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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
大虫见掀他不著,吼一声,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,振得那山冈也动,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翦。【虎。】武松却又闪在一边。【人。○四闪。】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,一掀,一翦;三般捉不著时,气性先自没了一半。【百忙中注一句。○才子博物,定非亡言,只是无处印证。○此段作一束,已上只用四闪法,已下放出气力来。】那大虫又翦不著,再吼了一声,一兜兜将回来。【虎。】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,双手轮起哨棒,【轮起哨棒,第九个身分。○消棒十五。】尽平生气力,只一棒,从半空劈将下来。【人。○此一劈谁不以为了却大虫矣,却又变出怪事来。】只听得一声响,簌簌地,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。定睛看时,一棒劈不著大虫,【尽平生气力矣,却偏劈不着大虫,吓杀人句。】原来打急了,正打在枯树上,【百忙中又注一句。】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,只拿得一半在手里。【哨棒十六。○半日勤写哨棒,只道仗他打虎,到此忽然开除,令人瞠目噤口,不复敢读下去。○哨棒折了,方显出徒手打虎异样神威来,只是读者心胆堕矣。】那大虫咆哮,性发起来,翻身又只一扑,扑将来。【虎。】武松又只一跳,却退了十步远。【人。】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。【虎。】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,【了却哨棒。○哨棒十七。】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,一按按将下来。【人。】
那只大虫急要挣扎,【虎。】被武松尽力气捺定,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。【人。】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、眼睛里只顾乱踢。【脚踢妙绝,双手放松不得也。踢眼睛妙绝,别处须踢不入也。】那大虫咆哮起来,把身底下爬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。【虎。○耐庵售票员上得知踢虎者,必踢其眼,又何由得知虎被人踢,便爬起一个泥坑,皆未必然之文,又必定然之事,奇绝妙绝。】武松把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。【人。】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。【虎。】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,偷出右手来,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,尽平生之力 ,只顾打。【人。】打到五七十拳,那大虫眼里、口里、鼻子里、耳朵里,都迸出鲜血来,更动弹不得,只剩口里兀自气喘。【虎。】武松放了手来,松树边寻那打折的哨棒,拿在手里;只怕大虫不死,把棒橛又打了一回。【哨棒十八。○哨棒余波。】眼见气都没了,方才丢了棒,【哨棒此处毕。】寻思道:“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?……”【第一念要提去,妙。】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,那里提得动。原来使尽了气力,手脚都苏软了。【有此一折,便越显出方才神威。】
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,【写出倦极,便越显出方才神威,又收到青石,妙绝。】寻思道:“天色看看黑了,傥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,却怎地斗得他过?且挣扎下冈子去,明早却来理会。”【特下此句,使下文来得突兀。】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,【叫声阿呀,翻下青石来,一时手脚都慌了,不及知毡笠落在何处矣,写得入神。】转过乱树林边,【收到乱树。】一步步捱下冈子来。
走不到半里多路,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。【吓杀,奇文。】武松道:“阿呀!我今番罢了!”【吓杀,奇文。】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。【吓杀,奇文。】武松定睛看时,却是两个人,把虎皮缝作衣裳,紧紧绷在身上,手里各拿著一条五股叉,【奇文。】见了武松,吃一惊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吃了 (犭忽)(犭聿)心、豹子胆、狮子腿,胆倒包著身躯!如何敢独自一个,昏黑将夜,又没器械,走过冈子来!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是人?是鬼?”【打虎既毕,却于腊户口中评之。】武松道:“你两个是甚么人?”那个人道:“我们是本处猎户。”武松道:“你们上岭上来做甚么?”【绝倒语。○我上岭来是打虎,你上岭来却做甚么,妙绝。】两个猎户失惊道:“你兀自不知哩!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,夜夜出来伤人!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,过往客人不记其数,都被这畜生吃了!本县知县著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。那业畜势大难近,【可知一扑一掀一翦,乃是非常之事。】谁敢向前!我们为他,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,只捉他不得!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,和十数个乡夫在此,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,正在这里埋伏,却见你大剌剌地【四字无心中写出神威。】从冈子上走将下来,我两个吃了一惊。你却正是甚人?曾见大虫么?”武松道:“我是清河县人氏,姓武,排行第二。【百忙中带定望哥一案,故处处下此四字。】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,正撞见那大虫,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。”【第一遍自叙。】两个猎户听得,痴呆了,说道:“怕没这话?”武松道:“你不信时,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。”【可惜红袄。】
两个道:“怎地打来?”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。【第二遍自叙。○实是异常得意之事,不得不说了又说。○我亦要说,可怜无甚说得出的事也。】两个猎户听了,又喜又惊,叫拢那十个乡夫来。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著钢叉、踏弩、刀枪,随即拢来。武松问道:“他们众人如何不随你两个上山?”猎户道:“便是那畜生利害,他们如何敢上来!”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。两个猎户叫武松把打大虫的事说向众人。【第三遍自叙。○叫武二说又妙,旁人且得意,何况自家。】众人都不肯信。武松道:“你众人不信时,我和你去看便了。”众人身边都有火刀、火石,随即发出火来,点起五七个火把。【好。○如画。】众人都跟著武松【四字如画。】一同再上冈子来,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。
众人见了大喜,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。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,抬下冈子来。到得岭下,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起来,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,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,【上文一个神人,一个活虎,尽力放对,到此虎也抬人也抬,读之不觉失笑也。】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。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。把这大虫扛到草厅上。却有本乡上户,【是一色人。】本乡猎户,【又是一色人。】三二十人,都来相探武松。众人问道:“壮士高姓大名?贵乡何处?”武松道:“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。姓武,名松,排行第二。【带定。】因从沧州回乡来,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,【王右军云:夜来真大醉耶?】上冈子来,正撞见这畜生。”【先说一句,下方省去。】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。【第四遍自叙。】众上户道:“真乃英雄好汉!”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。【一色人一色管待。】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,要睡。【有此一折,便越显出武松真正神威。】大户便叫庄客打并客房,且教武松歇息。到天明,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,一面合具虎床,安排端正,迎接县里去。
天明,武松起来,洗漱罢,众多上户牵一腔羊,挑一担酒,【一色人一色管待。】都在厅前伺候。武松穿了衣裳,整顿巾帻,出到前面,与众人相见。众上户把盏,说道:“被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,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!今日幸得壮士来到,除了这个大害!第一,乡中人民有福,第二,客侣通行,实出壮士之赐!”武松谢道:“非小子之能,托赖众长上福荫。”众人都来作贺。吃了一早晨酒食,抬出大虫,放在虎床上。众乡村上户都把缎疋花红来挂与武松。武松有些行李包裹,寄在庄上。【细。】一齐都出庄门前来。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。都相见了,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,【抬人。】把那大虫扛在前面,【抬虎。】也挂著花红缎疋,【为之失笑。】迎到阳谷县里来。
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,迎喝了来,皆出来看,哄动了那个县治。武松在轿上看时,【闲笔都好。】只见亚肩叠背,闹闹攘攘,屯街塞巷,都来看迎大虫。县前衙门口,知县已在厅上专等,武松下了轿。扛著大虫,都到厅前,放在甬道上。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,【人。】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,【虎。】心中自忖道:“不是这个汉,【人。】怎地打得这个虎!”【虎。】便唤武松上厅来。武松去厅前声了喏。知县问道:“你那打虎的壮士,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?”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。【第五遍自叙。】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。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,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,武松禀道:“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,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,非小人之能,如何敢受赏赐。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,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?”【极表武松神威。○又远远先表武松无银子。】知县道:“既是如此,任从壮士。”【四字待以殊礼。】
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,——猎户。知县见他忠厚仁德,【一篇打虎天摇地震文字,却以忠厚仁德四字结之,此恐并非史迁所知也。】有心要抬举他,便道:“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,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,如何?”武松跪谢道:“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终身受赐。”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,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。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庆贺喜,连连吃了三五日酒。武松自心中想道:“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,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。”自此上官见爱,乡里闻名。【眉批: 所寄行李包裹不见送来。】
又过了三二日,那一日,武松走出县前来闲玩,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:“武都头,你今日发迹了,如何不看觑我则个?”【谁耶?】武松回头来看了,叫声:“阿呀!【阿呀者,惊心动胆之声。篇中截止松凡叫三个阿呀,一是青石上陡然见虎,一是下冈时误认猎户是虎,一是县前撞见此人也。入后回说出其姓名,方显武松真有大过人者,今且留之。】你如何却在这里?”
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,有分教:阳谷县中,尸横血染;直教:
钢刀响处人头滚,宝剑挥时热血流。
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
【总批 :写武二视兄如父,此自是豪杰至性,实有大过人者。乃吾正不难于武二之视兄如父,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也。曰:嗟乎!兄弟之际,至于今日,尚忍言哉?一坏于干糇相争,阅墙莫劝,再坏于高谈天显,矜餙虚文。盖一坏于小人,而再坏于君子也。夫坏于小人,其失也鄙,犹可救也;坏于君子,其失也诈,不可救也。坏于小人,其失也鄙,其内即甚鄙,而其外未至于诈,是犹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;坏于君子,其失也诈,其外既甚诈,而其内又不免于甚鄙,是终不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。故夫武二之视兄如父,是学问之人之事也;若武大之视二如子,是天性之人之事也。由学问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,是犹夫人之能事也;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爱弟者以爱弟,是非夫人之能事也。作者写武二以救小人之鄙,写武大以救君子之诈。夫亦曰:兄之与弟,虽二人也;揆厥初生,则一本也。一本之事,天性之事也,学问其不必也。不得已而不废学问,此自为小人言之,若君子,其亦勉勉于天性可也。
上篇写武二遇虎,真乃山摇地撼,使人毛发倒卓。忽然接入此篇,写武二遇嫂,真又柳丝花朵,使人心魂荡漾也。吾尝见舞槊之后,便欲搦管临文,则殊苦手颤;铙吹之后,便欲洞萧清啭,则殊苦耳鸣;驰骑之后,便欲入班拜舞,则殊苦喘急;骂座之后,便欲举唱梵呗,则殊苦喉燥。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,吓时便吓杀人,憨时便憨杀人,并无上四者之苦也!
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,妙于叠,妙于换,妙于热,妙于冷,妙于宽,妙于紧,妙于琐碎,妙于影借,妙于忽迎,妙于忽闪,妙于有波砾,妙于无意思:真是一篇花团锦簇文字。
写王婆定计,只是数语可了,看他偏能一波一砾,一吐一吞,随心恣意,排出十分光来;于十分光前,偏又能随心恣意,先排出五件事来。真所谓其才如海,笔墨之气,潮起潮落者也。
通篇写西门爱奸,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,描画小人共为一事,而各为其私,真乃可丑可笑。吾尝晨起开户,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,意彼万万人中,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。今读此篇而失笑也。】
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,扑翻身便拜。【奇。】那人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。武松拜罢,说道:“一年有余不见哥哥,如何却在这里?”【此句在后想你文中,不答而答。】武大道:“二哥,你去了许多时,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?我又怨你,【句。】又想你。”【句。○六个字隐括全部北西厢记。武大口中有此妙句。○想伊已自不能闲,又那得工夫怨你,可为武大作一转句。】武松道:“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?”武大道:“我怨你时,当初你在清河县里,要便吃酒醉了,和人相打,时常吃官司,教我要便随衙听候,不曾有一个月净办,常教我受苦,这个便是怨你处。【此一段宾。】想你时,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,清河县人不怯气,都来相欺负,没人做主;你在家时,谁敢来放个屁;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,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,因此便是想你处。”【此一段主。○凭空结撰出一外搬来的缘故,不意后来变出无数奇观,咄咄怪事也。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