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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
那妇人将酥胸微露,云鬟半亸,脸上堆著笑容,说道:“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: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著一个唱的。敢端的有这话么?”【闲人者,何人也?叔叔养唱,嫂嫂却知,又是闲人说来,绝倒人也。○叔叔三十四。】武松道:“嫂嫂休听外人胡说。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。”【写武二答语处,都有神威。】妇人道:“我不信,【三字绝倒。○尔固嫂嫂也,信即奈何,不信又奈何哉?】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。”【何劳嫂嫂害怕,绝倒。○叔叔三十五。】武松道:“嫂嫂不信时,只问哥哥。”【今日之叙,独不可使哥哥闻耳。一直提出四字,写尽神威。】那妇人道:“他晓得甚么。晓得这等事时,不卖炊饼了。【真好淫妇,字字飞鸾走凤。○这等事,何事也?叔嫂私商,绝倒人也。】叔叔,且请一杯。”【又顿一顿。○叔叔三十六。】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。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动春心,那里按纳得住,只管把闲话来说。武松也知了四五分,自家只把头来低了。【知了四五分,只把头低了。○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。】
那妇人起身去烫酒。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。【写出不快。】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,来到房里,一只手拿著注子,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,【写淫妇便是活淫妇。】说道:“叔叔,【叔叔三十七。】只穿这些衣裳,不冷?”【不审如何便热?】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,也不应他。【六七分不快,只不应他。】那妇人见他不应,劈手便来夺火箸,口里道:“叔叔不会簇火,我与叔叔拨火;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。”【叔叔三十八。叔叔三十九。】武松有八九分焦躁,只不做声。【八九分焦躁,只不做声。○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。】那妇人欲心似火,不看武松焦躁,便放了火箸,却筛一盏酒来,自呷了一口,剩了大半盏,看著武松道:“你若有心,吃我这半盏儿残酒。”【写淫妇便是活淫妇。○以上凡叫过三十九个叔叔,至此忽然换作一你字,妙心妙笔。】武松劈手夺来,泼在地下,【神威。】说道:“嫂嫂!【潘失嫂嫂之道矣,又称嫂嫂者何?尊之也。何尊乎嫂嫂?尊之所以愧之也。尊之所以愧之奈何?彼固昵之,我固尊之,彼或怵然于我之尊之,
当怵然于己之昵之也。君子修春秋,莫先于正名分,亦为此也。】休要恁地不识羞耻!”【只一句骂杀千古,武二真正神威。】把手只一推,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。武松睁起眼来道:“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,【字字响。】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!【字字响。】嫂嫂【再叫一声。】休要这般不识廉耻!【再申一句。】倘有些风吹草动,【直长时期到底,写尽武二神威。】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,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!【奇绝之文。○自有嫂嫂二字以来,未经用作如此句法,真乃嫂嫂扫地矣。】再来,休要恁地!”【数语极表十二神威。】那妇人通红了脸,便掇开了杌子,【绝倒。】口里说道:“我自作乐耍子,不直得便当真起来!好不识人敬重!”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。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。
天色却早未牌时分。武大挑了担儿归来【眉批:武大归来,两边按留不住,另作一篇小文读。】推门,那妇人慌忙开门。武大进来歇了担儿,随到厨下,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。武大道:“你和谁闹来?”那妇人道:“都是你不争气,教外人来欺负我!”【既是外人,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。】武大道:“谁人敢来欺负你!”妇人道:“情知是有谁!争奈武二那厮,我见他大雪里归来,连忙安排酒,请他吃;他见前后没人,便把言语来调戏我!”武大道:“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,从来老实。【方才说只问哥哥,今果然也。】休要高做声,吃邻舍家笑话。”武大撇了老婆,来到武松房里,叫道:“二哥,你不曾吃点心,我和你吃些酒。”
武松只不做声,【一歇。】寻思了半晌,【又一歇。○二句不得连气读下。】再脱了丝鞋,依旧穿上油膀鞋,著了上盖,带上毡笠儿,【前脱时从上而下,今着时从下而上。】一头系缠袋,一面出门。【活画,画亦画不出。】武大叫道:“二哥,那里去?”也不应,一直地只顾去了。【瞥然去了。】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:“我叫他又不应,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,【十字活画出呆子来。】正是不知怎地了!”那妇人骂道:“糊突桶!有甚么难见处!那厮羞了,没脸儿见你,走了出去!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!”【那厮这厮,即叔叔也。】武大道:“他搬出去,须吃别人笑话。”那妇人道:“混沌魍魉!他来调戏我,倒不吃别人笑!你要便自和他道话,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!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,你自留他便了!”武大那里敢再开口。【活武大。○与后句照耀看。】
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,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士兵,拿著一条匾担,迳来房里【瞥然又来。】收拾了行李,便出门去。【瞥然又去。】武大赶出来叫道:“二哥,做甚么便搬了去?”武松道:“哥哥,不要问;说起来,装你的幌子。你只由我自去便了。”武大那里敢再开口,【活武大。○两句照耀,故妙。】由武松搬了去。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:“却也好!【三字起得声态俱有,活画出淫妇情性来,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。】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,怎地养活了哥嫂,却不知反来嚼咬人!正是‘花木瓜,空好看’!你搬了去,倒谢天谢地!且得冤家离眼前!”【如闻其声。】武大见老婆这等骂,正不知怎地,心中只是咄咄不乐,放他不下。【活武大,又好武大,读之不觉悲从中来。○嗟乎!世人读诗而不废棠棣之篇,彼固无所感于中也,岂不痛哉!】
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,挑卖炊饼。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,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,教不要去兜揽他;因此,武大不敢去寻武松。【按下,妙手。】
捻指间,岁月如流,不觉雪晴。过了十数日,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,却得二年半多了;赚得好些金银,【此句不算调侃,正算作通病矣。】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,与亲眷处收贮使用,谋个升转;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,便好;猛可想起武松来,“须是此人可去。……有这等英雄了得!”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:“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;欲要送一担礼物去,就捎封书问安则个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。你可休辞辛苦,与我去走一遭。回来我自重重赏你。”武松应道:“小人得蒙恩相抬举,安敢推故。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,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。【竟似对友生语,不似对上官语。】相公,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。”知县大喜,赏了三杯,不在话下。
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,出县门来。到得下处,取了些银两,叫了个士兵,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,一迳投紫石街来,直到武大家里。【瞥然又来。】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,见武松在门前坐地,叫士兵去厨下安排。【武大眼中如画。】那妇人余情不断,见武松把将酒食来,【随后天手蹴出余波,相似是文情如谷。】心中自想道:“莫不这厮思量我了,却又回来?……那厮一定强不过我!且慢慢地相问他。”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,再整云鬟,换些艳色衣服穿了,来到门前,迎接武松。
那妇人拜道:“叔叔,【又饶数声叔叔。】不知怎地错见了?好几日并不上门,教奴心里没理会处。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,归来只说道:‘没处寻。’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。没事坏钱做甚么?”【嫂嫂亦可谓糊涂桶,混沌魍魉矣。○辞令妙品。】武松答道:“武二有句话,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。”那妇人道:“既是如此,楼上去坐地。”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,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。武松掇个杌子,横投坐了。【眉批: 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读。】士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。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。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。【糊涂桶,混沌魍魉。】武松只顾吃酒。
酒至五巡,武松讨个劝杯,叫士兵筛了一杯酒,拿在手里,看著武大,道:“大哥在上,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,明日便要起程。多是两个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,你从来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来欺负。【兄弟二人,武大爱武二如子,武二又爱武大如子。武大自视如父,武二又自视如父。二人一片天性,便狂此句话来,妙绝。】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,你从明日为始,只做五扇笼出去卖;每日迟出早归,【只防早晨夜晚,又乌料裁衣之在清昼耶?】不要和人吃酒;【武大何处吃酒?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将有酒吃也,妙绝。】归到家里,便下了帘子,【帘子五。○亦带帘子,妙绝。】早闭上门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【君子不出恶声,只如此,妙绝。】如若有人欺负你,不要和他争执,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。【如子如父语。○数语照后,读之凛然。】大哥依我时,满饮此杯。”【武二神威。】武大接了酒道:“我兄弟见得是,我都依你说。”吃过了一杯酒。
武松再筛第二杯酒,对那妇人说道:“嫂嫂是个精细的人,不必武松多说。【妙人妙语。○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。】我哥哥为人质朴,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。【竟是托孤语,读之慷慨泪下。○读武二此语,忽叹昭烈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之言,真猪狗之言也。】常言道:‘表壮不如里壮。’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烦恼做甚么?岂不闻古人言:‘篱 牢犬不入’?”【语语写出武二神威。】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,一点红从耳朵边起,紫涨了面皮;指著武大,便骂道:“你这个腌臜混沌!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,欺负老娘!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,叮叮当当响的婆娘!拳头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马,人面上行得人!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!自从嫁了武大,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!有甚么篱笆不牢,犬儿钻得入来?你胡言乱语,一句句都要下落!丢下砖头瓦儿,一个个要著地!”【辞令妙品。○淫妇有相,只看会说话者,即其人也。】武松笑道:“若得嫂嫂这般做主,最好;只要心口相应,却不要‘心头不似口头。’【恰与前言相照得好。】既然如此,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,请饮过此杯。”【武二神威,读者皆欲起立。】那妇人推开酒盏,一直跑下楼来;走到半扶梯上,发话道:【活画。】“你既是聪明伶俐,却不道‘长嫂为母’?【绝倒。】我当初嫁武大时,不曾听说有甚么阿叔!【绝倒。】那里走得来‘是亲不是亲,便要做乔家公’!【绝倒。】自是老娘晦气了,鸟撞著许多事!”【语语绝倒。】哭下楼去了。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。那武大、武松——弟兄——自再吃了几杯。【武二自不必说,真乃难得武大。天下之人读至此句,莫不泪下。】武松拜辞哥哥。武大道:“兄弟,去了?【莫不文于武大也,今读其兄弟去了四字,何其烂熳淋漓,天文弥至也。我读之而声咽气尽,不复能赞之矣。】早早回来,和你相见!”口里说,不觉眼中堕泪。【真好武大。】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,便说道:“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,只在家里坐地;【又将前语一翻,务要极文之致。】盘缠兄弟自送将来。”武大送武松下楼来。临出门,武松又道:“大哥,我的言语休要忘了。”【极文之致。】
武松带了士兵自回县前来收拾。次日早起来,拴束了包裹,来见知县。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,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;点两个精壮士兵,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,都分付了。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,拽扎起,提了朴刀,监押车子,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,取路望东京去了。
话分两头。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,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。武大忍气吞声, 由他自骂,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语,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,未晚便归,一脚歇了担儿,便去除了帘子,【帘子六。】关上大门,却来家里坐地。那妇人看了这般,心内焦躁,指著武大脸上骂道:“混沌浊物,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,便把著丧门关了,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!听你那兄弟鸟嘴,也不怕别人笑耻!”武大道:“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。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,【真好武大,我欲哭之。】省了多少是非。”那妇人道:“呸!浊物!你是个男子汉,自不做主,却听别人调遣!”武大摇手道:“由他。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!”【武大叫兄弟处,定带我的二字,妙绝。○金子言语,奇文未有。】自武松去了十数日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;归到家里便关了门。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;向后弄惯了,不以为事。【省。】自此,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,关上大门。【行文曲折逶迤而下。○帘子七。】武大见了,自心里也喜,寻思道:“恁地时却好!……”【闲心闲笔。】
又过了三二日,冬已将残,天色回阳微暖。【固是春情,应在春日。】当日武大将次归来。那妇人惯了,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。【帘子八。○惯了妙,写得并无痕影。】【眉批:叉帘另作一篇文字读。】也是合当有事,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。【便走得跷蹊。○帘子九。】自古道:“没巧不成话。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,失手滑将倒去,不端不正,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。【此一滑,我极疑之。不然,岂前日雪天向火之日,亦失手伸将过去,不端不正,却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?】那人立住了脚,意思要发作;回过脸来看时,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,【因缘生法,福倚祸伏,真有如此。】先自酥了半边,那怒气直钻过“爪哇国”去了,变作笑吟吟的脸儿。【一个如迎。】这妇人见不相怪,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,【一个似送。】说道:“奴家一时失手。官人疼了?”【一个轻怜。】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,一面把腰曲著地还礼,道:“不妨事。娘子闪了手?”【一个痛惜。】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,【至此方入王干娘正传。】笑道:【王婆笑起。○第一笑。】“兀!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?打得正好!”【积世虔婆语,使读者肉飞眉舞。】那人笑道:【第二笑。】“这是小人不是。【一个低头。】冲撞娘子,休怪。”那妇人也笑道:【第三笑。】“官人恕奴些个。”【一个万福。】【眉批:看他两个,一个如迎,一个似送,一个轻怜,一个痛惜,一个低头,一个万福,倒教我看书的羞得倒趓倒趓。】那人又笑著,【第四笑。】大大地唱个肥喏,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,也回了七八遍头,【画。】自摇摇摆摆,踏著八字脚去了。【不信去了。】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,【帘子十。】掩上大门,等武大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