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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屋梦
却说这玳安自东京寻月娘不见,回来了。又到临清闸上,问汴梁来的官船,全没有信。过了一日,才知金兵从山东下来,要截船抢这宫人,因此改了路,从小河由湖荡上淮安去了。想是大娘在船上,不得上岸,又随着官船上了南京,又没个音信,往那里找。等几时问这官船的信,几时到淮安,好往南京一路找将去。且在宅子里打混着,东问西问,再不得个真信。
那日要寻妙趣,问问大娘几时和他分手,走到毗卢庵来,进的山门,只见个老和尚在地下晒干菜,一个小沙弥在殿上扫地,收拾得光光净的。才知道这庵子另招了和尚。不知妙趣那里去了。见了长老问讯了,问道,这庵上原是尼姑,如今那里去了。长老回道,俺是新到的,没见甚尼姑,只是个空庵子。说着晒菜,全不理他。玳安走得乏了。在前厅台基上坐着,要口凉水吃。长老叫了空取碗水与走路的居士。那了空用盘子捧着碗水,送到面前。玳安接来吃了,了空着眼上下看玳安,像有些认得。玳安也看这小和尚,有些熟识,认不出来。问道:“老师父原是那里人,这小师父说话象这里人声音。”长老说道:“贫僧是四川人,在泰山后石洞住了四十年,来这城东五十里外观音堂舍茶。我这徒弟就是这里招的。”玳安又问道:“他是那里人。”了空在傍笑着道:“你管他做甚么。”长老道:“也是你贵县人,从前年金兵抢城,和他母亲失散了,着个人送到我庵里来,再记不得那个人是谁,他年纪才七岁,那里记得去。他说母亲姓吴,父亲是千户官,不在了,是大人家,今年十一岁,常要去找他娘去。”只这一句话,才提起西门家官职,失散的原因。玳安忙上前一看:“你不是孝哥么?”了空失散时七岁,玳安日日背他,也还略记得模样,上前一看道:“你不是玳安么。”两人抱头而哭。这才是主仆相逢佛力大,乱离重遇世间稀。长老见他主仆悲泣,甚是慈悲。喜他是主仆重逢,高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,替他焚了一炷香。
了空玳安拜佛已毕,就问母亲并小玉的信。玳安细说一遍。说往东京去找你。不见又回不得家乡,在给孤寺住了二年,幸遇翟大爷送了盘费,搭着送太后的船上来。不料金兵要截船,不敢到临清,只半路上小河口进淮河往南京去了。这又是半年,打探不出个信来,这是薛姑子家,你就忘在这方丈住了一月。那了空道,俱不记得了。只记得你背着我躲兵,和那走路的人,不知姓甚么。你不见了,他就把我送在庵上。这里各诉衷情。悲而且喜不提。天色已晚,忽然狗叫,有两个人投宿,都是背着褥囊雨伞,远行的光景。长老问他是那里来的,原来是两个南兵的打扮,从南京下文书。要上山东去。因来村里访朋友不在了。天晚没处去,来庵里寻个宿处。长老道,我新到的。不敢留众,没有甚么款待,权住在这韦驮殿里罢。两人说道,俺自有干粮,只吃口热水,这里宿极好,就住下了。玳安和他坐着闲问道,这皇帝在南京,不回汴京了。那人道,如今还嫌南京近,怕金人过江,要上杭州建都呢。还敢回东京么。玳安又问道,东京孟太后,不知几时到南京。这里金人立了皇帝张邦昌,还回东京来么。那人道,一到就贬了,押着往江西去,还怕不得干净。将来有拿问的意思,我们就是张老爷座船上的兵,如今都发在镇江水营里,是都统制韩世忠老爷镇守,好不利害,如今奉将爷的令,来山东下文书,又听得金兵有过江来的信,不知虚实。
这玳安才想起月娘的信,此人必定知些去向。忙问道,那东京送太后的船上宫人们极多,还有许多载带的妇女们,后来到南京么。那人道,只到了清江浦关上,把官船上宫人们点了名册,一切闲人俱赶上岸。怕带过奸细去。那里肯容他上南京。都在淮安府,各人另写载船罢了。只这几句,玳安和孝哥喜之不尽道,这是实信么。那人道,我们奉将爷的令,亲上船把这些搭载男女们都赶下来的,怎么不真。两人各自宿去了。这里玳安孝哥商议要上淮安府探信,不过一千里的路,如今哥又出了家,我戴起个道士包巾来,和你带个木鱼,那里不化了去,只化着饭吃,就找出信来了。大家欢欢喜喜宿了一夜。
了空次日禀知雪涧长老道:“弟子蒙师父数年,诱出迷津,点归觉路,真万劫难逢,本该追随法座,图报师恩,奈一时闻了母信,寸心如焚,又逢旧人,急欲一寻。万望师父慈悲,放行勿留。”雪涧和尚笑道:“因缘也到,我怎么留得你住,但你此去,要过爱河欲海,必须牢牢把持,倘逢冤藤孽葛,定要一一芟除,然后龙珠会合,佛性光明。我有八句偈言你须切记在心,自有应验。”因说道:
“明月谁伴,庐花独寻。衲破珠还,海潮有音。虎穴见佛,鸳帐止淫。消愆释罪,莲净梅心。”
了空闻言,不觉心地洒然,因再拜领受。即忙拜了菩萨,别了师父,拿了木鱼,玳安也将蓝布二尺,做个道士包巾,挑道一个道士蒲团,两件旧衲衣,一主一仆上路而去。正是:世乱年荒,有路但来凭梦寐。蓬飘梗断,无家何处问庭帏。不知母子何日相见,
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美偿美两场大棍 债还债一叶扁舟
秦淮明月楚江秋,往事空悲碧水流。
鸟啼自鸣三月柳,飞花常送五湖舟。
谁家羌笛梅先落,处何雁秦筝不留。
忍向钟情桃叶渡,香花片片过溪头。
单表这翟员外因迷恋银瓶恣色,不惜千金结欢了李师师,招在家中,每日花攒锦簇,醉舞娇歌。常言道,佳人有意郎君俏,红粉无情子弟村。这子弟行中鸨儿爱的是钞,粉头爱的是俏。假如潘驴、邓小闲一件不全,也不是嫖客。何况这翟员外只有了两个字,那银瓶少年喜的风流乖巧,翟员外几个憨钱那里看得上。虽是勉强陪他来坐坐,不住的往后园里走,或是过夜到了床上就推说是心疼把脸朝里睡去了。常是这等睡到半夜,就走进去不出来了。要是别家巢窝就是骂捣子打粉头,做些硬势好使他怕。这李师师是有名花魁养就的门面,谁敢往下看他。况这翟员外使过千金财物,偏要在人面前支架卖弄这银瓶怎样和他抓打拿情,就死也不肯说嫌他的话。常言道子弟使了昧心钱,又道年久子弟变成龟。他就明看出几分破绽,和玉卿勾搭也只道是帮闲的来凑趣,先拜认的姊妹,一字也不疑,只落到别人吃馒头他管烧火。后来郑玉卿见银瓶辞的他不像体面,到了后园阁子上,劝银瓶道,你还俯就他个体面,咱好行走,弄得他淡了,生起疑心醋起来,咱倒不便。
那银瓶是没良心的女儿,那知巢窝里拿抓孤老的手段,他蹙着眉儿道:看他那个脸弹子,生碜煞。一个嘴唇,不知多大,常来人脸上,怪毛瞪瞪的,一口蒜气,倒着人恶心半日。随他怎么,我去睡不成!到了七月初八日,是翟员外的生日,李师师家设了四席酒,叫了一班小优儿,请的是这些帮闲子弟,叫丫头们先陪着斟酒。到了月出时候,李师师和银瓶打扮得和素娥相似。方才出来把盏入席。把大门锁了,把桌面移到堂前,另添换的酒果,先是银瓶送了客的酒,到了翟员外的酒,他偏不送,就送师师的酒。玉卿一齐插口道:这才是两口儿,偏俺们就外客。师师笑道:熟不讲礼,姑娘到房里下个私礼儿罢。大家笑了,那小优儿一个是筝,一个是琴,唱了一套绣带儿。
【绣带儿】金盏小,把偌大闲愁向此消,多情常是无聊。暗香飞何处,青楼歌韵远。一声苏小含笑,倚风无力还自娇。好些时吹不去,彩云停着。
【降黄龙】心焦、难听他绿惨红消,为他半年倚雕栏,恨花风早。倩盈盈衫袖,倩盈盈衫袖,把玉山持倒。恁多情、似伊风流年少。暮云飘,寸心何处,一曲醉红绡。
直吃到三鼓,众客方散。翟员外余兴未尽,指望移席到他卧房,和银瓶挨肩迭膝,倚着偎着一递一口儿亲近玩耍,也不枉了我费这些钞。谁想银瓶陪完了席,只想着郑玉卿没和他叙旧情,闷闷不足,一直到了后园阁子,开放月窗,拿起琵琶,唱一套[忆阮郎]
【三交枝】烛花无赖背银缸,暗摩瑶钗待玉郎。回抱相偎爱,颦姐掩袖低回。到花月,三更一笑回,春宵一刻千金价,挽流苏,罗帏颤开,结连环,红襦袄解。
【前腔】惊鸾凤,骇误春,纤着香腮。护丁香怕折新蓓蕾,道得个豆蔻含胎。他把玉侵香怎放开,俺尤云雨权待。吃紧处,花香几回断送人,腰肢几摆。
翟员外独坐烛下,长叹一声,觉得好没滋味。因房里没人服侍,师师拨了樱桃来侍侯姑爷,就来替他铺床。翟员外问道:你姑娘那里去了。樱桃道:姑娘身上不净,向后房里洗浴了才出来。这员外欲火烧身,淫心四溢。看见樱桃虽没甚姿色,打着个髻儿,头发剁到口角儿,穿着青罗衫儿,月白绉纱裤儿,小小红鞋儿。一时动兴,把樱桃按住,那丫头又不肯依,当不起那翟员外粗大有力,挣不起来。就剥下底衣,分开玉胯,直中间。那樱桃原被银瓶撮拥,上着玉卿偷了二次,不曾经大创。不觉哀苦告饶,怎禁得起他恣情抽送,弄得晕了半日方泄。樱桃怕银瓶知道,故又不敢说,只得抹了血迹,一溜烟走了。正是张生不得莺娘意,借着红娘且解馋。
原来郑玉卿和银瓶约下,叫他在后园等他,因银瓶不肯出去陪翟员外。弹着琵琶道个信儿,玉卿伏在河崖柳阴下听那琴琶声,知道银瓶在阁子上等他。踅到园边,有个短墙儿,跳过来,悄悄到阁子上,见银瓶还没睡哩。上得胡梯就咳嗽了一声,银瓶知道,把灯吹灭了。上得楼来,二人同心密约,再没别话。把银瓶抱起,自后而入,觉松美异常。知道深夜无人,因此慢送轻迎,各人尽兴而止。
却说樱桃被翟员外弄怕了,走到师师院子,还没睡哩。师师问道:“姑娘在前头和你姑爷吃酒哩。”樱桃把嘴角突着道:“没在前头,往阁子上去这一会了,他不出来,叫人家麻烦我。”师师道:“一个大生日子,不陪他在边,却来自己睡,不惹得姑爷怪么。”说着话往园子里走。到阁子边,见把门掩着,有人在上面说话哩。师师站着了脚。只听见银瓶道:“咱两个的事,休教妈知道,若知道,你就不好来了,你也来得勤了些。”郑玉卿道:“你放心,不妨事,他老人家已是先收了我的投状了,那一夜在书房里,把他弄个死,哄得他进去了,我才来你阁子上来,他就知道,也不相干。”又夸师师的床上好风月,怎么样玩耍。师师听到此处,不觉伤心大恨。心里想道,这小厮把银瓶耍了,还拿着我卖风情。就悄悄的回来。叫起七八个女人,拿着大棍拴,藏在园里。才大叫阁子上是谁人说话,吓得玉卿穿衣往外走不迭。才待扒墙,被这些女人们上去一顿棍棒,没头没脸打个鼻青眼肿,才放条路越墙去了。从此吩咐家人,再不许郑玉卿进宅子,师师才上的阁子上来,把银瓶大骂一顿。还要拿鞭子来打,吓得银瓶跪在地下,不敢言语一声。师师道:“我这样抬举你一场,反背你地偷汉子,拿着我垫舌头儿,好不好我剥了你的衣裳,叫你和巫云这般儿去站门子,不拘甚么汉子,给你挣钱养汉。”银瓶只是哭道:娘教我知道了。师师骂到四更时候,才下阁子去。使两个丫头守着银瓶睡不提。
到了天明,嚷得满院子知道了,说是园里有贼,亏得知觉赶散了。翟员外虽不做声也放在心里。从古说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。这玉卿和银瓶勾搭了一年,这些粉头也都看破几分。玉卿和师师有些连手,谁敢说他。又见银瓶把头上赤金簪子和珠子成包家给他装在盒里,也都不平。那日合当有事。翟员外到八月十五日,又请他帮闲兄弟吃酒。见郑玉卿净手,一个小红葫庐儿金线结的,原在银瓶抹胸前,却怎么在他腰里,十分疑惑。翟员外因银瓶不奉承他,也久有不快,掀起玉卿裙子,装看荷包,轻轻的一手揪下来,只吊了根绳儿在裙带上。玉卿忙来夺,只是不放手。玉卿怕翟员外心疑,就放下手来道:“哥你明日不还我,管情拿你件好东西来换了。”大家散了,员外回到卧房。见银瓶不在,使樱桃叫后三遍不出来,员外十分不快,使樱桃禀妈妈去。这银瓶从犯事以后,也不敢十分拒绝翟员外,自知自愧,出来几遭,只是勉强,全无实境。那翟员外得了红葫庐,在灯下看着银瓶道:“我有一件东西,是一个人送你的。”银瓶不知道,只道是好话。问道甚么物,翟员外取出红葫庐来道:“你的物儿,怎生送郑玉卿了。你家拿着我装幌子,你可养汉。”把那红葫庐照脸一摔,银瓶道:“这件东西就没有一模一样的,怎么就执着是我的。”翟员外恼了,把抹胸掀起来道:“是不是系这个去处,因什么没了?”把银瓶打了两个巴掌,险不跌倒地下。拿起一根拴门的棍子,一把采倒,打了几十下。亏了樱桃拉开,银瓶哭着往后房去了,翟员外怒气冲冲的叫开大门,和小厮往他家睡去了不提。
后来乐极生悲,甜中生苦。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。世间都是这等变化不常的,月明还有亏缺时,何况这世事人心那有沙糖到底的。这翟员外走到他宅子里,寻思着恼了一夜,才知道玉卿串着鸨子着我使憨钱,他做了嫖客。这不是俺卖酒他先醉了。次日请了孙寡嘴来告诉,要着他上李师师家说话。我陪着一二千银子,不得和老婆睡一夜,到贴了别,我当着个不要宿钱的忘八。不如看个日子抬了我家里来罢,可不容见客了。如今弄得又不像婊子,又不像良家,不如我明明教他去接客了。一面去说,李师师因漏出马脚来,也没说话。只推道姑娘年幼,不知好歹,着姑爷生气。等慢慢的你京里修起个宅子,齐齐整整的,有些体面,人也好看。孙寡嘴回了翟员外的话。李师师这里又请将郑玉卿,要央他同翟员外说话。玉卿使性子不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