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屋梦

  却说银瓶见师师送玉卿书房去宿,早知其意。悄悄上那阁子上,把灯吹灭。在那窗眼里,映着月偷看师师送玉卿而去,心中也有些动情。女儿家没受这个滋味,只为玉卿吹箫点板,勾搭了几番。倒叫李妈先收在手里,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,连衣而卧,心窝里乱跳。又不知说的翟员外何等样儿人,怎么得象郑玉卿一半也罢了。
  再说师师睡到四更,酒醒力倦,起来净手。见玉卿睡的鼾鼾的,一身雪白皮肤,和个女儿一般,着实爱他。拍拍叫醒道:“你自己睡罢,我到后房里去。天明了,丫头们看着不好看,倒是干娘把干儿耍了。你往后常来走走,外人那里知道。”连忙取了床上的锦被,又替他盖了去讫。谁知道这玉卿乖贼,一心看上银瓶,倒不料师师先把我来奸了。虽然有趣,还不知银瓶一朵鲜花,又是甚么滋味。听了听正还四更,正月里天短夜长。这小官跳起来,穿件袄子,装去净手,角门全不曾关。院子静悄悄,人都睡熟了,一直走过东厢那银瓶的小阁子来,轻轻启户,看那月色透过纱窗,照见银瓶倚枕而卧。上前一把按下,那银瓶故意惺眼胧,扭了两扭,也就不言语了。正是:
  蝶粉初开,莺黄未褪。颤巍巍花朵,何曾经雨打风吹;密匝匝云丛,略带些水香花气。初入桃源,溪转峰回就认路;深探花涧,波明石动欲迷津。此处不由自家知痛痒,直教鳅入菱窝,到来随地任浮沉。直似鱼游春水,暮雨乍开三峡梦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
  银瓶新破娇红,玉卿不敢久恋。只得扶起,鬓乱腰松,走下床来。全立不住脚,玉卿抱起来,十分亲热。银瓶忽泪下道:“哥哥,你有心,奴有意,只怕不得做长远夫妻,我又被你采去新红,日后如何好?”玉卿笑道:“姐姐放心。今日寻的这个主儿,全是个死蠢货,把你不要过他家去,只在这里和包月的一样。昨日妈妈又收了我,做他拄拐,咱两个如鱼似水,夜去明来。叫那翟员外打着个幌子,咱快活到了几年,再做商议。这天下大乱,有了咱一对夫妻,那里不是过日子处。”银瓶说:“你既有实心,和你月下赌誓。”于是推开楼窗,双双跪倒道:“月光菩萨,我两人有一个负心的,就死千万刀剑之下。”赌誓已完,玉卿还要亲热,银瓶害怕不肯,许下改日再来罢。不知后来翟员外与银瓶结婚如何,有分教:月老捡书,添上几层离恨谱;风流续债,还他半世负心盟。
  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十九回 宋宗泽单骑收东京 张邦昌伏法赴西市
  发枯身老任浮沉,凄雨秋风好苦吟。
  新事向人堪结舌,残书开卷但伤心。
  汴宫花石成烟雨,汉代江山自古今。
  跃马卧龙终草草,拍床不渡泪沾襟。
  却说宋朝靖康之变,金人竟虏二帝北去。高宗渡江,改元建炎年号。这河北东京百姓,掳劫屠杀,去了一半。谁肯顺了金人那张邦昌的乱命,或是哨聚山林,保收村落;千百为群,与金人对杀。那粘没喝大军撤回,止存了一营金兵,往来河下掳掠。这些百姓,立起大营来,各尊出一个头目,远近相连,不下几百营。先前还怕金兵的连环甲马,如今一味野战,只用大木棍棒,连盔带甲,打下马来。或用大斧,专砍马腿,使水湿透绵袄为甲,箭不能伤,使长钩勾住,拖下马来,打个稀烂。弄的金兵不敢过河。
  这些百姓胆越大了,从东京沿河一带,都扎了寨;陷马坑和鹿角排满了。不听张邦昌的号令,俱扯起大宋建炎年号的旗来。又有山东梁山泊招安后散了的喽,河北王庆旧日草寇,凑成了一百余万的人马,豪杰响应,只不得一个主将,无所统一。
  那时高宗在建康,都御史赵鼎特上一本,荐了副元帅宗泽。因屡屡战败金人,连奏了七捷。手下名将强兵,还有三万余人,使他留守东京。给张邦昌一道旨意,连请孟太后入朝见驾。这宗泽自金人图汴,同康王统兵入卫,久负重名,一片忠心。也就是后汉的孔明,唐朝的郭汾阳了。建炎二年七月奉了旨,即日上路,把前军分遣各路防守,自己只落得老弱军不上一万。这汴梁城大,如何战守,何况这汴河远近城堡有百十处,尽被金人拆毁,从何整顿。无兵无饷,民逃地荒,真是无可措手。高宗又被汪黄二人,吓的往南赶到浙江,还要下海,也是个孤主。分明把汴梁弃于度外,就是请兵请饷,也是无米之炊。
  当日同事有都统制曲端,是个名将。与宗元帅一力同心,誓要报国复仇,迎回二帝。两人商议说,东京搜括已空,城外人民逃尽,略有身家的,俱投入士贼结寨。从着河北太行山的大寇王善,不下一百余万,又不能征服他;如今外防金兵,内防山寇,孤立一城,在众围之中;又少粮草,又无救援。此兵法所忌,怎敢轻进。宗元帅沉吟一会,忽然大喜。同曲统制说:“我的兵饷俱有了。烦将军领军先到汴梁,宣了旨意,使张邦昌奉孟娘娘回朝。我只要一百匹人马相随,自有调度。”那曲端再问,宗元帅笑而不言。屯营下帐,次日曲统制领兵去了不提。
  这宗元帅见一带河边。立的屯堡,甚是坚壮,各有旗,上写建炎年号,就知人心不肯忘宋,各怀忠义之心。只此百万士寇,若肯降服,就是百万精兵。立下屯田,各有防地,不强我另去招兵买马。心中计算已定。作招兵檄书一道,先使人四下飞传,把那东京留守元帅的大旗,使一人前导,只使百骑后随,俱是轻裘软带,不用兵甲,往太行山一路,穿营而去。但见山势好凶:
  连燕带赵,接岱分嵩。居天下之中央,控四方之要地。山势蜿蜒走游龙,峰峦出没;林麓弯环如伏蟒,草树阴深。千重紫翠。藏的刽子手吃胆剜心;百里烟云,隐着吃人鬼青头红发。但寻常舂碓油铛。打人为粮,全似剥生的朱粲;但行动刀山剑树,婴儿贯槊。不让赤地麻胡。逍遥乱世恶魔君,打荡乾坤真太岁。
  却说这太行山大寇王善,原系秀士出身,因欠蔡京小总管李安的债,被他扯衣面辱,后来他把李安杀了,投上梁山泊。因宋江受了招安,他却同着些喽不愿去的,来河北和王庆入伙。坐第二把交椅,占了太行山大寨。这时王庆死了。见金人围汴,二帝北狩,因此连合河北山东豪杰,四方响应,有二百万人马。各府有一大头目,州县村镇俱有小头目,立了,传箭为号,把金兵杀的全不敢过河。这王善常有报国忠心,只不得遇道路。那日营中正坐,见有报来说宗元帅亲自招安。先送上檄文一看:
  大宗建炎二年七月,钦差提调山东河北军马宣抚防御、知开封府事、兼留守东京大元帅宗。为普天同愤,合力剿贼,乘时建功,立膺爵赏事。切照金人肆虐,蹂我社稷,二帝北辕,万姓切齿,此臣子不共戴天之仇,实英雄一举封侯之会也。本镇三战河北,王彦挫其前锋,再进河东,刘衍擒其酋长。敌之虚实,已在目中,当国家之再造,非一木之能支。今见两河、三晋、山东、山西,虽寇骑纷纭,豪杰连络,众心成城,不下百万。倘念我祖宗之栉沐,不忘天地之同仇,或据田横之岛,各怀鲁连之愤,义旗所指,何敌不推?同心所攻,何怨不雪?本镇亲奉谕旨,面赐虚衔,凡属首领之大小,各安品级之尊卑。倘有奇才,擢以不次;前所迫勒,一概赦豁。犹恐傍徨岐路,坐失事机。本镇单骑入营,面颁赏典,沥血披诚,各宜鼓励特檄。
  王善看毕,传令大小头目,人人奋激。
  即时忠义堂上,鸣起聚义的鼓来,披挂整齐,迎接宗老爷。不多时,只见宗元帅的帅字旗先到营前。下了马,这王善率领营将二百余员,俱盔甲鲜明,在路旁跪接。只见宗元帅纶巾野服,率领的家将,俱是轻裘短剑,缓缓而来。将到面前,宗元帅下马,把王善扶起。说:“有劳将军远接,真英雄也。”叫王善上马,紧挨马尾而行。到了大寨,王善把交椅公案,安在正中,纳头便拜。说山野小人,一时犯法,不敢下山,屯聚多年又不能替朝廷出力,致令金人内犯,虏了二帝,不能救援,在此苟延性命,不料今日得见天日。言毕放声大哭。宗元帅道:“我国家因朝中用了六贼,致令民不安业。失身为盗,原不得已。今日将军肯同心杀贼,以此百万之师,可以直捣北庭,救回二帝。成了千秋名节,又受了封侯之赏,因何把这等一个英雄,付之草野?总因国家不能用人,以致流落。”说毕,涕泣不绝。
  这营中大小头目,并这些土贼们,人人泪下,个个思忠。都说道早有宗老爷这样好人,我们不替朝廷出力,谁肯做这草寇。俱一齐投顺,受了招安。把王善面给金牌印札,受了统制之职。以下都监团练千百户人等,共分了有五百张部札,银牌五百余面。一时间众军欢声如雷,大开筵宴,大吹大擂,留宗元帅三日。打点行装,王善领十万人马,随元帅同上东京留守。宗元帅细看王善的册籍,远近不一,足有百万。还有山东河北三十二团营,八十五小营,不在其内。就发了几路文书,使王善家将,各给令箭,俱归东京标下,分守防地。各营屯种,收粮充饷;上本与朝廷免征;把这山寨所积金银,即以养兵。向汴梁进发不提。
  且说曲端已到东京,张邦昌接了旨。次日一只大座船,请孟娘娘坐朝銮驾,把宫人俱送上江南,百十余船。那邦昌说他让了皇帝,不肯僭位,是古来第一个忠臣,定是封王封公。扬扬得意,一路上鼓乐喧天而去。那日曲端差人打探元帅上太行山的信息,有说道王贼不可招的,势大人多,招安了那有钱粮养他;有说道不该深入虎穴,恐贼心难测,就是降了,日后还要反叛。纷纷众说不一。不二日只见十万人马,扎着大营,遮天映日的旗,漫山幕领的队伍,来的好不雄壮。当初金兵围汴,终日求和,那有这一个好汉来也不枉了。前哨离汴梁不远,扎下大营。还选了五千精兵,和王善一班首领,前后扎队,随宗元帅进城。那些百姓簟食壶浆,在路旁观看。才知道宗元帅不烦一兵一饷,单骑上太行山收了雄兵百万。把那金人吓的离河退了三百里。后人有诗赞宗泽好处:
  出师二表悲诸葛,退敌单骑说令公。
  全身果可称明哲,授命何尝尽暗庸。
  自是头颅人爱惜,千秋顽懦笑孤忠。
  这里宗元帅上了疏,荐了曲端为大将,登坛拜了印授。王彦章、刘骑、岳飞、杨进、等一班名将,俱在麾下。立了二十四个连珠大寨。一千二百辆战车,沿河两岸,俱是旌旗。一面开屯,一面战守,把失去城池,渐渐恢复。杀的金人远避,不敢窥河。屡屡上本请高宗回汴,被奸臣所阻,这山东河北豪杰,专等渡河大举,指日可复中原。
  却说张邦昌同孟太后面了高宗,升邦昌为侍郎。后来李纲上本,考劫顺贼三案,把邦昌贬往潭州。因中秋夜入宫僭卧龙床。与华国夫人奸事,早被孟娘娘奏知。高宗大怒,先把李夫人诏送宫狱勘问。那李夫人怎受的刑罚,又有当日在傍的宫人面证,只得实实说出,因供了半臂通奸的口词。宫中刑罚甚严,不比外边刑罚,把一个娇滴滴美人,用铁烙火烘,炙成了一段香灰。可怜明眸皓齿今安在,暮雨朝云何处眠。有诗为证:
  玉面桃花粉黛香,当初错爱楚襄王。
  一朝骨烬尘灰冷,云雨巫山枉断肠。
  张邦昌已贬潭州,即时着锦衣卫官,用木笼盛了,扭械而来。原是实事,不用三问六招,只把当初伏事的宫人一对,邦昌供了口词。推上西市,钉上木椿,问了凌迟。这百姓们恨邦昌受金人伪命,都来争割他肉吃,这才是奸臣的结果。正是三窟徒存,不救围墙之祸。坞丧尽,难免噬脐之灾。
  且听下回分解。
  第二十回 翟云峰义送月娘 韩捣鬼路济玳安
  十年多难与君同,几处移家遂转蓬。
  白首相逢征战后,青春已过乱离中。
  行人杳杳看秋月,归马萧萧向北风。
  汴水楚云千万里,天涯此别恨何穷。
  却说吴月娘小玉,因寻孝哥到了东京。寄食在给孤寺,与蔡太夫人为伴,吃那些寺中米粥,不觉一年有余。妙趣打听着他师兄妙凤。已还俗嫁人去了,自己又回清河,只落得月娘在京。各处打探,并不见孝哥踪影,月娘几番要死,又怕孝哥还在,因此柔肠牵挂。待要回家,那得盘缠。况且没有妙趣领着,路上如何行走。因此愁成一病。正遇瘟疫大行,东京之人,十死七八。幸亏小玉捧汤捧水,过了一月,才得平复。那蔡夫人又病了,八十余岁的人,又没人服侍,月娘终日替他煎汤捧饭,倒像服侍公婆一般。可奈老人命寿已尽,到了半月以上,呜呼哀哉。
  这夫人生经宦地多荣贵。老死空门少子孙,一时间忙的个寺里长老心焦,沙弥步急。说道这夫人又无子女亲戚,棺郭衣衾,从何而来。忽然想起他家总管翟云峰,先同蔡太师流贬在江西,后来把他取回正法,翟云峰替他收葬完毕。因金人乱了东京,就投在张邦昌衙门里,做了个书办依旧体面起来。决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,快使人传与他知,必然来此照管。即使小和尚找到府前,问了他家,叫开门,云峰见个和尚,只说是化缘的,才待问他,只见他说蔡老爷家太太在寺里故了。这翟云峰虽久在权门,也还有些人心。即忙取出几两银子,带在身边,往寺里去。长老接着,细说一遍,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数年有余。到了延寿堂中,老夫人停在床头,穿着破布百纳的直裰,项下一串菩提子数珠,面色如生,如坐化的一样,不觉悲啼流泪。焚香叩拜已毕,取出十两银子,买口松板寿器。忙了二日,把太夫人送葬于寺后,待太平再回自家坟墓。到了送葬之时,见有妇女二人扶棺痛哭,翟云峰身披重孝,不及细问。丧事已毕,细问长老,蔡宅经此抄籍,全没亲戚在京,此是何人,哭得痛哀的好不急切。长老细说道,是前年有一清河县人,说是他丈夫旧日做过提刑千户,来此找寻儿子,不能回家,和老夫人在此作伴,已近二年了,因此悲痛。这翟云峰一听,说清河县提刑千户。就想到西门亲家是我好友。莫非有些来历?又不知大乱以后,他家消息如何。因请月娘出来,要面谢送丧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