好不快活。正是从来好事不坚牢,彩云易散玻璃泡。
  不知将来作何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二十四回 薄郎贴金易色 痴心妇丧命偿冤
  汴水隋堤柳线长,繁华胜地阅兴亡。
  鸟因舌巧多移树,花为心多少定香;
  洞外白猿常盗女,沟边红叶误逢郎。
  隔江日暮行人远,红蓼白萍易感伤。
  单表这扬州城有一盐商,姓苗名青,家资有十万之富。当年伙了水贼,曾劫杀主人苗曾,以成巨富,扬州人称他为员外。为人心高好胜,齐财重色。在这扬州钞关上,专做盐商过引,新娶了一个妓女董玉娇儿,在他船上日日香浮,醉拥鲛,自夸他的富豪无人可比。
  那一日郑玉卿和银瓶到了扬州,把船紧靠在大船边。这玉卿从幼年没出外的后生,见了这繁华烟火,那时下船沽了一三白泉酒,和些鲜鱼螃蟹荸荠风菱之类,使船家整了一席酒,和银瓶行乐。到了入夜,各船上灯火辉煌,笙歌齐奏。银瓶没见这光景,出到船头,看见水天一色,绿柳垂堤,那画桥上箫声不断,喜得个银瓶忙把紫箫取来,和着郑玉卿唱曲相随。无数的客人倚舟而听。这苗员外和董玉娇弹唱了一会,怎比银瓶清楚如凤泣龙吟,游鱼出听。待不一会,郑玉卿吹笛,银瓶琵琶相随,到了三更,二人猜枚行令,抓打拿情,人就知道不是良家了。那船上董玉娇道:“这一套吹弹,不像扬州的,一似京师来的,但没见这个人甚么样儿。”苗员外道:“明日我先拿帖去拜他,问他个来历,看他这光景,不像个良家,定是婊子,就见何妨,看是个甚样人儿。”过了一夜,苗员外写个通家侍教弟帖子,着福童过船来说道:“俺员外听得相公吹得好箫,着实仰慕,特要过来相访。”郑玉卿初到江湖,要卖弄他的丝,听见朋友如何不喜?道:“快请来相会。”那苗员外从大船上走过来,匾巾盛服,生得凹目黄须,鹰鼻蛙口,富态中带些凶像。玉卿使银瓶回避,请在前舱。银瓶忙着樱桃送过一盏松仁泡茶来,员外接茶,先看见待女生得清雅,打扮得内家腔调,就知主人是个大方家了。员外问玉卿道:“老兄从何处来?”玉卿道:“小弟自东京来,因舍亲在镇江,有字相招到此,这艄公讲到这里换船,明日还有一日住,天幸遇兄,先蒙枉顾。”员外道:“四海之内,皆兄弟也,因兄为人高雅有趣,天涯相会,也是有缘,还要扳教。”说毕去了,郑玉卿即时也就回了拜。见船上拿着两三架天平兑银子,才知是个盐商,玉卿越发感仰他下交之意。待不多时,那苏州艄公替玉卿另赁了一只大浪船,越发齐整。玉卿这里先使樱桃过去,把皮箱行李。一一运过,那苗员外见玉卿移船,料银瓶出来,要从大船边过去,把船窗半开,睁睛久等,见银瓶从小船上过来,扶着跳板上那浪船,好不袅娜:
  花有娇香玉有情,淡描轻染画盈盈。
  世间多物皆堪画,止有风流画不成。
  苗员外一看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这不枉了是个美人,空自搽脂抹粉,乱唱胡弹,堆千积万,只好替这人提鞋罢了。回到舱中,寻思了好一会。我看这人来得古怪,就是巢窝里,也没有这等样的绝色,敢是在那王侯府拐出来的,也不可知。即写一请帖,是翌午奉扳雅会。过了船投与玉卿,谢了明日赴席。玉卿恃着手艺,要在扬州子弟行中夺萃,又见朋友敬奉他,如何不喜。到了次日,穿了一套新衣,过这盐船上来赴席。苗员外早已筵开锦绣,褥列芙蓉,船上好不齐整,扬州繁华所在,何物不有,摆的响糖八仙甘蔗狮鹿果面杯盘,行了安席礼儿,苗员外见玉卿年小面嫩,渐渐逗他说,这箫和琵琶,不是这里传授。玉卿夸道:“汴京王一娘是大内里乐师。小弟学了十年,还赶不上他的指拨。家房下是李师师府里的传授,记的大套数多些。”玉卿又吃了几杯,心里发痒,就讨琵琶弹了一套。那苗员外赞之不绝道:“小弟从不曾见此妙弹,如老兄不弃,肯同一拜,即兄弟一样,小弟出妻献子,还替兄做得些事业,不枉今日一会。”郑玉卿那知是骗局。见他是盐商,结得这个朋友,也不枉我江南的事业。就起身来道:“小弟亦有此意,只不敢高扳,既蒙不弃,小弟执鞭随镫,亦所甘心。”即斟过一钟酒来,放在苗员外面前,纳头便拜。问了年纪,苗员外三十八岁了,玉卿十九岁,理当为弟,受了一拜。即叫船上小郎二十多人,俱来给玉卿磕头。玉卿感激,甚不过意。苗员外又传董玉娇来,叔嫂行礼。
  这玉娇才二十一岁,打扮的艳妆花面,从后船出来,玉卿忙忙下礼,苗员外搀手扶起,两人平拜了。即取椅来横头而坐,玉卿偷着一看。好色心邪,偏看着别人碗里馒头是大的,心里算道:银瓶到如今,和良家一样儿,不会奉承,怎么比得此人,一双秋波斜视,定是风月高强。又不好正看,只得彼此送情。原来董玉娇故意要勾搭郑玉卿,好看他的老婆。苗员外叫玉娇让一杯酒,取琵琶来领领郑贤弟的教。他东京宫院里传授,着他点拨。这玉娇先满满奉了一大银鼎杯,取了琵琶,唱了一套:
  【江儿水】则道是淡黄昏、素影斜,原来是燕参差、簪挂在梅梢月眼。看见那人儿,这搭儿游歇。把纱灯半倚笼还揭,红妆掩映前还怯,手玉梅低说。偏咱相逢、是这上元时节。
  【前腔】止不过、红围拥翠阵遮偏,这瘦梅稍、把咱相拦拽。喜回廊转,月阴相惜。怕长廊转,烛光相射。怪檀郎,转眼偷相撇。
  【六犯清香】他飞琼伴侣,上元班辈。回廊月射幽晖,千金一刻。天教钗挂寒枝,咱拾翠、他含羞、启盈盈笑语微,娇波送翠眉,低就中怜取?则俺两心知。少甚么、纱笼映月歌浓李;偏似他,翠袖迎凤糁落梅。恨的是花灯断续,恨的是人影参差。恨不得香没缩紧,恨不得玉漏敲遍。把坠钗两下为盟,记梦初回。笙歌影里,人向月中归。
  唱毕,玉卿夸之不尽。因说道:“小弟既蒙不弃,先来取扰,容次日具一席薄酌,请二位兄嫂,到了小舟,也是天假良缘,使弟妇拜见,”苗员外费了这场心,原要这句话儿。忙道:“老弟客边,厨下未必有人,到是小弟携一席过去领教。”玉卿笑道:“老兄看得小弟就不成人了,叫包席的安置停当奉候,只是亵尊些。”说毕,又吃了几杯。玉卿有酒了,取过萧来,卖弄他本事,吹了一套关山秋月,真有穿云裂石之声。董玉娇儿也赞不绝口。苗员外使了个眼色,董玉娇已知其意,把脚轻轻一勾,玉卿瞧着苗员外回头,烛影里也就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董玉娇把一个三事汗巾儿,搀着同心结香囊,悄悄送与玉卿袖中,苗员外故意推醉,任凭他二人猜拳饮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