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

  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,公子王孙把扇摇!【挑酒人唱歌,此为每三首矣。然第一首有每一首妙处,为其恰好唱入鲁智深心坎也。第二首有第二首妙处,为其恰好唱出崔道成事迹也。今第三首又有第三首妙处,为其恰好唱入众军汉耳朵也。作书者虽一歌欲轻下如此,如之何读书者之多忽这也?○上二句盛写大热之苦,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,犹言农夫当午在田,背焦汗滴,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,犹令侍人展扇摇风,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,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也。】
  那汉子口里唱著,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,坐地乘凉。众军看见了,便问那汉子道:“你桶里是什么东西?”那汉子应道:“是白酒。”众军道:“挑往那里去?”那汉子道:“挑出村里卖。”众军道:“多少钱一桶?”那汉子道:“五贯足钱。”众军商量道:“我们又热又渴,何不买些吃?也解暑气。”正在那里凑钱,【如画。】杨志见了喝道:“你们又做甚么?”众军道:“买碗酒吃。”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,骂道:“你们不得洒家言语,胡乱便要买酒吃,好大胆!”众军道:“没事又来鸟乱!我们自凑钱买酒吃,干你甚事?也来打人!”杨志道:“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!到来只顾吃嘴!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!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!”那挑酒的汉子看著杨志冷笑道:【写得好。】【眉批:凡上经下,皆花攒锦凑,龙飞凤走之文,须要逐递逐句细细看去。】“你这客官好不晓事!【句。】早是我不卖与你吃,【句。】——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!”【句。○三句三折,不烦不简,妙绝。】
 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,【疾。】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 ,提著朴刀走出来问道:“你们做甚么闹?”【却做提防光景,妙。】那挑酒的汉子道:“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,热了,在此歇凉。【我自妙,非我自挑酒,乃我自歇凉也。要知此是十七字为句,不得读断。】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,【他众人要问我,妙。】我又不曾卖与他,【我又不曾,妙。】这个客官【这个客官,妙。深怪之之辞。】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,【甚么,妙。】你道好笑么?【你道,妙。】说出这般话来!”【这般,妙。○凡七句,句句入妙,读之真欲入其玄中。】那七个客人说道:“呸!我只道有歹人出来。原来是如此。【一接一落,飘忽之极。】说一声也不打紧。【只解一句,如不相关者,下便疾入买酒,真是声情俱有。】我们正想酒来解渴,既是他疑心,且卖一桶与我们吃。”【他们我们,妙。】那挑酒的道:“不卖!不卖!”【故作奇波。】这七个客人道:“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!我们须不曾说你。【也不晓事妙。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,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,接口成文,转笔如戏。】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,一般还你钱,便卖些与我们,打甚么要紧?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,便又救了我们热渴。”【此二语之妙,不惟说过卖酒者,亦已罩定杨志矣。】那挑酒的汉子便道:“卖一桶与你不争,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【此语虽有余恨未平,然只是带说,看他疾入下句。】——又没碗瓢舀吃。”【疾入此一句妙,又确是村里去卖的酒。】那七人道:“你这汉子忒认真!便说了一声,打甚么要紧?【再为杨志解一句,不便疾入椰瓢,真乃刃利如风。】我们自有椰瓢在这里。”【疾。】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,【明明瓢之与酒从两处来。】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。七个人立在桶边,【欲其见之,妙绝。】开了桶盖,轮替换著舀那酒吃,把枣子过口。无一时,一桶酒都吃尽了。七个客人道:“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?”【何必不问价,只为留得此句作饶酒地也。】那汉道:“我一了不说价,【一了二字妙绝,确是向村里主顾分说,忘其为过路客人,入神之笔也。】五贯足钱一桶,十贯一担。”七个客人道:“五贯便依你五贯,只饶我们一瓢吃。”【只用一饶字,便忽接入第二桶,奇计亦复奇文。】那汉道:“饶不得!做定的价钱!”【做定妙。】一个客人把钱还他,【一个还钱。】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,拿上便吃。【一个便吃,以示无他。】那汉去夺时,这客人手拿半瓢酒,望松林里便去,那汉赶将去。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,手里拿一个瓢,便来桶里舀了一瓢。【一个然后下药。】那汉看见,抢来劈手夺住,【妙。】望桶里一倾,【妙。】便盖了桶盖,【妙。】将瓢望地下一丢,【妙。】口里说道:【妙。】“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!戴头识脸的,也这般啰噪!”【住。○一段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。】【眉批:此一段读者眼中有七手八脚之劳,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,真是不慌不忙,有庠有序之文。】
 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,【疾接过,妙笔。】心内痒起来,都待要吃。数中一个看著老都管道:【如画。】“老爷爷,与我们说一声!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,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,润一润喉也好,其实热渴了,没奈何;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。老爷方便!”【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,不说又饶一瓢,写众军是众军。】老都管见众军所说,自心里也要吃得些,竟来对杨志说:“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,只有这一桶,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。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。”【亦单说枣子客人买过一桶,不说又饶一瓢,写老儿是老儿。】杨志寻思道:“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【闲处写出杨志半日英雄精细。】都买他的酒吃了;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,想是好的。【独说那桶当面亦吃过一瓢,表出杨志英雄精细,超过众人万倍。】打了他们半日,胡乱容他买碗吃罢。”杨志道:“既然老都管说了,教这厮们买吃了,便起身。”【三字衬后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九字,以为一笑。】众军健听这话,凑了五贯足钱,来买酒吃。那卖酒的汉子道:“不卖了!不卖了!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!”【故作奇波。○前七个人买时作此一波,实是无药好酒,故成奇趣,今十五个人买时作此一波,酒中却已有药,故又成奇趣,盖虽一样波折,而有两样翻涌也。】众军陪著笑,说道:“大哥,直得便还言语?”那汉道:“不卖了!休缠!”【波头只是翻涌,不肯便落,妙。】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:【用七个人劝,妙。】“你这个鸟汉子!他也说得差了,【一句。○是杨志。】你也忒认真,【一句。○是卖酒人。】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。【一句。○是七人。】须不关他众人之事,【一句。○是众军。】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。”那汉道:“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?”【波头只是不落,妙。】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,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。【龙跳虎卧之才,有此一笔,不然,则众军夺吃既不好,白胜肯卖又不好也。】那军汉开了桶盖,无甚舀吃,【八个字写出妙景。○一桶酒,一个桶盖,十四个人,十四双眼,二十八只手,绝倒。】陪个小心,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。【绝倒。】众客人道:“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。”【借瓢送枣,疏密有致。】众军谢道:“甚么道理!”客人道:“休要相谢。都一般客人。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?”【只争十一担金珠耳。】众军谢了。先兜两瓢,【匆匆中写来有体。】叫老都管吃一瓢,杨提辖吃一瓢。杨志那里肯吃。【写杨志英雄精细,固也,然杨志即使肯吃,亦不得于此处写他肯吃,何也?从来叙事之法,有宾有主,有虎有鼠。夫杨志虎也,主也,彼老都管与两虞候,特宾也,鼠也。设叙事者于此不分宾主,不辨虎鼠,杂然写作老都管一瓢,杨志一瓢,两个虞候一瓢,众军汉各一瓢,将何以表其为杨志哉!故于此处特特勒出一句不吃,夫然后下文另自写来,此固史家叙事之体也。】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。两个虞候各吃一瓢。众军汉一发上。那桶酒登时吃尽了。
 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,自本不吃,一者天气甚热,二乃口渴难煞,拿起来,只吃了一半,【另自写,又写得曲折夭矫。】枣子分几个吃了。那卖酒的汉子说道:“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,少了你些酒,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。”【不惟尚有闲力写此闲文,亦借半贯钱,映衬出十万贯金珠,以为一笑也。】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。那汉子收了钱,挑了空桶,依然唱著山歌,自下冈子去了。【写出即溜。】
 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,指著这一十五人,说道:“倒也!倒也!”只见这十五个人,头重脚轻,一个个面面厮觑,都软倒了。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,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,【何争在这几个枣子,适已言之矣。】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,遮盖好了,叫声“聒噪”,【四字绝倒。○一十五人应应之云:厚扰。】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。杨志口里只是叫苦,软了身体,挣扎不起,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七个人【写来妙绝,三十只眼,看十四只脚去了。】把这金宝装了去,只是起不来,挣不动,说不得。【九字妙文。】
  我且问你:这七人端的是谁?【奇笔。○如杜诗题下,亦有公自注也。】不是别人,原来正是晁盖 、吴用、公孙胜、刘唐、三阮这七个。【明画。】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,便是白日鼠白胜。【明画。】却怎地用药?原来挑上冈子时,两桶都是好酒,七个人先吃了一桶,【明画。】刘唐揭起桶盖,又兜了半瓢吃,故意要他们看著,只是叫人死心塌地,【明画。】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,抖在瓢里,只做走来饶他酒吃,把瓢去兜时,药已搅在酒里,【明画。】假意兜半瓢吃;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:【明画。】这个便是计策。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。这个唤做“智取生辰纲。”【直解至题。】
 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,便醒得快;爬将起来,【前文杨志也吃酒,只吃得一半,我谓既已吃矣,何争一半,及读至此,始知前文吃少之妙,便于十五人中,先提出杨志,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,烦聒不已也。】兀自捉脚不住;看那十四个人时,【先看一看。】口角流涎,都动不得。杨志愤闷道:“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,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......这纸领状须缴不得。”——就扯破了。【领状。】——“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,待走那里去?......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!”撩衣破步,望著黄泥冈下便跳。【岂有杨志如此,只是作者要住得怕人耳。】正是:
  断送落花三月雨,摧残杨柳九秋霜。
  毕竟杨志在黄泥冈上寻死,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
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
  
  【总批:一部书,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也。将网罗一百八人而贮之山泊,而必一人一至朱贵水亭。一人一段分例酒食,一人一枝号箭,一人一次渡船,是亦何以异于今之贩夫之唱筹量米之法也者。而以夸于世曰才子之文,岂其信哉?故自其天降石碣大排座次之日视之,则彼一百八人,诚已齐齐臻臻,悉在山泊矣。然当其一百八人,犹未得而齐齐臻臻,悉在山伯之初,此是譬如大珠小珠,不得玉盘,迸走散落,无可罗拾。当是时。殆几非一手二手之所得而施设也。作者于此,为之踌蹰,为之经营,因忽然别构一奇,而控扭鲁、杨二人,藏之二龙,俟后枢机所发,乘势可动,夫然后冲雷破壁,疾飞而去。呜呼!自古有云良匠心苦,洵不诬也。
  鲁达一孽龙也,杨志又一孽龙也。二孽龙同居一水,独不虞其斗乎?作者亦深知其然,故特于前文两人出身下,都预写作关西人,亦以望其有乡里之情也。
  虽然以鲁达、杨志二人而望其以乡里为投分之故,此倍难矣。以鲁达、杨志二人,而诚肯以乡里之故而得成投分,然则何不生于关西,长于关西,老死于关西,而又必破闲啮枥而至于斯也?破闲啮枥以至于斯,而尚思以“关西”二字羁之使合,是犹以藕丝之轻,絷二孽龙,必不得之数耳。作者又深知其然,故特提操刀曹正,大书为林冲之徒,曹正贯索在手,而鲁、杨孽龙弭首帖尾,不敢复动。无他,天下怪物自须天下怪宝镇之,则读此篇者,其胡可不知林冲为禹王之金锁也?
  顷我言此篇之中虽无林冲,然而欲制毒龙,必须禹王金锁,所以林冲独为一篇纲领之人,亦既论之详矣。乃今我又欲试问天下之读《水浒》者,亦尝知此篇之中,为止二龙,为更有龙?为止一锁,为更有锁?为止一贯索奴,为更有贯索奴耶?孔子曰:举此隅,不以彼隅反,则不复说。然而我终亦请试言之。夫鲁达、杨志双居珠寺,他日固又有武松来也。夫鲁达一孽龙也,武松又一孽龙也。鲁杨之合也,则锁之以林冲也,曹正其贯索者也。若鲁、武之合也,其又以何为锁,以谁为贯索之人乎哉?曰:而不见夫鲁达自述孟州遇毒之事乎?是事也,未尝见之于实事也,第一叙之于鲁达之口,一叙之于张青之口,如是焉耳。夫鲁与武即曾不相遇,而前后各各自到张青店中,则其贯索久已各各入于张青之手矣。故夫异日之有张青,犹如今日之有曹正也。曰:张青犹如曹正,则是贯索之人诚有之也,锁其奈何?曰:诚有之,未细读耳。观鲁达之述张青也,曰:看了戒刀吃惊。至后日张青之赠武松也,曰:我有两口戒刀。其此物此志也。鲁达之戒刀也,伴之以禅杖,武松之戒刀也,伴之以人骨念珠,此又作者故染间色,以眩人目也。不信,则第观武松初过十字坡之时,张青夫妇与之饮酒至晚,无端忽出戒刀,互各惊赏,此与前文后文悉不连属,其为何耶?嗟乎!读书随书读,定非读书人,即又奚怪圣叹之以钟期自许耶?