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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屋梦
玉卿见翟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,又催促道:“李师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,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,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,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,如今只讲就了财礼,立了婚单,一等盘称过去再改不的口。”翟员外道:“小弟这里也没有这许多,若是一千银子,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五千之数,还勉强的来。”玉卿摇头道:“成不上来,还要添些好。”一面说着往外又走,翟员外又拉下了。玉卿道:“我替他算来,你去下礼完婚谢亲,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,道喜的,也得十数席酒,这些尝钱,喜钱,也得一二百两银子,再替他全包了,添上二百两,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。他若不依,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。咱破着花这些银子,到底有回来的日子。”说的翟员外依了,就忙叫取日历。定个下礼的吉日,一总去说成了罢,恐更改了。取了日历,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,二月十五日完婚,花朝大吉,不寒不暖的天气。玉卿还道日子近了,说着话就往外就走,道我去探探,还怕不依,大踏步去了不提。
却说李师师那日收用郑玉卿,见他伶俐乖滑,又在子弟行里透熟,风月顽耍,无一不妙。因他天明早去,不等梳头,免了外人看破,十分在行。那半夜里入花圆,偷了银瓶,他那里想得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,郑玉卿早在客位坐下,丫头来说,郑二哥来回话了,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来罢,自家人还传什么。郑二官抖抖衣裳,忙作谢昨日大扰,费娘的情。说着两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。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:“二哥你尝着滋味了,来的好勤。”不一时吃了茶,玉卿挨近前来道:“银姐的亲事,有几分成了,把翟员外许了一千两银子,五百两的穿戴,说了一遍。又说道:“娘若嫌轻,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,也是我一点穷心借花献佛,不枉娘抬举我,咱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。”说的师师喜了道:“这个不许过门的话,讲过了不曾。”玉卿道:“娘不消先说,儿子和他说过,着他来求我,咱还要扯硬弓哩。”师师喜道:“多累哥哥,还叫银瓶来,说他知道。”即使丫头叫姑娘,说道:“郑哥来提亲了。”却说银瓶昨夜破瓜,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,听见叫是郑玉卿来了,又喜又羞,忙忙匀了脸,下楼来书房,相见已毕。坐下了。师师先说道:“你谢了二哥,提了亲,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,二月十五日过门,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一笑,不言语了。师师又要留玉卿吃饭。玉卿道,我回他话去。师师送至外厅,银瓶进去不提。
话不絮烦,到了正月二十八日,翟员外安排仆马齐整,衣服华丽。请的官客,是张都监吴春元,及一班儿帮闲子弟,郑玉卿王三官孙寡嘴,张斜眼,都借的鲜明衣服,叫了两班吹手,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,一样簪花结彩,大吹大打上门儿去。师师家大厅,备了六席。请了李武举奉陪。取过礼帖,抬过食盒来一看却是二十个大元宝,金簪金镯,裙带领,珠箍环,一件不少。外有散银二百两,用一书匝捧着,为席面之费。众人也自心惊,夸员外挥金如土,这才是个子弟。师师把盏安坐已毕。去收礼。这郑玉卿卖弄他的殷勤,不住的往后乱走,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,上来下去,往阁上乱走,俱送在银瓶柜箱里。故使师师不疑,以便来往。师师安席而去。这些来客,见此大礼,原要尽欢,先是家乐。巫云儿六人唱毕,又有四个小优儿,也唱了一套锦堂月:
绣幕红牵,门楣绿绕,春色旧家庭院。烟雾香,笑出乘鸾,低扇似朝阳,障袂初来,向洛浦波试展,合神仙眷看,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。幸然,王母池边上元灯半,缥缈银鸾光现,一饮瑶浆,蓝桥试结良缘,吹箫侣,天借云,迎风琼,月高风转。(合前)
两下笙歌簇拥,众侍女扶出银瓶来,席前铺上红绒大毡毯,朝上拜了四拜,打扮的天仙相似,不消说金钗玉。银瓶拜毕进去。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五十两,做了拜见分。前厅唱闹饮酒,点起满堂红灯烛,把个翟员外醉的是泥人一般,众人们替他簪花打喜,闹成一块。天至二更,那里肯散。那郑玉卿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,直至花园。推去净手,悄悄推开银瓶阁子,正然梦卧。把两脚高擎,就着床褥,这一次比前番不同,情窦已开,排闼而入,银瓶知道此味,也不做客。正是:
春水溶溶月一塘,中含豆蔻似莲房。
温泉欲漱玲珑玉,摇柱中分细碎香。
娇芯难容双蛱蝶,白波时泛两鸳鸯。
也应细柳风前怯,无奈娇莺唤阮郎。
玉卿泄过一次,忙忙踅至前厅,众客欢闹不休,师师出来,送了大杯,方才起身。翟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。正是歌时花近眼,舞罢锦缠头。不觉到二月初旬,李师师着郑玉卿过来,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,才许过门,一时无宅子且在师师家住,翟员外俱依了。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翟裁剪了半月衣妆,书房东边,原有一座退厅,中间打上木壁子,安安糊壁,十分洁净,翟员外做了卧房。二门外边儿开个角门,使他家人出入。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。那园中小阁子,原是银瓶内室,依旧自己住着,外人不得到的。一一安排停当,到十五日,翟员外自己催妆,打扮得锦上添花,坐着轿子吹打,灯龙火把,抬着酒礼,和迎亲一样。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。李师师家依旧设的大席,鼓乐喧天,吃到天晚客散,才扶出银瓶来入帐。这些帮客怎肯早散,闹至初更。掌起烛来。玉卿推净手,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,假说翟员外明日谢亲,问问娘要甚么礼节,也好治办。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,银红比甲,紧紧抹胸,坐在床上,使巫云一班丫头,那里开面修眉。见了玉卿进来,忙躲不及,师师笑道,眼前就做新人了,还腼腆甚么。玉卿说完了话儿。师师手忙脚乱的,收拾箱子,取头面,看首饰。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,银瓶早知,见玉卿去了,不一会,就去阁下洗浴。洗浴已毕,把自己角门关了,却开放外厅的角门。嗽了一声,玉卿有心听着,趁众闹里走过角门,用手牢关。这银瓶方才浴毕,穿着抹胸,系着红纱裤儿,两人熟了,也不打话,依旧弄起来。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,不比桃源初入。时候渐近,自然不敢久贪,一泄而出,已替翟员外扫开乌道三千里,先到巫山十二峰。银瓶道,今夜没有新红,如何是好。只见玉卿笑嘻嘻,袖中取出个白绫汗巾来,是用新鸡冠血染了三四块上边,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。银瓶喜之不尽。玉卿悄悄入席去了。到了前厅大叫道:“这些人通不在行,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,那有这些酒,明日来验红吃酒罢。”众人才去了。
单表这银瓶关了角门,自己去到师师房中,打扮已毕,穿一领大红金麒麟丝袍,系一条锦豆绿花绫裙,腰束着玉玲珑嵌宝石玛瑙,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,倒垂莲的裙铃绣领披肩,宫妆锦绣,头上凤钗高髻,足下凫舄轻挑。真是姑射仙人,飞琼倩女。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,各执箫管箜篌,吹打拥至,与翟员外交拜了天地。才送到东书房。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辉煌。银瓶上床端坐。灯下细看翟员外,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,生的腹如垂瓠,面如黑枣,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。亏了郑玉卿和我成了亲事,把这厮当个外人流罢了,只今夜怎样和他同寝,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。那翟员外见银瓶落泪,只说是个新人怕羞。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,员外上前温存,用手一搂,被银瓶一推,险不跌倒,员外见他不喜,勉强替他解衣,还要细看,被银瓶把灯吹灭,连衣而卧。银瓶生怕搅撒,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,被他按住,勇往难当。原来老翟阳物原大,就是少妇常不能容,况银瓶天分紧缩,玉卿原不敢狂放,此番幸有残沥在中,可以少宽,那员外情浓意渴,直入重门,那得不痛叫起来。员外只道是金珠活宝,那知已是个破罐子,吃了些残盘,做个玉卿长班罢了。
到了天明,这些帮客,早已到门大喊,要喜酒吃。师师也差人讨喜,只见银瓶藏着一方汗巾在袖中,再不肯放,被巫云来讨了出去。大家妇女笑成一块,那里知道这等巧事。翟员外出来,让李师师行礼,受了他一拜。前厅摆酒,留众客验红。酒至三巡,只见巫云姐用一个螺甸漆盘,捧出红来,员外来讨,已被玉卿抢在手里,众人观看。但见:
海棠着雨,新红乱点胭脂。杜鹃随风夜月,啼残口血。燕语声娇,假意儿装成门面。莺啼舌怯,真情儿另有相思。吃残蝴蝶面,借你罗筛。醉倒杏花村,劳君卖酒。
众客验红已毕,把翟员外罚了三大碗,说他无情太甚。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,赏了巫云。这里连住了三宿,银瓶只推来了月水,就退入内阁,再不出来。等着玉卿去了。
正是东园载酒西园醉,捕尽枇杷一树金。
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二回 留高僧善士参禅 逢故主义仆得信
休话喧哗事事难,山翁只合住深山。
数声清磬是非外,一个闲人天地间。
云破月来花簇簇,草香溪静水潺潺。
无人肯与群公道,严柱高枝正好攀。
单表那月娘因好佛法,怀胎时就讲经听道。后来生下孝哥,就有些胎教,因此天戒不吃荤腥。时常敬奉菩萨。从四五岁,偏要买个泥佛来烧香,也学着和尚们,行那五体投地的拜佛。闲常去把土泥做个宝塔玩耍,偷把月娘的数珠,带着念佛,月娘小玉常笑他,道是个和尚托生的。那知他实实地做了和尚,在观音堂出家,虽是大乱,母子拆散,被应伯爵掠卖,原是他命里该成道。不遇了大难,谁肯把儿子送入空门。
单表他八岁为僧,遇着长老收留为徒弟,起个法名叫了空。这长老不是别人,就是吴月娘那一年上泰山烧香,遇见的雪涧禅师。曾慧眼观见孝哥,是罗汉一转,后日该主持正觉,化他出家。月娘曾许口为愿,因此雪涧禅师,乞化到此庵中,接待孝哥,一住了五年,才得遇合。这是西来大事,因缘不同小可。自那日收了空为僧,就教他念经识字,拜佛焚香,到了三年已外,了空经法俱解,教典全通,教他习学戒行,或是村市乞化,挑柴扫粪,灌菜汲水,开地锄田,了空年幼虽小,随力苦行,欢喜受教。这雪涧禅师就知他是内外圆通戒慧具足的一个罗汉善果。后因金兵劫杀,观音堂在大路旁,不得习净,就领着了空习学行脚。行脚一年,了空因念母亲月娘,没有信息,未知乱后生死存亡,虽是出家,不可忘母,要拜别师父,回清河县来探信,就如目莲救母一般,不尽人伦,怎能成道。雪涧禅师因了空年纪,今才十二岁,如何出得门,只得再回锡杖,使了空担负衣,一路又到本庵。那知大兵屡过,烧得大殿皆空,把一尊大士,风雨淋浸,蓬蒿二尺余深,成了一片荒地。可怜:
瓦砾推残。香炉欹倒。大佛头燕子衔泥,好似雪山果。灌顶菩萨,面野鸟啄粉。谁言紫竹任逍遥,路傍野菊徒空花,墙下葛藤盘夜露。
那城东有一善居士王杏庵,专好行善济人,修桥建寺。他因舍了地与薛姑子建毗卢庵,梅檀佛的功果未成,经着大乱,这些尼僧支持不住,薛姑子死后,妙趣妙凤俱各处散了,香火全无,又招不出个僧来。那日雪涧禅师和了空挑着衣,到他门首化斋,王杏庵正在门首,见禅师双目垂雪,一顶圆光,领着个小头陀,赤脚挑着经担蒲团衣钵,来得有些道气,就请进客厅备斋,问道:“禅师自何方来?”禅师道:“无来无去不定何方。”王杏庵见长老说话不俗,有些来历。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饭,两个大油饼,四碟小菜,甚是精洁。禅师盘膝坐于蒲团之上,二人用毕,又是苦茶净口。正待问讯作别,王杏庵请问佛法从何入门,雪涧长老合掌当胸而说法。曰:“凡学佛者,先参戒定慧三学:
“一受持戒法。迷心为惑,动虑成业,由业感报,生死无穷。
二受持定法。欲除苦果,先除苦因,业分善恶,无功起灭。
三受持慧法。尘去镜明,天空自照,业尽惑除,情忘性显。”
长老说三学已毕。居士又问何为四变,雪涧禅师又为合掌而说法。曰:“释氏之门,以众生广度,为报佛恩而说四变:
“一佛之慈悲。变众生之暴恶。一佛之喜舍。变众生之贪吝。
一佛之平等。变众生之冤亲。一佛之忍辱。变众生之嗔害。”
长老说四变已毕。居士又问何为渐次。长老说曰:“从渐入顿,从次入圆,功到自成,瓜熟蒂落。”又问何为四断。
“不去淫断。一切清净种。不去酒断。一切智慧种。
不去盗断。一切福德种。不去杀断。一切慈悲种。”
长老说四断已毕。居士又问何为坐禅。长老合掌而又说偈曰:
“心光虚映,体绝偏圆。金波匝匝,动寂常禅。念起念灭,不用止绝。任运滔滔,何曾起灭。起灭既望,现大迦叶。坐卧住行,未常闲歇,禅何不坐,坐何不禅。了得如是,是号坐禅。”
长老说坐禅已坐。居士又问何为心观。长老合掌而说心观曰:
“楞严云:‘诸法所生,惟心所现。一切因果,世界微尘。因心成体,欲言心有。如箜篌声,求不可见。欲言心无,如箜篌声。禅定即响,不有不无。’妙在其中。”
又说偈曰:“诸佛从心得解脱,心者清净名无。五道鲜洁不受色,有解此者成大道。”
长老说法已毕。居士五体投地。愿拜弟子受戒。因说此处有一毗卢庵,自经兵火,无人居住,情愿留师供养,就在村前大树林边,请老禅师随喜。这雪涧长老,仗锡前行,了空后随,出了村不上半里地,果然一座草庵。但见:山门倒锁有云封,香积荒残无月照。王杏庵取锁匙开了门,只见前殿韦驮,中殿毗卢佛,檀香像还没完工,前厨后园,菜畦井水,十分方便。虽方丈烧毁尚可整理。王杏庵说,如果弟子有缘,老师肯住,情愿把家财舍了。修完佛事,向佛前韦驮灶神参拜了。居士又替长老问讯皈依,也是了空的旧愿,月娘舍了那一百八颗胡珠在此,该了此善缘,自然佛力护持,韦驮接引,还来毗卢庵修行。这王杏庵传起旧日檀越众善男信女,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。那旧日住的妙趣,因庵上无人往城里王姑子庵去了,正愁无人看守佛事,一闻此信,大家送米面油薪。又招了一个道人做火头。这长老和了空,不消三日,打扫前后,洁净如新。开园种菜,扫地焚香,闲来和了空讲法传宗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