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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
当日【当日。】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,一面选拣军人。次日,【次日。】叫杨志来厅前伺候,梁中书出厅来问道:“杨志,你几时起身?”杨志禀道:“告覆恩相,只在明早准行,就委领状。”梁中书道:“夫人也有一担礼物,另送与府中宝眷,也要你领。拍你不知头路,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 ,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。”【非真有夫人一担礼物,定少不得也,只为冈上失事,定少不得老都管,则不得已,倒装出一担梯己礼物来,此皆作者苦心也。】杨志告道:“恩相,杨志去不得了。”【第四段,忽然又去不得了,飙(飘)忽如此,异哉!】梁中书道:“礼物都己拴缚完备,如何又去不得?”【真是奇事。】杨志禀道:“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,【是。】和他众人都 由杨志,【是。】要早行便早行,要晚行便晚行,要住便住,要歇便歇,亦依杨志提调;【是。】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,他是夫人行的人,【闲中捎带一句,千古同笑。】又是太师府门下奶公,【又捎带一句。】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,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?【是。○不惟杨志争执不得,依上二句,想相公亦争执不得。】若误了大事时,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?”【是。○一路都是特特写出杨志英雄精细,便把后文许多别拗争执,因而失事,隐隐都算出来,深表杨志不堕七个人计中也。】梁中书道:“这个也容易,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。”杨志答道:“若是如此禀过,小人情愿便委领状。倘有疏失,甘当重罪。”梁中书大喜道:“我也不枉了抬举你!真有见识!”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,当厅分付,道:“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——十一担金珠宝贝——赴京太师府交割。这干系都在他身上,你三人和他做伴去,一路上,早起,【句。】晚行,【句。】住,【句。】歇,【句。】都要听他言语,不可和他别拗。夫人处分付的勾当,你三人自理会。【调侃一句,然却是分外闲笔,以泯自家倒装之迹耳。】小心在意,早去早回,休教有失。”老都管一一都应了。当日杨志领了。
次日早起五更,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。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,共十一担,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,都做脚夫打扮。杨志戴上凉笠儿,穿著青纱衫子,系了缠带行履麻鞋,跨口腰刀,提条朴刀。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。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。各人都拿了条朴刀,又带几根藤条。【以备后用。○不是此处放此一句,后来一时如何生得出。】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。一行人都吃得饱了,在厅上拜辞了。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。杨志和谢都管 、两个虞候监押著,一行共是十五人,离了梁府,出得北京城门,取大路投东京进发。
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,虽是晴明得好,只是酷热难行。杨志一心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,只得在路上躜行。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,端的只是起五更,趁早凉便行;日中热时便歇。【先反衬出一句早行午歇,真是闲心妙笔。】五七日后,人家渐少,行路又稀,一站站都是山路。杨志却要辰牌起身,申时便歇。【写得前后明画。】【眉批:第一番。】那十一个厢禁军,【第一段,先写厢禁军。】担子又重,无有一个稍轻,天气热了,行不得;见著林子便要去歇息。杨志赶著催促要行,如若停住,轻则痛骂,重则藤条便打,逼赶要行。【第一段。】
两个虞候【第二段,写两个虞候。】虽只背些包里行李,也气喘了行不上。杨志便嗔道:“你两个好不晓事!这干系须是俺的!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,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!这路上不是耍处!”那虞候道:“不是我两个要慢走,其实热了行不动,因此落后。前日只是趁早凉走,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,正是好歹不均匀!”杨志道:“你这般说话,却似放屁!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;如今正是尴尬去处,若不日里赶过去,谁敢五更半夜走?”两个虞候口里不言,肚中寻思:“这厮不直得便骂人!”【第二段。】
杨志提了朴刀,拿著藤条,自去赶那担子。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,【第三段,写老都管。○看他三段三样来法。】两个虞候告诉道:【虞候诉都管。】“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!直这般会做大!”老都管道:“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:‘休要和他别拗,’因此我不做声。这两日也看他不得。权且耐他。”两个虞候道:“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,都管自做个主便了。”老都管又道:“且耐他一耐。”【第三段。】
当日行到申牌时分,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。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,都叹气吹嘘,对老都管说道:【禁军诉都管。】“我们不幸做了军健!情知道被差出来。这般火似热的天气,又挑著重担;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,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;都是一般父母皮肉,我们直恁地苦!”老都管道:“你们不要怨怅,巴到东京时,我自赏你。”那众军汉道:“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,并不敢怨怅。”又过了一夜。
次日,天色未明,众人起来,都要乘凉起身去。【写得妙,意中之事,意外之文。】杨志跳起来,喝道:“那里去!且睡了!【写得妙,遂成趣语。】却理会!”众军汉道:“趁早不走,日里热时走不得,却打我们!”杨志大骂道:“你们省得甚么!”拿了藤条要打。众军忍气吞声,只得睡了。当日直到辰牌时分,【写得妙。】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。一路上赶打著,不许投凉处歇。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;【一句禁军。】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。【一句虞候。】老都管听了,也不著意,心内自恼他。【一句都管。】
话休絮烦。似此行了十四五日,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。【如椽之笔。】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【妙。】打火 ,吃了早饭行,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,天气未及晌午,【先将未午写来,次入正午,便令分寸都出。】【眉批:第三番。】一轮红日当天,没半点云彩,其日十分大热,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,南山北岭,却监著那十一个军汉。约行了二十余里路程,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,【此一段单写军汉,都管、虞候部落在后。】被杨志拿著藤条打将来,喝道:“快走!教你早歇!”众军人看那天时,【写热却写不尽,写怨怅亦写不尽,陡然写出看那天时四字,遂已抵过云汉一篇,真是才子有才子之笔也。】四下里无半点云彩,其实那热不可当。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。【先将未午一段尽情写出炎热之苦,至此处交入正午,只用一句,便接入众人睡倒,行文详略之际,分寸不失。】看看日色当午,那石头上热了 ,脚疼,【只得一句七个字,而热极之苦,描画已尽,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。】走不得。众军汉道:“这般天气热,兀的不晒杀人!”杨志喝著军汉道:“快走!赶过前面冈子去,却再理会。”
正行之间,前面迎著那土冈子。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,歇下担仗,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。【奈何!○笔势从上三番赶下来,有天崩地塌之势。】杨志说道:“苦也!这里是甚么去处,你们却在这里歇凉!起来快走!”众军汉道:“你便剁做我七八段 ,也是去不得了!”【真有此语。】杨志拿起藤条,劈头劈脑打去。打得这个起来,那个睡倒,【真有此事。】杨志无可奈何。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,也巴到冈子上【此一段都管、虞候方来。】松树下坐下喘气。【巴得他来,却也坐了,真奈何!○写来真有此事。】看这杨志打那军健,【八个字活写出心中刺,眼中钉来。】老都管见了,说道:“提辖!端的热了走不得!休见他罪过!”杨志道:“都管,你不知。这里正是强人出没的去处,地名叫做黄泥冈,闲常太平时节,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,休道是这般光景。谁敢在这里停脚!”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,便道:“我见你说好几遍了,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!”【真有此语。○如国家太平既久,边防渐撤,军实渐废,皆此语误之也。】老都管道:“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,略过日中行,如何?”杨志道:“你也没分晓了!如何使得?这里下冈子去,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。甚么去处。敢在此歇凉!”老都管道:“我自坐一坐了走,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。”【其言既不为杨志出力,亦不替众人分辨,而意旨已隐隐一句纵容光焕发,一句激变,老奸巨猾,何代无贤。】杨志拿著藤条,喝道:“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!”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。【一齐,妙。】数内一个分说道:【一个,妙。】“提辖,我们挑著百十斤担子,须不比你空手走的。【真有此语。】你端的不把人当人!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,也容我们说一句。你好不知疼痒!只顾逞辩!”杨志骂道:“这畜生不殴死俺!只是打便了!”拿起藤条,劈脸又打去。老都管喝道:【从空忽然插入老都管一喝,借题写出千载说大话人,句句出神入妙。】“杨提辖!【增出一杨字,其辞甚厉。】且住!你听我说。【二句六字,其辞甚厉,你听我说四字,写老奴托大,声色俱有。】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,【吓杀丑杀,可笑可恼。○一句十二字,,作两句读,我在东京太师府里,何等轩昂!做奶公时,何等出丑!然狐辈每每自谓得志,乐道不绝。】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,【四字可笑,说大话人每用之。】都向著我喏喏连声。【太师戒焰,众官诌佞,奴才放肆,一语遂写之。】不是我口浅,【老奴真有此语。】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,【第一句,说破杨志不是提辖,恶极。】相公可怜,抬举你做个提辖,【第二句,说提辖实是我家所与,恶极。】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,【第三句,说杨志即使是个提辖,亦只比之芥子,恶极。】直得恁地逞能!【已上骂杨志,已下说自家,妙绝。】休说我是相公家都管,【一句自夸贵。】便是村庄一个老的,【一句自夸老。○看他说来便活是老奴声口,尤妙在反借村庄二字,直显出太师府来,如云休说相公家都管,便是村庄一老,亦该相让,何况我今不止是相公家都管也。】也合依我劝一劝!只顾把他们打,是何看待!”杨志道:“都管,你须是城市里人,生长在相府里,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!”老都管道:“四川、两广,也曾去来,不曾见你这般卖弄!”杨志道:“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。”都管道:“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!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?”【老奴口舌可骇,真正从太师府来。】
杨志却待要回言,【不得不回言,然以疾接下文,故其言一时回不及也。】只见对面松林里影著一个人 ,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。【过节甚疾。】杨志道:“俺说甚么,【此四字是折辨上文不太平语,却因疾忙接出松林有人,便将此语反穿过下文来,写此时杨志心忙眼疾如画。】兀的不是歹人来了!”撇下藤条,拿了朴刀,赶入松林里来,喝一声道:“你这厮好大胆!怎敢看俺的行货!”赶来看时,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著七辆江州车儿;六个人,脱得赤条条的,在那里乘凉;【好。】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,拿著一条朴刀。【好。】见杨志赶入来,七个人齐叫一声“阿也,”【二字妙绝,只须此二字,杨志胸中已释然矣。】都跳起来。杨志喝道:“你等是甚么人?”那七人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【妙,只如学舌。】杨志又问道:“你等莫不是歹人?”那七人问道:“你颠倒问!我等是小本经纪,那里有钱与你!”【又妙。○前句让杨志一先,此句便自占一先,笔端变换之极。】杨志道:“你等小本经纪人,偏俺有大本钱?”【释然语,只作谐谑。】那七人又问:“你端的是什么人?”【又用一反扑句,妙极。】杨志道:“你等且说那里来的人?”【妙,杨志学舌。】那七人道:“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,贩枣子上东京去;路途打从这里经过,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。我等一面走,一头自说道:‘我七个只有些枣子,别无甚财货,只顾过冈子来。’上得冈子,当不过这热,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,待晚凉了行,只听有人上冈子来。我们只怕是歹人,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。”杨志道:“原来如此。也是一般的客人。【过几日便一般和,今日殊未。】却才见你们窥望,惟恐是歹人,因此赶来看一看。”那七个人道:“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。”【无有一见即请吃枣之理,只为下文过酒用着枣子,故于此处先出一句,以见另有散枣也。】杨志道:“不必。”提了朴刀,再回担边来。
老都管坐著,道:“既是有贼,我们去休。”【坐着道,则明明听得非贼矣,却偏要还话,恶极。】杨志说道:“俺只道是歹人,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。”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:“似你方才说时,他们都是没命的!”【老奴恶极。】杨志道:“不必相闹;俺只要没事便好。你们且歇了,等凉些走。”众军汉都笑了。【分明老奴所使,写得活画。○凡老奸巨猾之人,欲排陷一人,自却不笑,而偏能激人使笑,皆如此奴矣,于国于家,何处无之。】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,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。【上文杨志如此赶打,至此亦便坐了歇凉,中间有老大用笔不得处,须看其逐卸来。】
没半碗饭时,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,挑著一付担桶,唱上冈子来;唱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