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屋梦

  月娘原不知是翟云峰,只得出来相见。云峰行礼拜谢,因问月娘何事到此。月娘眼泪双垂,因说系清河县千户西门庆妻吴氏,自先夫死后,止有一子,因遇乱分离,闻说掳在东京,一路寻来,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,就如母子相似,同居年余,今日他老人家抛撒去了,怎么不痛。如今夫人既去世,我是个外路妇人,也不好在此久住,只得别寻去路,又没个男人,如何回的去。说着,落泪如雨。云峰闻言已毕,上前深深一揖道:“老盟嫂,不知我就是翟云峰。当初西门亲家在世,俺两人如亲兄弟,义比雷陈。怎么知道今日老嫂你流落到此地。既然相遇,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,今晚便使人接过去那边住着。”月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,上前又谢了。云峰一揖回去。到了家中,和老婆说了一遍,他甚是惨。说:“这等一个富家,如今妻离子散,在个寺里吃粥。你使迎儿先去看了,再自己去迎他来家住几日。送他回去,得个伴才好,只找不出这个伴来。”翟云峰极有道理,打扫一个院子,一间净房,安置月娘不提。
  却说月娘见了云峰,不免喜出望外。和小玉商议说道:“只怕他是京师人,做个虚体面,如肯来照顾就好了。”小玉道:“如今人有良心的少。一个应二花子,日日受咱的恩,到了难中,还不肯借出一个钱买个馍馍给孝哥吃。休说人生面不熟的,一个京里人,当初韩道国家闺女,结的是乾亲家,如今小爱姐回去另嫁了,和咱什么着急的亲。”一言未尽,只见一个盘头的丫头,捧着一盒子大米,又是一盘点心、一盘豆腐干。进来给月娘磕下头去道:“俺奶奶待来看大奶奶,天晚了,明日使轿子接过去。”月娘忙忙的收了。赏了他五十个钱。说:“多多拜上。”丫头去了。明日云峰的娘子坐了一顶小轿,又抬了一顶空轿来接月娘。进的寺来,先使丫头来说,月娘迎了出去。见翟云峰娘子四十余岁,白净面皮,腰粗背厚,胖大身体。上穿着天蓝云缎衫子,下系白绫拖地锦裙子,两只小小鞋儿,说的一口京话,满面和气。进来讨毡要行礼,月娘不肯,平拜了。小玉前头问长老讨了茶来吃了,即时请月娘同行。亲家长,亲家短,一似熟了几时的一般。月娘只得去谢了长老,同小玉上轿往翟云峰家来。云峰在门首迎候进去,作了揖道:“亲家只管放心住,我一边去找公子的信,一边打探有上临清的船,好送你回去。只要个伴去,我才放心,不然我就使人送,也不打紧。”月娘千恩万谢。云峰不好相陪,辞别出外而去。有诗赞云峰义气:
  莫道长林霜雪深,一枝犹有岁寒心。
  平原好客知谁是,多半悠悠行路金。
  翟大姐和月娘吃了茶,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。知道月娘吃斋,两碟甜食,米糖粘的茶叶,两碟细果,龙眼核桃。大娘子使筷送过来,月娘也没动,就是四大碗素菜,一碗油醋烧的白菜,一碟酱炮面斤,一碟油的水茄,一碟炒香椿,两盘油饷卷子,又是两大碗蒸的粳米饭,一道粉汤。月娘吃了饭,小玉自去厨炕上吃去了。饭毕,大娘子让月娘子过东屋后,一个独院子,三间正房,一个葡萄架子,好不清雅。铺设的桌椅床褥,件件俱有。月娘看看翟云峰家光景:
  宅院儿不大不小,还有富贵家风。器皿儿有旧有新,多是乱离置买。水山虽倒,门前车马尚峥嵘;绵力犹存,眼底人情多朴厚。虽然仆役权门使,犹胜衣冠陌路人。
  月娘每日与翟大娘说些闲话,才问道韩家孩子,为甚么着他回去了。翟大娘笑道:“亲家,你还不知道这丫头,一家没个有良心的。他爹因没儿寻妾,托着亲家送将来,抬举他的金钏钗环,四季衣服,大皮箱盛着。因他老子来京投托,他爷连忙拿出五百两银子,着他开个银铺。不想因宅理老爷,有了本参着贬了。他知道俺家有了事,就拐银子和女儿连夜去了。那件待他不好来。”月娘说遇见他在金兵的船上,和他娘在一处。翟大娘道:“这人终不得好,一处无恩,百处无恩。就是金兵,也是个人,将来还作下了这里。”
  闲话不提。却说翟云峰忽闻的宗元帅文书到京,要张邦昌上江南,请孟太后和这大小宫人,并宫中器皿都要上船,大船以外,少说也得百十只中号船。翟云峰想了想,和船家讲了舱口,不拘那个船上,送月娘到临清。离家百余里,就是他家清河县了;又是官船妇女,极有体面。再没有这个机会了,忙来和月娘商议。月娘恨不得一步到家,找寻孝哥的信。忙忙谢了,翟云峰原有体面,又历练事体,就和管船太监说明,在第十二只宫人船上,给了一个舱,连米都是艄公的,做了五两银子。月娘还有几根簪子,这一向也盘费了许多。取出两个金戒指,重五钱,金顶簪二枝,重九钱。叫翟云峰去打发船钱。翟云峰那里肯收。道:“小弟说穷了,也还雇的起个舱。着你使钱,不如我不管了。”月娘只得收回。
  到了临行之日,摆了一桌素菜;与吴月娘换了一身细绢素衣,小玉换了布袄;送上了十两雪花纹银。翟大娘子亲送到月娘船上。千恩万谢,洒泪而别。宫人上完了船,等太后的座船到了,才随后次第而行,如鱼贯相似。张邦昌的大官船,吹打放炮,押后紧随。月娘去了半月,离临清三百余里,忽然来报,金兵从山东济南破城了,来临清要截取太后宫人的船。吓的艄公不敢前进,就从小河口有一条湖水通淮河,改了路,不走临清,上宿迁溧阳一路而去。这月娘又不敢上岸,怕遇金兵,只得随船南去,再作商议。正是风飘蓬转随南北,人似鸿飞少信音。
  按下月娘南去不提,却说玳安自西门庆托梦,说是月娘在东京给孤寺。要来京找寻,又到薛姑庵里问信,留了话。那聋婆子听了,口说玳安起了身,其实玳安各处探问,还没起身。及至月娘行后,又到庵里去找,聋婆子又说月娘妙趣一路去东京找你去了。这玳安才往东京一路而来。正是茫茫大路,密密人烟,哪里去问。玳安真是个义仆,若是别人,有了那宅子里五百两银子,那里成不得人家,还来寻那主母做甚么。
  离临清去了几日。正行间,忽见金兵河上掳人,玳安走的又困又乏,那里去躲。说不及话,被番兵赶上,叫他跟马,不敢不跟。他心里安排到夜间走了罢,不料夜间和拿的这些蛮子,一条链拴着,交给一个头上人。若去了一人,那十人俱死。因此走不脱。到了天明,只见一个番将,坐在帐中点名,打扮的好不齐整。玳安看了看,不是别人,这不是韩二捣鬼么。他做了贼,几时又投了金兵,做了将官?心里又喜又怕。喜的是撞着熟人,不肯掳了我去,说的他心软了,必然放我。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,和他做贼,我半路里走了,他又撞着我,一时怒了杀我,可怎么处。正自寻思,把头扭着,只推着不见。那韩二早认的他了,笑道:“你不是玳安么。”玳安忙陪笑跪下道:“我又来央及你了。我因俺家主子没有信,我怕你留我,才偷走了。如今主子在东京,要去接他,你千万看些旧情。”韩二故意道:“我好好留你入伙,要依我说,如今做官了,你自己去了,今日又落在我手里。”把牙咬着道:“拿去杀了罢。”吓的玳安磕头没命只叫:“韩爷饶命罢,千万看俺韩大婶子面上,他老人家从来待的我好。”只这一句,韩二忍不住嗤的笑了。跳起来道:“你道不害怕,怎么就是这个嘴脸。”一把扯起来道:“我哄你哩。”吓的玳安只管笑起来。韩二拿了一壶酒,一块羊肉给他吃,那里吃得下去。玳安才和韩二说,他因月娘孝哥不见了,找了一年,才有了信,在东京给孤寺里,如今要去接他去。不为这主人的旧恩,那里不是吃饭处,我还求不出你这引进来。韩二听了点头说:“你还是个好人,这也不枉了西门官人养你一场,我拥撮你去罢。”即向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来,有四两多重,送与玳安。道:“你往东南去,怕明日打围,别人撞着你,再不能勾脱身了。”玳安才谢了,把羊酒吃毕,如游鱼脱网,抱头而去。
  不一日到了东京,问了给孤寺,长老说月娘在翟云峰家接了去。又到云峰家问信,他认的玳安,连忙待了酒饭,才说:“月娘去了一月有余上临清下船,你快去赶。”这玳安长叹了一声,只得且出东京,奔回旧路。正是:北斗星稀,水底连天十四点。南风云杳,月中带影一双飞。
  未知玳安赶上月娘,何处相见。
  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一回 翟员外大撒买花钱 郑玉卿稳吃新红酒
  [沁圆春]词
  火宅牵缠,夜去明来早晚无休、奈今日不知明日事,波波劫劫、有甚来由。人世风灯、草头珠露,几日伤心眼泪流。不坚久,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沤,休休闻,早回头,把往日风流一笔勾。但粗衣淡饭随缘度日,任人笑我,我又何求。限到头来论不得贫富,着甚干忙,日夜忧。劝少年把家园弃了。海上来游。
  且说郑玉卿因来替翟员外接提亲送礼,和李师师勾上搭了。半夜又到银瓶卧房。偷采新花,二人誓结同心,无人知觉,依旧宿在书房。天明洗面整衣,悄悄而去,回复翟员外的话。
  到了他家,还不曾起来,在前厅坐着,翟员外忙披衣而出道:“你来的恁早,是在巢窝里婊子家宿来?”玉卿摇头道:“我如今还干这营生,也不是人了。来替你报喜信儿,你先说把甚么谢我,翟员外笑道:“那事有几分了,等我去梳了头来”。一面吩咐小厮们安排好早饭,和你郑大爷吃,笑着进去了。待不多时,翟员外打扮新服,摇摆出来,甚是鲜明,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绉纱直裰,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,头上乌纱方帻,漏出那赤金龙头簪儿,巾上斜个琥珀汉块,薰的香扑鼻。与玉卿作了揖谢了,小厮排下八仙桌儿,吃过一杯松子仁茶,就是小金钟牙筷儿一副手匝,无非是南果糖食,鸡鹅鸭卵,鲥鱼海蟹,件件精致。酒过数巡,就问起往李师师家送礼的事来,玉卿道:“你且吃一大杯,我才肯说哩。”即取过一个茶杯,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,那酒又香又辣,翟员外一饮而尽。笑着道:“你可说了罢。”玉卿道:“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,谁知这等顺溜,也是哥的喜事临门,该是因缘撮凑,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,我才把哥的门第家道,人材名望,件件夸赞了一遍,李师师起初全不吐口,又是五千两,三千两,一味海说,依他说的也有些正理,他道:‘我如今四十的人了,没儿没女,只这一个女儿,比我亲生不同,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。一般名说是嫁了女儿,讲些财礼,只是傍人体面好看,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,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,日后我老了,这几个丫头嫁了,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,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,还待那里去不,我成如今自皇上曾亲幸过几番,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,人也不敢娶我。就终老在这个门里,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,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,虽没进宫,也是有名器的女儿,比不得泛梳笼人家个粉头,只我这个女儿,姿色才貌,文墨丝弦,件件精通,就是苏杭两京,娶这个瘦马,也得一二千金。休说我这一分家事,不要穿戴的金珠宝石,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二三万金,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,只好替他收了叫人好看罢了。’”说到此处,玉卿不言了,使眼看翟员外,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,全动不的了,只把眼儿瞪着,沉吟了半晌道:“他说的也有理,如今可怎么样?”玉卿把嘴咂了两咂,道:“依小弟说,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,这李师师身子和家事,连银瓶他总要寻一个好主,就要上上下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个人,少说也值几万银子,一棒打着两个鸳鸯,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,连他都嫁在里头,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,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,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,虽把银子幌幌眼,少不得还是咱的,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志诚,比不的串巢窝的浪荡子弟。他就喜的极了,看着小弟眼里酸酸的,说道:‘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个安身的去处,当初朝廷在日,还有这体面,今日不知明日事,但得小弟成了亲,我也就要全家去过日子,图下半世的快活。’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,他不十分要嫁,还不肯说出这话来,哥你再自己酌量,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,难道你那快活时,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,肯着小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。”说着跳起来,这翟员外着实打了一下,玉卿故意的跑。
  说不多时,翟员外催饭来,撤了手盒,就是一碟烧的稀烂猪蹄,一碗麻菇小炒的笋鸡,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,一碗烧的鸡子膏,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,一碗生砍小炒大螃蟹,两盘蒸酥果馅,俱用大官窑玉色御膳碗,是新出窑的,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儿,两个家僮不住添换。饭罢,茶漱了口。这翟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,不住的在厅台上来回乱走。玉卿又道:“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,咱好回他话去,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?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。”说着翟员外也不答应,绕院子乱走一回,翟员外道:“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。”玉卿道:“哥,你嫖一世,还等人说,你风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小弟口,估估他这家人家,可是轻开口的,到不如推件事早早辞了罢。”员外笑了笑,摇一摇头,往院子里又乱走,全不言语了。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坡来,翟员外又转回去了,把玉卿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,道:“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。”玉卿笑道:“小弟愚见,这样大眼的科子,骗过朝廷的人,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,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,他也得千金的陪送,咱就费了些,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贴出来不难。”翟员外忙道:“怎么样倒贴出来。”玉卿道:“等下了礼,成了亲,你说要娶回家去,他定然不肯,你就依着他说,放在他家里,少不得你是女婿,他是丈母,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侍你,你这些饭食茶水,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承管待,就小弟们到了,少不得他供给一年半载。和银瓶熟了,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,这李师师错算了,枉是,积年若是小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,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,弄犯了这老鸨,随着我手转,她连身子都属了我的,甚么一千二千两,都要贴出来,才罢。”几句话说的翟员外眉花眼笑肉麻起来道:“你说的中听只怕小弟没有这个造化。”玉卿又道:“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,平白得人三五万家事和两个美人,这是件小可的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