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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屋梦
却说孟玉楼从那年嫁了李衙内,升了严州府,后来陈经济去拐骗他,被李通判将衙内赶回原籍真定府,因遇金兵大乱,不敢北回。后来李通判故了,只得在淮安府典了一处宅子住下,一乱三四年。孟玉楼生了一子,叫做安郎。不幸衙内去岁感了时症,五日而亡,止撇下玉楼和安郎。安郎年已五岁,因许下海州清风顶三官殿去还愿,赁了船在清江浦等候,那知天缘凑巧,月娘在此相遇,也是月娘平生贤惠,待众妾有恩,该受此一番接济,这都是他积德,绝处逢生。到了次日天晚,只见一顶小轿、一个丫头,骑着驴儿,孟二舅抱着安郎,从岸上来。这后生接着下了轿,搬上行李。玉楼进舱,下了前舱的帘子,天已昏黑,后舱使芦席隔断,彼此不得见。这月娘只道是秋水片帆孤雁宿,那知道月明千里故人来。
到了第二日,这小后生才和玉楼说:“这船上艄公又搭了两个妇人在舱后,不知是那里人,也要上山东去。”这玉楼也没言语。这船由清江浦闸口到了安东县,水又宽,风又大,扯不得纤,到了夜里大雨如倾盆一般,上边芦席湿透了,下边船板透水,把垫船的草都湿了。到了三更,点起灯来,妇女忙成了一块,只管往外舀水。这月娘后舱高叫:“小玉,起来看看包袱,休要漏湿了!”玉楼半夜闻声叫小玉,好像大娘的声音,早已把舱后芦席揭起,方才见面,忙叫:“大姐姐,你怎么来到这里?”月娘唬了一惊,细看方才认得是孟玉姐,不觉抱头大哭。正是:
世乱年荒逐乱蓬,佳人流落思无穷。繁华过眼容全改,儿女牵肠恨不同。海畔难期千里外,天涯重聚雨声中。谁言歧路愁归处,犹有孤云伴塞鸿。
玉楼和月娘哭罢多时,才问道:“怎么没有孝哥?”月娘听说,放声大哭,才把金兵进城,母子拆散,上东京找了二年不见,翟云峰家送我回临清,不料官船又不走临清,由黄河进了淮安,因此要趁船回山东去。姊妹们得遇着一处,这也是天幸了。月娘又问道:“玉姐因何穿孝?”玉楼才把李衙内父子俱亡的话说了一遍,叫了安郎来给月娘磕头。月娘一见,想起孝哥,泪如泉涌,想道:“有儿的没儿子,没儿的到有儿了。世上的事,那里想去?”这里姊妹同舱而宿。
不则一日,到了海州板浦口,月娘要雇船上山东去,玉楼苦留不肯住,恨不得一步到了家,找儿子的信,那顾得荒乱。使孟二舅先上岸去,问问山东的路,那店家说:“如今金兵得了济南府,立了刘豫为王,不日大兵南侵,休说是两个妇人,就是一队军,也不敢去。”说得月娘面面厮觑,一声儿不敢言语,只是揩泪。这孟二舅也在傍力劝。说道:“姐姐休错了主意。如今人家还往南躲荒,你两个少女嫩妇的,孤另另要走一、二千路,兵慌马乱,把身子保不住。今日遇见,就是一家了。回去那淮安城里,两个寡妇一处做伴,南北大路,少不得有东平府的人来往,捎信给玳安来接。你在这里,还只怕孝哥和玳安不知在那里找你哩。正是远的隔一千,近的隔一砖。将来母子相逢,和今日一样,一个船上,不着两下,还认不出来哩。”玉楼也劝月娘道:“他二舅说的是。不如咱一路进了香,回淮安去。等待安稳了,也常有山东人来往,先捎个信去也好。”月娘听了,无奈,只得依言道:“只是打搅了你。你如今也是一湾死水了。”玉楼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。想着那时同起同坐,一个锅吃饭,从来不曾错待了我。就是到了李家,也没忘了姐姐的恩。今日天叫相逢,着咱姊妹们做伴。这淮安湖嘴上,还有几间房子,每月讨着租银。公公和他爹的灵柩,寄在湖心寺。还有两顷水田,够咱姊妹们用的。只这等还寻不出个伴来。”说着,把船湾在黑风口里,过了海州城,一路上云台山,清风徐来,雇了两顶小轿,几个脚驴,孟二舅抱着安郎,早望见云台山三官大殿,好不巍峨,但见:
高峰突兀,巨海汪洋,黑风口浪卷千层雪。人渡孤帆,白石渡潮涌几家村。僧归古寺,倒座崖观音名刹,延福观元始天尊。苍松古柏,掩映金阙银台。瑶草琪花,惚恍蓬莱阆苑,南北磊古洞幽深。十八村贤人隐迹,四面灵山福地外,千家烟火蜃楼中。
这玉楼和月娘上得山来,先参了伽蓝,讨了脚力,上得南天门,只见密层层松竹云烟,仙人采药,老衲翻经,钟声香气,飘出林外,真是洞天福地。上的大殿高台,俱白玉石柱,雕作盘龙法身,高大有三丈余高,前后两层回廊围绕,经楼香阁,高出云霄。二人不敢抬头,拜毕,焚了香纸。玉楼道:“请姐姐讨签。”月娘捧签筒在手,暗暗祝诵:“若是母子再得相逢,求个上上!”跪下才摇一摇,早有一签跳在地下,小玉拾起来,是上上十一签:
“君是人间最吉人,由来阴德可通神。明珠会合终须有,紫竹滩头一问津。”
孟玉楼也跪下讨一签,是中吉八十二签。两人谢了签,就有道人请去灵堂斋。饭已毕,捧过缘薄,求二位娘子布施,玉楼留了二两香资,不肯叫月娘另费。月娘不肯,留了五钱香资。随即辞了道人,来到山门口上轿,下山落船,一竟到淮上岸。月娘只得住在玉楼家中,使孟二舅常在外头打听孝哥和玳安消息。
未知何日相会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蒋竹山官星妙药 苗员外卖富投诚
尽道该休不肯休,能消几日下场头。
饥鸟饱食贪犹啄,浪蝶寻花舞更稠。
适口味多因作疾,快心事过渐成忧。
三回九折瞿塘险,安得滩滩历遍游。
且表俗语说:“无故而得千金。谓之不详。”多有暴富暴亡的,一似鬼神愚弄人一般。到了那拥着厚资,踞着高位,财大势大,只觉天上地下,独有他尊,谁看在他眼里。忽然冰山崩倒,如雪点洪炉,那坞金谷之富,一霎冰消,求做一个平安乞丐也不可得。总因气高胆大,福过灾生,因此这君子不轻受不义之财,不肯食无功之禄。不但沽名,也为远避些祸患。那小人如何舍得,所以个个不得长久。
单说这蒋竹山一个草头庸医,原因死里逃生。忽然遇见金兵,掳住要杀,全无生路,因搜出卖药的铁响虎撑来,知道是卖药医人,饶了不杀。先治好了斡离不的爱妾,又治好了金兀术四太子,一时封了挞官四品之职,即如中国武职游击将军一样。因此得宠,不离左右,替扬州盐商说情,又赏了一船盐,约有八百包。那时金兵初入中国,只道是官盐,没人去卖,赏了蒋蛮子,做卖药的资本罢。那知那汴梁行盐商的,因遇着大乱要逃回扬州,把本银暗打在盐包里,约有十万金银,那兀术那得知道,蒋竹山平白地得此天大财宝,那里想起。
从来说福从此起,祸也从此起。当时蒋竹山因赏了盐船,就在营里开了一座盐店,叫人发卖。先卖了头一层盐包,足得了四五百两银子。也是合该发迹,那日因家下没盐吃,抬了一包来,要倒在磁缸里,只听响了一声,险不把个磁缸打破了。原来盐里埋的都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,每包里十个,疾忙报与蒋竹山知道。又连夜取出几包来,都是一样,把元宝堆了两大垛,唬得个蒋蛮子又惊又喜,就放在船上不敢动了。若论正理,蒋竹山一个穷医生,要有些正道,就该想起这等大财,日后享受不起,照旧进奉与兀术太子,必然厚赏,还把他做个好人,从此得幸,加到大官,也是有的。这蒋竹山一个卖药的穷光棍,如何有此见识,喜得没天没地,便认做他是一个大财神,合该得此横财,白日黑夜,算计着要享用这十万银子。把旧婊子韩金钏儿,听见掳在营里,使了三百两银子赎将来做了浑家。又听的临清关上两个粉头弹唱得好,一个叫做李翠,一个叫做月娥,在蓝旗营里,也使了六百两银子买了来。一时间好马好鞍,前呼后拥,在家中吹弹歌舞,闹个不了。每日买大酒大肉,吹打做戏,赌的嫖的,都来帮他。满营里只道他卖了盐,得的官钱,那晓得他暗中一股大财。正是:
人生祸福在机缘,命也无凭数也偏。
谁信卫青还尚在,安知石崇送空船。
鸡虫得失原成幻,鱼鸟飞潜各自然。
唤醒塞翁成一梦,始终生死只空拳。
看官听说,这个“财”字,“贝”字旁边加个“才”字,分明是有才的人才享用得他,似这等穷人,只为无才,所以替那财主使唤,劳苦了一日,才挣得那两餐饱饭。这个“利”字,“禾”字旁边加个单刀,分明是有利的所在,就有人执刀伏在旁边一般。似那等贪心害理,有利不能享受,多有倾家丧命的,也是为个利字。“钱”字金旁加两个“戈”字,分明是有钱的人就有两层干戈在内,人所必争的一般。似那等小人,争长较短,打官司伤天理,也只为个钱不能舍。所以说万金之福,必有万金之才,才享的来,才保得住。如今小户人家,有上几贯浮财,不肯学好,就要心高胆大,不消几年,官司人命,盗贼水火,必到破家才住。也只因没这福量,或是得之不义,水里来还要水里去了。或是福量限定,三升的锅,容不下四升的米,也要滚将出来。因此这个银钱,有命是贪不来的,只是有这君子贤人,才晓得知命,省了多少心机。那小人行险冒死,求将利来,到底守不住,只落得一场好笑。那蒋竹山如何享得这等一个富贵,就是十万金银,叫他寻这一块乐地去享受。如今兵慌马乱,到处贼打火烧,也没有安身的去处。那宫室妻女,衣服饮食,能用得多少。可见这件东西,少也少不得,多也没用处,只有勤生俭用,安命乐天,极是便宜的。
却说蒋竹山自得了十万金银,一时用不尽,又不敢搬下船来,昼夜忧思,反加上了三件大病。第一件怕日久随营,没处安顿,被人知觉,禀到四太子营里,从前追出来,不是福,到是祸。第二件太子爷原说只赏这盐,还要这船载兵,不久要来封船,这些银子搁在那里堆垛。第三件这些营里将官们,个个知道蒋蛮子赏了许多官盐,大家要来抬几包去用,几番来取。蒋蛮子自己知道盐中有物,不敢送人。这些金兵只道悭吝,白白得了许多官盐,一包也不肯舍,常发狠要来抢些去,难道是你蒋蛮子用钱买的不成。因有此三件忧愁,弄出一件怪病来,像是气鼓,又像是酒胀,其腹彭彭虚胀起来。又有三个相厚的娇滴滴青楼,昼夜盘弄,那蒋蛮子有一件春方是金枪不倒,夜战十女的,只求一个海狗肾,要进与四太子,是无价之宝。那日就有一个医人找将来,要骗他的,你道是甚么东西?
草木名称腽肭脐,一雄能御一群妻。
才来水底同鱼戏,又到沙边似犬栖。
本性发阳能下壮,力堪纵欲使阴迷。
只是好色心无厌,借狗为人亦可悲。
原来这海狗肾出在东海登、胶、莱地方,一雄能御百个雌的,因此在群母狗中打不出个雄的来。况他灵怪多力,只在海岛中石上眠卧,再不肯上岸来,如何拿得他。因此那捕他的渔人,看那岛中有狗的踪迹,即便撒下密网长绳。套住他的脚手,使钉钩钩住,先尽他走个极力,把这绳上倒须钩,越扯越紧,渐渐扯到皮里,疼痛起来,然后用力一收,海狗护疼,慢慢拢将来,扯到岸上,那些百十个狗子都走下
海里去了。所以打的真狗断断得不着个雄的,只好将女装男,以真作假,骗他有十两银子,使油浸透,那里认去。又有两件假东西,可以当做真的。一样是海猫,比狗一样,只是嘴略平些。一样是海豹子,比狗一样,只是皮上有些花班。此二物极易得的,虽是真,却又不如狗的中用。总有真的,偏是假狗;有的真狗,又是个假。那医者急于取利,只得把那些阳起石海马、蛤蚧、肉苁蓉一般发阳热药齐齐做起,奉承那眠的老先生,略一举阳,就说是海上仙方,从此再不软了。那知此一服热药,便做西门庆的胡僧春方,久久力尽精竭,阳枯火虚,无不立死之理。
今日蒋蛮子得了这个假狗,如异宝一般,慌忙走入营来,见四太子在营里踢站在半边,不敢惊动。四太子见蒋蛮子进来,拿着一个黄油绢纸包着个甚么东西,打着番语问道:“甚么物件?”蒋蛮子跪下道:“是海狗肾,前番王爷要找来合药的,今日才寻得来。”原来金兵取了东京,得的妇女万千,恣情行乐,只要这个春药。今日见此至宝,如何不喜,就赏了一个大元宝,留他饮宴,打着紧急鼓儿顽耍。因说:“不日要往南攻打扬州,过了镇江,直取江南。闻说扬州富庶繁华,怕兵一到,发火烧坏了城池,先发一支大兵去,招抚那些盐商们,恐怕惊走。过江去,没人助我兵饷。”只这一句,把个蒋竹山提醒,也是他官星有助,即跪上说:“王爷如要招抚盐商,医官有一个绝好的相知是盐商苗员外,有百万之富,但得前去,叫他为内应,可省十万大兵。但小人不知用兵,只好做文官,须得一大将同往镇守,催办粮草,接济江南,才可进兵。”兀术大喜,即时申请金主,先把蒋竹山使领扬州都督之印,明日即发,“你同阿里海牙领
兵三万,从旱路同行。”兀术自和干离不一路攻打淮安,到瓜州会齐过江。蒋竹山磕头如捣蒜一般,谢了又谢,那盐船上十万银子才有了着落。
这些个忧愁病肿被喜气一冲,就如吃了一贴大黄汤,一时消散了。一出营来,传闻他升了扬州督抚,谁不尊敬。早有营中的南兵们,投见的手本,不下几千。那蒋竹山真是富贵一齐来,想了想:“这十万金银,随营南去,何等安当;一到扬州,不知还有盐商的多少珠宝,如此泼天之富,岂不是天送将来?”正是人心如此,天意不然,总是造化愚人,无所不至。这蒋竹山一面大弄起来,做的二品服色,蟒袍金带,执事旌旗,每家吃贺酒,大吹大打,金鼓喧天,准备点兵南下。那营中原有扬州兵丁,发了百十人先做奸细去,勾引盐商为内应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