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

  看官听说: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。武松身长八尺,一貌堂堂;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——不恁地,如何打得那个猛虎?【笔头有舌。】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,面目丑陋,头脑可笑;【只须四字已活画出。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,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三寸丁谷树皮。
  那清河县里,有一个大户人家,有个使女,【可见来历不正。】娘家姓潘,【姓潘妙,后又有姓潘人作对。】小名唤做金莲;【金莲二字藏下在此,为武松一篇大文十来卷书锁钥。】年方二十余岁,颇有些颜色。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,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,意下不肯依从。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,【不写作主母拈酸者,便于白与武大了,良工心苦,谁能知之。】却倒陪些房奁,不要武大一文钱,白白地嫁与他。【不因此句,武大又那讨钱来。】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,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,却来他家里薅恼。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,人物猥琐,不会风流;他倒无般不好,为头的爱偷汉子。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,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:“好一块羊肉,倒落在狗口里!”因此,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,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,每日仍旧挑卖炊饼。【仍旧妙,一似已说过者。】
  此日,正在县前做买卖。当下见了武松,武大道:“兄弟,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:‘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,姓武,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。’我也八分猜道是你,原来今日才得撞见。我且不做买卖,一同和你家去。”武松道:“哥哥,家在那里?”武大用手指道:“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。”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,【极表武二。】武大引著武松,转湾抹角,一迳望紫石街来。
  转过两个湾,来到一个茶坊间壁,【倒插而下,即狱庙间壁菜园一样文法。】武大叫一声“大嫂开门。”只见帘子开处,【帘子一。○一路便勤叙帘子。】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,【帘子二。】应道:“大哥,怎地半早便归?”武大道:“你的叔叔【四字不雅驯,然小家恒有之,却正用在此处,妙绝。】在这里,且来厮见。”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【细。】便出来道:“二哥,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。”武松揭起帘子,入进里面,与那妇人相见。武大说道:“大嫂,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。”【见夫妇两念诵已非一日。】那妇人叉手向前道:“叔叔万福。”【叔叔一。○凡叫过三十九遍叔叔,忽然改作你字,真欲绝倒人也。】武松道:“嫂嫂请坐。”武松当下推金山,倒玉柱,纳头便拜。【极表武二。】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,道:“叔叔,【叔叔二。】折杀奴家!”武松道:“嫂嫂受礼。”那妇人道:“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,【亦倒插入。】‘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,’要奴家同去看一看。不想去得迟了,赶不上,不曾看见。【可见不是不出闺门妇人。】原来却是叔叔。【叔叔三。】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。”【叔叔四。】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。那妇人看著武大,道:“我陪侍著叔叔坐地。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。”【两句二十字,却字字绝倒。○叔叔五,叔叔六。】武大应道:“最好。——二哥,你且坐一坐,我便来也。”武大下楼去了。
 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,自心里寻思道:“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,他又生得这般长大。我嫁得这等一个,也不枉了为人一世!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,三分像人,七分似鬼,我直恁地晦气!据著武松,大虫也吃他打倒了,他必然好气力。【便想到他好气力,绝倒。】说他又未曾婚娶,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?【二语连说,绝倒。】……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!……”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:“叔叔,【叔叔七。】来这里几日了?”【闲闲而起。】武松答道:“到此间十数日了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八。】在那里安歇?”【渐来。】武松道:“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九。】恁地时却不便当。”【渐来。】武松道:“独自一身,容易料理。早晚自有士兵服侍。”妇人道:“那等人服侍叔叔,【叔叔十。】怎地顾管得到。何不搬来一家里住?早晚要些汤水吃时,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,【叔叔十一。】不强似这伙腌臜人?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。”【辞令妙品。○叔叔十二。】武松道:“深谢嫂嫂。”【以上作一节。】那妇人道:“莫不别处有婶婶。可取来厮会也好。”【此下三节,自作一节。○承上叔叔搬来,急插入一句去:若有婶婶,亦可取来。不重婶婶有无,只图以婶婶二字,挑逗武二心动也。】武松道:“武二并不曾婚娶。”妇人又问道:“叔叔,【叔叔十三。】青春多少?”【急承上不曾婚娶,即接过云:青春多少?意谓岂可许大犹未近妇人耶?两句极似不相连属,逐件自问者,而独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动,真妙笔也。】武松道:“武二二十五岁。”那妇人道:“长奴三岁。【第一答并未婚娶,第二答已二十五岁矣。料定武二两语出口处,必已心动,便应声折到自己身上来,将叔嫂二人,并作四字,更无丝毫分得开去,灵心妙笔,一至于此。说至此四字,已是深谈矣,便只此一顿顿住,下别漾开去,再说闲话,妙绝。】叔叔,今番从那里来?”【又闲闲而起。○叔叔十四。】武松道:“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,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,不想却搬在这里。”那妇人道:“一言难尽!自从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被人欺负;清河县里住不得,搬来这里。若得叔叔这般雄壮,谁敢道个‘不’字!”【忽然斜穿去,表出心中相爱来。○叔叔十五。○用新妇得配参军故事。】武松道:“家兄从来本分,不似武二撒泼。”那妇人笑道:“怎地这般颠倒说!常言道:‘人无刚骨,安身不牢。’奴家平生快性,看不得这般‘三答不回头,四答和身转’的人。”【忽然又表出自己与武二一合相处来。○又作一节。】武松道:“家兄却不到得惹事,要嫂嫂忧心。”
 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,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,放在厨下,走上楼来,叫道:“大嫂,你下来安排。”那妇人应道:“你看那不晓事的!叔叔在这里坐地,却教我撇了下来!”【绝倒。○你看那不晓事嫂嫂,叔叔在这里坐地,却不肯撇了下来。○叔叔十六。】【眉批:一路叔叔之声多于嫂嫂,读之真欲绝倒。】武松道:“嫂嫂请自便。”那妇人道:“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,【又倒插出王干娘来。】只是这般不见便!”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,都搬上楼来,摆在桌上,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,随即烫酒上来。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,武松对席,武大打横。【坐得绝倒。○只一坐法,写武大浑沌,武二直性,妇人心邪,色色都有。】三个人坐下,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妇人拿起酒来,道:“叔叔,【叔叔十七。】休怪没甚管待,请酒一杯。”
  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。休这般说。”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,那里来管别事,那妇人笑容可掬,满口儿道:“叔叔,【叔叔十八。】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?”拣好的递将过来。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,只把做亲嫂嫂相待。【断一句。】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,惯会小意儿。【断一句。】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,那里会管待人。【也断一句。】那妇人吃了几杯酒,一双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看不过,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。【真好武松。○不恁么理会五字,传出圣贤心性来,便觉“禅心已作沾泥絮,不逐东风上下狂”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。】当日吃了十数杯酒,武松便起身。武大道:“二哥,再吃几杯了去。”武松道:“只好恁地,却又来望哥哥。”都送下楼来。那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十九。】是必搬来家里住;【一句。○看他临出门时数语急拍。】若是叔叔不搬来时,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。【二句。○叔叔二十。】亲兄弟难比别人。【三句。】大哥,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,【四句。○叔叔二十一。】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。”【五句。○看他一刻上说两遍,绝倒。○邻舍街坊伏后。】武大道:“大嫂说得是。二哥,你便搬来,也教我争口气。”武松道:“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,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。”那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二十二。】是必记心,奴这里专望。”【绝倒,何劳嫂嫂。】
  武松别了哥嫂,离了紫石街,迳投县里来,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。武松上厅来禀道:“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;武松欲就家里宿歇,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,不敢擅去,请恩相钧旨。”知县道:“这是孝悌的勾当,【说出此二字,不愧进十出身。】我如何阻你;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。”武松谢了,收拾行李铺盖。有那新制的衣服【点逗宋江、柴进。】并前者赏赐的物件,【点逗打虎。】叫个士兵挑了,武松引到哥哥家里。那妇人见了,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,堆下笑来。武大叫个木匠,就楼下整了一间房,铺下一张床,里面放一条桌子,【伏。】安两个杌子,【伏。】一个火炉。【伏。○此非止是应用物件也。若止是应用物件,则便总写一句,云一应物件齐整,自不必说矣,今偏要逐项细开,便要读者认得武二房里如此铺设,后来便好看他行立坐起,色色亲见也。】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,分付士兵自回去,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。
  次日早起,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,舀漱口水,【于纤琐处写出。】叫武松洗漱了口面,裹了巾帻,出门去县里画卯。那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二十三。】画了卯,早些个归来吃饭,休去别处吃。”武松道:“便来也。”迳去县里画了卯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里。那妇人洗手剔甲,【四字纤琐入妙。】齐齐整整,安排下饭食。三口儿共桌儿吃,武松吃了饭,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。武松道:“教嫂嫂生受,武松寝食不安。县里拨一个士兵来使唤。”那妇人连声叫道:【老大不便,故用连声。】“叔叔,【叔叔二十四。】却怎地这般见外?自家的骨肉,又不服侍了别人。便拨一个士兵使用,这厮上锅上灶也不干净,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。”【绝之。】武松道:“恁地时,却生受嫂嫂。”
  话休絮烦。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,取些银子与武大,教买饼馓茶果,请邻舍吃茶。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,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都不在话下。【又先倒插下邻舍。○他日灵山一会,俨然未散,只少却武大耳。】过了数日,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。【两耀得妙,真是妙笔。】那妇人笑嘻嘻道:“叔叔,【叔叔二十五。】如何使得。【何故使不得?】——既然叔叔把与奴家,不敢推辞,只得接了。”【叔叔二十六。○零星拉杂,叙事真与史公无二。】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。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。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,承应差使。不论归迟归早,那妇人顿羹顿饭,欢天喜地,服侍武松,武松倒过意不去。【省,又有笔力。】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,武松是个硬心直汉,却不见怪。【不见好,是丈夫,不见怪,是圣贤矣。极写武二过人。。】
  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。不觉过了一月有余,看看是十二月天气。连日朔风紧起,四下里彤云密布,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。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。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,直到日中未归。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,【绝倒。○先已清宫除道矣。】央及间壁王婆【又倒插出王婆。】买下些酒肉之类,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,心里自想道:【火盆此处出现。】“我今日著实撩斗他一撩斗,不信他不动情。……”【眉批: 妇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读。】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,【帘子三。】只见武松踏著那乱琼碎玉归来。那妇人揭起帘子,【帘子四。】陪著笑脸迎接道:“叔叔,寒冷?”【叔叔二十七。】武松道:“感谢嫂嫂忧念。”入得门来,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。那妇人双手去接。【绝倒。】武松道:“不劳嫂嫂生受。”自把雪来拂了,挂在壁上;【如画。】解了腰里缠带,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,入房里搭了。【如画。○又不一齐脱卸,必留油靴在后文者,非中间有停歇也。武二自一边忙脱换,妇人自一边赶着说话,于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来,实则搭了棉袄便脱油靴,并未常有停手处也。】
  那妇人便道:“奴等一早起。叔叔,【叔叔二十八。】怎地不归来吃早饭?”武松道:“便是县里一个相识,请吃早饭。却才又有一个作东,我不奈烦,一直走到家里来。”那妇人道:“恁地;叔叔,向火。”【叔叔二十九。】武松道:“好。”【句。】便脱了油靴,换了一双袜子,穿了暖鞋;【如画。】掇个杌子【一个杌子出现。】自近火边坐地。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,【绝倒。】后门也关了,【绝倒。○俗笔便竟搬酒来矣,此偏于搬酒先,着此两句,写出淫妇一腔心事。○又倒插出后门来,妙绝。】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,摆在桌子上。【桌子出现。】
  武松问道:“哥哥那里去未归?”妇人道:“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,我和叔叔自饮三杯。”【叔嫂中间用一和字,真欲绝倒。○叔叔三十。】武松道:“一发等哥哥家来吃。”妇人道:“那里等得他来!【一句。】等他不得!”【二句。○只是一句,颠倒写作二句,写尽心忙口乱。】说犹未了,早暖了一注子酒来。武松道:“嫂嫂坐地,等武二去烫酒正当。”妇人道:“叔叔,【叔叔三十一。】你自便。”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。【第二个杌子出现。○如画。】火头边桌儿上摆著杯盘。那妇人拿盏酒,擎在手里,看著武松道:“叔叔,【叔叔三十二。】满饮此杯。”【闲闲而起。】武松接过手来,一饮而尽。【真好武二。○写武二饮酒处,特有神威。】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,说道:“天色寒冷,叔叔,【叔叔三十三。】饮个成双杯儿。”【真好淫妇,辞令妙品。】武松道:“嫂嫂自便。”接来又一饮而尽。【真好武二。】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。【又两耀。】妇人接过酒来吃了,却拿注子再斟酒来,放在武松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